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谁？”她点上油灯，披上外套走到门边问。门外人低声说是我。她听出林秀莲声音，连忙打开房门。

林秀莲挎着一只竹篮走进。她掀开竹篮上的盖布，里面放着一只汤罐，说是刚煨好的鸡汤，让她补补身子。林秀莲打开盖子，盛了一碗鸡汤递到她面前。

小桃红坐在桌边，尽管她几乎一整天没吃饭，闻着汤碗里飘着一股浓郁的香味，仍然没有一点胃口。在秀莲一再催促下，她勉强喝了几口汤，再也喝不下去，放下汤勺，瞅着汤碗发呆。

“好妹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特意过来陪陪你，今晚我不走了。”林秀莲表示留在这儿过夜。

“姐！你还是回去吧，你不在家，女儿交给谁管？”

“不怕，杨柳带孩子比我还细心。”黑暗中，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下。林秀莲和她一样毫无睡意，心里有许多话想告诉妹妹，特别有关汪家姐妹的情况，过去她俩一直没机会深谈。

在眼前一片漆黑的环境中，说话似乎更加投入。她们从吴家聊到汪家，从谢杨柳说到吴雨声；从当年她和杨柳被刘剑雄陷害，差点死在大牢中的险情，说起刘剑雄一而再再而三陷害吴家的阴谋。

林秀莲听说吴少爷关在大牢里，得知家里人要对小桃红下毒手，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让吴文赶到大院救她的经过，联想起当年吴雨声为了帮她和谢杨柳打官司，亲自到狱中和他们见面的情景，越想越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林秀莲提起这件事，小桃红想到大牢中的丈夫，心里有种锥心泣血的痛惜，不想也不愿谈这件事。

林秀莲见她不说话，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对她说：“竹韵！我想了好久终于想通了。你迟迟不肯离开吴家，我原以为你忘本了。

后来仔细一想，也有你的道理。吴家先人做了恶事，与吴少爷无关。吴家是坏人，吴少爷是好人。他为了帮我们打官司，与刘家结了仇，所以刘剑雄才对他下毒手啊！”

“好人坏人无所谓了，反正他……他怕是活不长了。”小桃红神色黯然地叹口气。“莫瞎说，好好一个大活人，你咒他做什么？”“吴文告诉我，案子已经判下了……”“这……”林秀莲顿时愣住，知道所谓判下来指的是什么。

小桃红双手捂住脸，伤心地抽泣，尽量不哭出声来。“好妹妹！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救他！”过了半天，林秀莲突然冒出一句。

“怎么救？”小桃红心里说不出的茫然。“我已经想通了。为了告倒姓刘的，我愿意去找刘七，让他帮我们一起打赢这场官司。”

“已经来不及了……”小桃红深深叹口气。

陈笑天以神秘的口吻告诉小桃红，赵公子有急事想见她。

她非常不解，当初她请陈笑天安排与赵思远见面，打听有关汪家被害情况，对方什么也不肯说，现在突然主动提出来见她，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笑天告诉她，赵公子患重病卧床不起，特意派人捎来口信，表示想见她一面，有些事想告诉她，如果现在不说，也许以后没机会了。

她随陈笑天来到赵家。年过四旬的赵思远形容枯槁地躺在病榻上，床头木柜上放着许多药罐和成包的中药，一名男佣人正在收拾房间。陈笑天领着她走进睡房，一股刺鼻的药味钻进鼻孔。

看见他们走进，赵思远吃力地撑起上身，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低声问小桃红：“你终于来啦！”

“赵公子好！”她走到床边向他问好。

他点点头，从被窝里坐起，佣人用被子垫在他腰后。他喘着气，指着床头的凳子请她入座。她坐下后，他示意佣人离开。

陈笑天知趣地带上房门，随佣人一起走出房间。他们离开后，赵思远看着她，双唇翕动着想说什么。

“听陈班主说，您有话要跟我讲。”小桃红将凳子向床边挪了挪，将脑袋凑上前问。

“我……我早就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一直不敢说。当年你们汪家蒙难，紧急关头，我到你们家送信，劝你父亲带着家人连夜逃走。

当时完全来得及离开，但汪大人不肯走，他是个了不起的忠臣，因为不愿连累皇上，所以不肯走，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出事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对四岁的她来说既遥远又模糊，脑海里只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回忆。经他一说，她似乎看到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说完当天的情况后，赵思远突然问她：“邓小姐！你知道谁派我到你们家送口信？”

她连忙问是谁，这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答案。接下来赵思远说的一番话令她目瞪口呆。

原来出事当天晚上，派他到汪家送信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吴雨声的爷爷吴秋桐。

“不可能！他带头在联名信上告汪家，怎么会派你去送信！”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当时那种情况，到你们家通风报信，被人知道了肯定会砍头……所以这个秘密只有我和吴老爷知道，相信他家里人也不知情。

我向他发过誓，绝不说出去，这就是上次见面时，你再三追问我，我不肯告诉你的原因。”

“既然这样，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她心中说不出地疑惑。

“问得好。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也将随我一起带进坟墓。万万没想到你恩将仇报，竟然与刘家串通一气，亲手把你丈夫送进大牢，重演当年的悲剧……”

“赵公子，您误会了……”她连忙辩解，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吴家的事，相反吴家对不起她。

“你不用解释，我是当事人，清楚其中的内情！”他打断她，说当年汪家冤案是刘家一手策划的，主谋就是刘镇邦。

“刘家与我们无冤无仇，而且他当时住在安庆，我们家在桐城，没有任何关系！”她虽然认为赵公子不会骗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据家父生前说，刘镇邦所以出手害汪大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汪家藏了一幅名画。他为了得到这幅画，不惜丧尽天良，陷害你们汪家！”赵思远说到这儿深深叹口气。

小桃红问什么画。他想了一阵子，说记不起了，反正是一幅非常珍贵的古画。

“是不是《夜宴图》？”小桃红脱口而出。

这幅画她见过，嫁给吴雨声不久，丈夫曾领她到藏书楼，打开这幅画，向她介绍了此画的来历。这幅画原先在林秀莲当铺，由吴家代画主赎出来，暂时放在家中保管。

至于画主是什么人，吴家为什么要帮对方赎出来，他什么也没说。记得秀莲也曾提过这幅画，她关进大牢时黄家山多次逼她交出这幅画。

前后一想，她突然意识到林秀莲和雨声被刘家陷害，也许都与这幅画有关。

“对，就是这幅画。当时北京有人授意刘镇邦陷害汪京堂，让安庆和桐城当地乡绅联名状告汪大人。

汪大人是维新派，刘镇邦本来就反对维新，于是利用这个机会，一手策划了联名告状的阴谋，然后亲自带兵从安庆赶到桐城，抓走汪大人的同时，对你们家全面查抄，企图得到这幅画。”

“原来是这样……”显然有关这幅画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刘家早就盯上这幅画，所以才会引出一连串灾劫。她不明白，既然是刘镇邦一手策划的阴谋，怎么会和吴秋桐扯上。

“吴秋桐虽然在安庆做生意，但老家在桐城，是当地名门望族，加上宝鼎行的声望和财力，由他牵头写联名信再合适不过。

刘镇邦为了假造民意，拟好告状信底稿，请吴秋桐誊写一遍，然后对外人说联名信是他起草的，以此赢得其他乡绅的信任。

后来吴秋桐得知自己被刘镇邦利用，内心惶恐不安，十分后悔，更没料到到北京方面传下密令，将汪家满门抄斩。出事当天吴秋桐得知这一消息，派我给汪大人送信，打算秘密送汪大人连夜逃往上海。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汪家没有逃过这场灾劫！”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动情处，发出一阵阵咳嗽，趴到床头痰盂前吐痰。她清晰地发现他痰里有血，连忙劝他好好休息，不要过于激动。

他摆摆手说没事，继续说道：“因为我是将死之人，不但要对你说，而且要对天下人说，这都是刘镇邦作的孽！你看看我这条腿，是刘家人打残的，幸好他们不敢确定我就是送信人，否则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赵公子说完这不为人知的情况，靠在枕头上累得直喘气。她坐在床前，泣不成声。直到赵家佣人和陈笑天走进，才将她从床边拉走。

回到住处，她越想越后悔，原以为吴秋桐是陷害汪家的罪魁祸首，没想到他非但没有害汪家，而且在危难关头，派赵思远到汪家送信，希望在最后一刻挽回这场可怕的灾难。

李清泉在狱中得了重病，为了让他活到行刑的那一天，胡鸣九指示监狱长将他送进医务室临时病房，命令狱医务必保住他性命，直到执行死刑的那一天。

吴雨声得知这个情况，十分担心他的病情。虽然县里判下了，但北京和省里迟迟未批，就目前时局而言，各地纷纷反对袁世凯称帝，袁世凯处境越来越不妙，极有可能被迫下台。

也就是说此案拖下去，各种可能都会发生，包括案子彻底翻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清泉无法得到妥善治疗，熬不到出头的那一天，岂不是死得太冤了！

想到清泉因为和他秘密见面被捕入狱，以及大牢外苦苦等他的秀子和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他在心里苦苦思索，怎样才能救他，哪怕先让他暂时离开大牢到医院治病也好。

他是学法律的，知道以军火案的性质，即便袁世凯想杀人灭口，不肯放过他们，但案子毕竟有主犯和从犯之分。

如果他主动承担一切责任，再花一大笔钱买通当局，也许能为李清泉争取保外就医的机会。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通过监狱长给刘剑雄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提出与他见一面。

他深知军火案与上层斗争有关，胡鸣九不过是前台木偶式的人物，真正主宰他们命运的是蒋维和，这便是他决意绕过胡鸣九，直接提出与刘剑雄见面的原因。

接到吴雨声的信，刘剑雄十分意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与他见面。他知道吴雨声被判死刑，县里已经报到省里和中央，一旦北京批准，很快将被处决。

他这时候提出和他见面，无非想留一条活路。按理说他似乎不该见他，更不能放他一条生路，但想到吴家的《夜宴图》，心里又犹豫起来。

上次抄家，他领着警察局几名文员，将他们家查了个底朝天，结果既未发现文件，也没能找到这幅画。

想来想去，他决定与他见面，如果对方答应交出这幅画，遂了父亲的心愿，他便为刘氏家族办了一件大事。

何况暂时放吴雨声出来，不等于他自由了，所谓保外就医就像上次一样，随便找个理由便能将他重新抓进大牢。

他算来算去，这是一桩只赚不赔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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