我这一生,像块被河水反复冲刷的石头,棱角磨平了,却垒成了堤岸。
年轻时在沛县,旁人笑我“好酒及色”,可他们怎知,市井巷陌才是读人的学堂。我见过屠夫剔骨时的精准,听过游侠谈笑间的豪气,那些年蹭的每一顿酒,都在教我识人——萧何的谨慎,樊哙的忠勇,曹参的务实,早在我还是亭长时,已把他们的脾性摸得透亮。
押送刑徒去骊山那日,大雨冲散了队伍。我蹲在芒砀山的泥地里啃冷饼,忽然大笑:秦法说我该斩首,老天却给我指了另一条路。那天斩白蛇不是神话,是我把最后半壶酒浇在剑上,对自己说:“刘季,你要做掀棋盘的人。”
鸿门宴那夜,项庄的剑锋离我三寸时,我尿湿了裤子。世人只见我卑躬屈膝,却不知弯腰时眼睛才能看清地面——韩信说项羽是“妇人之仁”,我倒觉得,他输在把英雄气概当了铠甲,而我把市井无赖活成了兵法。
称帝后回到沛县,唱大风歌时突然哽咽。那些陪我打天下的兄弟,有的成了未央宫的梁柱,有的成了史书里的墨点。杀韩信那日,我在未央宫走了一夜,雪地上脚印凌乱如当年逃亡的路。帝王心术?不过是把血肉至亲放进江山秤盘后的取舍。
最疼的还是换太子之事。吕后抱着盈儿跪在殿前,戚夫人楚舞犹在眼前。我终于看懂,自己不过是历史洪流里的一叶舟:能载舟的从来不是帝王,是萧何修的律法,张良定的礼仪,是老百姓宁肯少缴三成赋税的心。
将死时,太医说箭伤溃烂入骨。我摸着胸口的疤,想起当年被项羽射中胸口,却捂脚喊疼的旧事。这天下,不也是用“示弱”骗来的吗?
若有来世,倒想再当回泗水亭长。春日里带衙役们偷懒喝酒,看樊哙杀狗,听曹参吹牛。市井喧闹中,藏着比未央宫更真实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