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一剑》第十七回与今群雄惊诡变武当一剑灵锋芒(梁羽生

拾光长河慢踏入 2024-04-06 01:43:33

第十七回 与今群雄惊诡变 武当一剑灵锋芒

回到紫霄宫,已是将近天亮时分,无名真人自知难以熟睡,便在静室打坐。

他练的是玄门正宗内功心法,平日只要盘膝一坐,便可进入人我两忘之境,此际他心绪不宁,非但未能进入“禅定”境界,反而诸般幻相,纷至沓来,忽而好像置身于云水之间,与殷明珠(西门夫人)泛舟湖上,忽而好像醉卧于碧纱帐里,看常五娘红袖添香。突然浑身浴血的西门牧和暴跳如雷的唐二先生都扑向他,而百媚千娇的常五娘也突然化作了狰狞的女鬼。……好在他灵根未断,听到道观的晨钟敲响,悚然一惊,终于还是能够从幻境中解脱出来。做起吐纳功夫,心情这才渐渐恢复宁静。

朝廷派来册封掌门真人的钦使已经来到了武当山。牟沧浪闻报,立即出来迎接。

正钦使上前说道:“牟兄,认得我吗?我是特地向皇上讨这个差使,来恭驾你当上掌门的啊。”

无名真人道:“原来是褚兄,没想到一别十年,却在这里相见。听说褚兄早已在京中得意,当上了御林军的副统领了,我也应该向褚兄补贺啊?”

正钦使哈哈一笑,说道:“牟兄,你还是像从前一样洒脱。不过,你现在身为掌门,我也应该改个称呼了,赵副使,你上来见过掌门真人吧。”

那“赵副使”道:“掌门真人,我和你虽是初会,但和你的公子却是刚在不久之前在金陵见过面的。”

原来正饮使名褚千石,乃是御林军副统领,赵副使名叫赵太康,也是御林军中的高级军官。

无名真人道:“小儿在金陵多蒙赵大人照顾。不过,大人你的记性似乎不大好。”

赵太康道:“掌门真人指的是哪一桩?”

无名真人道:“五年前贫道五十贱辰,你似乎曾经来过舍下。”

赵太康微笑道:“没想到掌门真人居然会知道这件事情,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不过,那次我是随众祝寿,自始至终都未有机会与真人交谈,还未算得是正式相识吧?”原来当无名真人还是中州大侠牟沧浪的时候,由于他交游广阔,他做五十大寿那天,各方前来驾寿的宾客不知多少,驾客每一个都认识他,他却是未必都认识每个驾客的。这个赵太康当时尚未在御林军任职,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牟沧浪的确是不认识他的。不过,牟一羽从金陵回来,说起了这个赵太康,而且这个赵太康前来祝寿,又正是牟一羽代表父亲招待他的,牟沧浪开始知道这件事情。

无名真人是武学的大行家,一看赵太康目蕴精光,两边太陽穴微微坟起,便知他是个内家高手。心中暗自责备自己:“怎的我当时竟没注意到此人?”同时也是不觉起了一点思疑:“他与我素没交情,何以当年来给我祝寿?若说他想藉此结交名人,他却又是自甘沉默。”一个念头,蓦地从心中升起:“莫非他这次前来,也是另有目的?”

钦使亲临紫霄宫拜会掌门,表示朝廷对武当派的尊重,但也不过例行公事而已。寒暄已毕,无名真人叫儿子代他送客。

出了紫霄宫,赵太康忽道:“听说公子昨天抓住了一个偷上武当山的人?”这件事发生在紫霄宫前,许多人都在场的,牟一羽自是不能隐瞒,说道:“不错,是有这件事。但我却不知此人是谁。”

赵太康道:“我倒知道。这人名叫连横,是四笔点八脉连家子侄。听说他当场受了暗算而亡,不知公子已查明是哪种暗器了吗?”

牟一羽情知瞒不过他,说道:“有人怀疑是常五娘的青蜂针,其实不是。”

赵太康道:“何以知道不是?”

牟一羽道:“中了青蜂针的毒,脸上呈现青色,连横死时,脸色却是黑的。”

赵太康道:“有没有在他的身上取出暗器?”

牟一羽道:“没有,一枚小小的毒针。也不知射入他的身体哪个部份,要是用到解剖尸体的手段,似乎又嫌太过残忍了。不过在场的有一位对毒药极有研究的泉老先生,认为连横中的不是青蜂针,就是根据他的判断。”

赵太康道:“你说的这位老先生,敢情就是有天下第三使毒高手之称的泉如镜?”“天下第三”和“极有研究”之间,当然还是颇有距离的。

牟一羽心头一凛,但也不便修改刚才所说的话,只好说道:“不错。赵大人是否觉得他的所见有不到之处。”

赵太康不置可否,半晌说道:“连横的尸体呢,可否让我看看?”

牟一羽道:“已经埋葬了。不过,赵大人要看,也不困难,埋葬之处,就在前面山岗,只是薄葬。”要知他虽然有所顾忌,不想别人发掘连的死因。但钦使提出要求,他又怎能拒绝。

武当弟子当然不会给连横筑坟,掩盖棺木的不过是松散的浮士,赵,牟二人合力,很快就扒开了,赵太康揭起棺盖,说道:“我的所料果然不差,你看。”

不必他来提醒,牟一羽亦已注意到了。只见连横的脸上一片蒙蒙的青色,虽然颜色不是十分明显,但经过了一日一夜,青色末褪,可知中毒之深。

牟一羽只好说道:“如此看来,似乎真的是青蜂针了。赵大人,你,你是怎样料到的?”

赵太康没有正面回答,却道:“如此看来,不但常五娘曾经来过,唐先生也曾经来过。”

牟一羽情知他说的是实,但却不能不敌意问道:“赵大人何所见而云然?”

赵太康道:“只有唐二先生有那种可以在瞬息之间改变中毒肤色的药粉,而且在下药之际,要令那么多人毫无知觉,恐怕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手段。”

牟一羽见他变了面色,不由得心中一动,使即故意说道:“谁也知道常五娘是唐二先生的外室,他替这妖妇掩饰,那也不足为奇。”

赵太康道:“恐怕不只是掩饰这样简单。”

牟一羽道:“那么依赵大人之见……”

赵太康道:“杀人灭口。”

牟一羽吃一惊道:“杀人灭口?”

赵太康道:“看来唐二先生和常五娘都是不愿那个连横落在你们的手中的,他们用的手段虽然不同,但同样都是恐怕连横泄漏和他们有关的秘密。”但他所猜想的是什么“秘密”。可没有说出来。牟一羽自也不敢多问。

牟一羽回转紫霄宫,把此事告诉父亲。

无名真人道:“羽儿,你到过辽东,你知道有个黑鲨帮吗?”

牟一羽道:“听说黑鲨帮是贩卖私监的,本来是在江南,后来在江南站不住脚,帮主罗江峰跑到辽东,重建此帮。爹爹,你因何问起黑鲨帮?”

无名真人道:“那个连横,正是罗江峰的副手,你想他们能在辽东建帮,要是背后没有靠山,做得到吗?”

牟一羽道:“你是说他们和满洲人有关系?”

无名真人道:“这点是不用怀疑了,我怀疑的,唐二先生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怕他泄漏秘密,要杀之灭口。”

牟一羽大吃一惊,“如此说来,莫非唐二先生,常五娘,连横他们三人都是一丘之貉?“”

无名真人不置可否,说道:“好了,我要静坐一会,你去墓园替我慰问不歧吧。他昨晚受的伤很重。你顺便带两颗九天琼玉丸给他。”

牟一羽觉得父亲的言辞似乎有点闪烁,不觉又是惊疑,心里想道:“莫非爹爹还有一些什么瞒着我么?”

他应了一声,跟着问道:“爹爹还有什么吩咐?”

无名真人道:“没什么了。啊,对,你出去的时候,叫他们把玄通唤来见我。”玄通是在清虚观中管理杂工的道人。

牟一羽没有猜错,他的父亲的确是有件事情瞒着他。自从那聋哑道人露出本来面目之后,无名真人就已知道牟一羽在辽东所遇那个蒙面人一定是他无疑了。但唐二先生在昨晚又是给他打跑的,不知聋哑道人究竟是友是敌?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无名真人也想不通,那聋哑道人怎能离开武当山一个多月而没人发觉?

墓园的灵房中,内进那间房间,现在就只剩耿玉京和他的义父不歧了。他的姐姐蓝水灵在天亮时候已经回家。

不歧好像是发梦呓,忽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呼吸急促,额上都露出青筋。

耿玉京掌压他的风府穴,助他调匀气息,不歧醒过来了。

他一张开眼睛,看见耿玉京坐在他的身旁,好像忘了耿玉京本来就是一直守护着他的,似醒非醒的又在叫道:“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耿玉京轻轻摇了摇他说道:“义父,我当然相信你,昨晚我已经相信。姐姐也都和我说了,杀害我的养父母是那唐二先生,不是你。”

不歧道:“京儿,你,你说什么?”

耿玉京道:“你不是凶手,我已经知道了。”

不歧道:“什么,你都知道了么?”

耿玉京心中酸痛,“义父,怎的你连昨晚的事情都忘记了么?不错,最初我怀疑你是杀我养父母的凶手,但后来不是都说清楚了么?”

不歧道:“我说的不是昨晚之事。”

耿玉京默然说道:“你误杀我爹爹的事情,如今我也不怪你了,别提它吧。”

不歧道:“我说的也不是这一件事情2”

耿玉京不觉一怔,问道:“那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不歧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我说的是你的外公,亦即是我的师父两湖大侠何其武被害的那件案子。”

耿玉京知道这件案子关系极大,“啊”了一声,不敢插话。

不歧道:“这件案子,连掌门真人都曾怀疑我是凶手。”

耿王京道:“不,我知道掌门真人的用意,他是恐防你自寻短见,因此要着落在你的身上把那凶手找出来。”

不歧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跟着说道:“我知道,但说老实话,我对掌门真人也不敢十分相信,我只能相信你。”

耿王京道:“好,那你对我说吧。”

不歧道:“掌门人问我当年的真相,有件事情,我是瞒住他的,师父被害那天晚上,其实我曾经回过家里。”

耿玉京“啊”了一声,但随即说道:“义父,你见到什么?我仍然相信你不是凶手。”

不歧面露笑容,说道:“多谢你。”于是说出那天晚上他的所见所闻。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正是那凶手逃出来的时候。师父临终之前骂的那声:“畜牲’,我也听见了。”

耿玉京心头颤栗,“畜牲”二字,通常只是父亲骂儿子,或者师父骂徒弟的啊,那个凶手是谁?既然不是义父,难道,难道

不歧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怪不得师父要骂畜牲,那个逃出来的凶手,他的面貌简直和我一模一样,而且他的背影又和你的父亲有几分相似。”

耿玉京呆住了,过了一会,方始出得声:“有这等事。”

说到此处,不歧脸上现出非常痛苦的神情,捶胸说道:“我真该死,师父对我思重如山,我却不敢挺身和杀害师父的凶手搏斗,当时我竟然给吓得躲在暗处,甚至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给那凶手发现。”

耿玉京道:“那个凶手的武功比你高出许多,当时如果你露面的话,只怕也是白饶一条性命。”

不歧说道:“我不仅贪生怕死,还是个卑鄙小人,在这样重要的关头,我还只是为了本身的利害打算。”

耿王京正想劝他不要太过自责,不歧已在继续说道:“凶手身法快极,转瞬已是越墙而去,我听得老家人何亮的脚步声跑进师父卧房,此时我本来应该进去的,可我还是未敢露面。因为我恐怕师父已是伤重垂危,他把那个凶手当作是我,倘然再见到我的话,一个可能是立即给我气死,一个可能是见面就骂,容不得我辨明,万一他就死了,我的嫌疑岂非更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耿玉京这才知道他刚才的自责乃是指这一件事,心中也是觉得义父私心太重,甚不应该。

不歧苦笑道:“京儿,我把最见不得人的心事都对你说了吧。即使你因此杀我,我也甘死无辞,我一向妒忌你的父亲,尤其在他抢了师妹之后,我更是很他人骨。当时,或许就是由于我的偏疑,我的确是有几分怀疑那个凶手就是你的父亲,也‘希望’那个凶手当真就是你的父亲。”

耿玉京隐隐感到几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当下说道:“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时不管你是有心之错,或无心之错,总之,知错就好,我一出世就蒙你教养之恩,我总还是把你当作义父的,不过……”

不妓收敛了嘴角挂着的笑意,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耿玉京道:“不过,怀疑也总得有几分事实做根据的,我想知道你因何怀疑我的父亲。”

不歧道:“你不说我也要告诉你的,你知道那晚我因何赶回家吗?”

跟着自问自答:“因为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你的父亲已经做了满洲奸细,已经从关外回来,明天就会回到家里,因此我要赶回来告诉你的外公。”

耿玉京道:“你这消息从何而来?”

不歧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显得甚为尴尬,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是常五娘告诉我的,我和她有了不应该有的关系。我知道她行为不端,但也知道她交游广阔,消息灵通,我,我这就抱了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的态度,啊,刚才我说到哪里?”

“你说到听见何亮的脚步跑入我外公的卧房。”

“对,正在那个时候,常五娘突然在我身边出现,示意我赶快离开,我就糊里糊涂跟她走了。

“到了无人之处,她说,你洗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明天方才回去,假装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而且她又告诉我一个据说是最新的消息,可以断定你的父亲就是弑师的逆徒的。”

“那最新的消息又是什么?”

“说是你的父亲身上藏有霍卜托的一封信,霍卜托是满洲大汗努尔哈赤的卫士,其时已经潜入京师,计划在京师谋得一官半职,为满洲人做卧底的。要是从你父亲身上搜出这封信来,就可坐实他的罪名了。”

耿玉京忍不住道:“请五娘又怎能知道得这样清楚?”

不歧叹道:“我当时只是想把你的父亲置于死地,她不肯说消息的来源,我亦无心追问。”

耿五京道:“这个霍卜托我曾经见过,他的身份虽然复杂,但决不是满洲好细,不过,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再说给你听。义父,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曾怀疑过常五娘也是满洲好细?”

不歧道:“经过那晚之后,我才开始怀疑。”接着说道:“第二天我和何亮一起,在盘龙山碰上你的爹娘。嗯,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并非饰辞狡辩,当时我和你的父亲搏斗,不错,你的父亲是伤在我的剑下,但其实他的剑法是远远在我之上的,致他于死的,是因为他中了常五娘的毒针。”

耿王京咬牙道:“我早已料到是这样的了。”

不歧继续说道:“那封信我并没得到手,见是见过的。当时你的母亲在行囊中找出过,给了你的爹爹,后来你爹爹死后,不知怎的就不见了。但我总算也查明了一件事情,你爹绝对不是弑师凶手。”

耿王京松了口气,说道:“此事明白就好。”

不歧叹道:“可惜是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我自问与人无仇,我不懂那人为何要扮成我的模样,移祸于我?”

耿玉京道:“我看那人不是移祸于你,而是要陷害我的父亲。”

不歧道:“你的意思是那人早已知道我对你爹有心病,是以特地这样做,让我怀疑是你的爹爹?”

不歧当时的确是曾经有此怀疑,是以才会发生第二天他“误杀”师弟耿京士一事,所以听了默然不语。

耿玉京道:“江湖上通晓易容术的人虽然不少,但最擅长此术的似乎还是唐仲山那老贼和得自他的真传的常五娘。”

不歧道:“你怀疑是常五娘?”

耿玉京道:“常五娘轻功超卓,凶手一瞥即逝之后,她很快就出现在你的身边,焉知不是她去而复回?”

不歧道:“但那人并非女子。”

耿玉京道:“对一个精通改容易貌的人来说,女扮男装,扮得维妙维肖,也不稀奇。”

不歧摇头道:“不对。”

耿玉京道:“因何不对?”

不歧道:“那人的轻功,身法非常特别,和常五娘的身法截然不同。”

耿玉京对常五娘的武功,当然不及不歧之深悉,只好让他自话自说了。

不歧继续说道:“十八年来,我一直猜想不透这人是谁,直到昨晚,才有新的发现,但也还不敢说是就已揭开谜底。”

耿玉京连忙问道:“义父,你发现了什么?”

不歧道:“昨晚在你进来之前,有一个人曾经来过。”

耿玉京道:“谁?”

不歧道:“东方亮。”

耿玉京怔了一怔道:“哦,原来东方大哥来过了。他为什么不等我呢?”

不歧道:“那我就不知道,当时,他与掌门人交手,他们或者以为我尚在昏迷未醒,其实我已经醒了,东方亮一听得你在外面叫唤的声音,立即超墙而去。掌门人似乎也是有心放他走的,加上一掌,那一掌却是推送之力。”

耿王京道:“但这件事和十八年前的那件事又有何关?难道你以为……”

不歧好似在思索什么,忽地说道:“我以前虽然也曾与东方亮交过手,却未曾见过他的轻功。”

耿玉京道:“他的轻功怎样?”

不歧道:“他那飞身越墙的身法,和十八年前我所见到的那个凶手的身法,正是相同。”

耿玉京道:“东方亮是西门燕的表哥,虽然他的年纪比西门燕大得多,但顶多也不过是三十二三岁出头吧,怎能是当年凶手?”

不歧道:“北方生长的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也长得相当高大了。你的父亲当也不过二十岁年纪,而且,东方亮的身材不也是和你有点相像吗?”

耿玉京摇了摇头,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够做出那件案子。”

不歧道:“我也不敢断定凶手就是他。但他那轻功身法十分奇特,凶手即使不是他,和他恐怕也有很深的关系。”

耿玉京虽然年轻,思路倒是颇为周密,说道:“换句话说,所谓有很深的关系,即是曾经传授栓他武功的人了。若然不是他的父亲,就是他的师父。”

不歧道:“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一个。”

耿玉京怔了一怔,道:“你是说他的姨母西门夫人,不对,不对,决不会是她的。”

不歧并没反问,却道:“也说不定那个凶手和他是先后同门。只不过我们未知罢了,京儿,你。你……”

忽然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耿玉京道:“义父,你怎么啦?”忽见他的喉头一缕鲜血射了出来。

不歧已经死了,他突遭暗算,一命呜呼,片言只语都没留下。但他虽然说不出话,临终之际,中指却已经伸出来的,指向窗口。

耿玉京心道:“不错,给义父报仇要紧。”无暇思索,立即穿窗而出。

墓园筑在紫霄峰下,他追出墓园,只见一条人影已是跑上山坡。看那人的轻功身法,只有在自己之上,决不在自己之下。

人影转过山坳,他不是要跑上紫霄峰,而是转过方向奔向紫霄峰侧面的一个山峰,那个山峰是未曾开僻的,比紫霄峰更险,

但耿玉京纵然明知追他不上,也是非追不可的,也不知是否天从人愿,一个奇迹突然出现了。

那人不知怎的,忽然停了下来,侧着耳朵,好像在听什么,他背向耿玉京,耿玉京看不见他脸部的表情,但见他身形一闪,突然就在一块石头的后面消失了,那块巨石远看似一个整体,其实却是两块挤在一起的大石,中间有个能够藏身的缝隙的。

耿王京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戒备神情,但从他的这个动作也可以猜想得到,他是发觉敌踪,故而躲在暗处,伺机伏击,耿玉京不觉有点奇怪:“如果他发觉有人跟踪,他这样躲藏也是瞒不过背后盯着他的那双眼睛的,难道还另外有人躲在他的附近,又或者只是他的疑神疑鬼?”

但此时耿玉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即全速施展轻功,向那人匿藏之处扑去。

距离已经在三十步之内,忽听得那人一声大喝:“着。”一把碎石打了出来。

但奇怪的是,他最先的一把石子是打向前方的,石雨纷飞,却未见有人影出现,跟着的一把石子,才是反手打向正在向他扑来的耿玉京。

耿玉京早有准备,一招“云涌风翻”,剑势如环,把那些碎石子扫荡开去。

一阵叮叮之声,宛如繁弦急奏,耿玉京虽然扫荡了向他飞来的碎石,虎口亦已给震得隐隐发麻。那人是将一块石头捏碎来打他的,功力之高,可想而知。倘若不是耿玉京的内功近来亦已大有进境,莫说与这人交手,只这一把碎石,恐怕就要把他打得遍体鳞伤。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人已是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出乎耿玉京意料之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乌鲨镇曾经碰上的那个蒙面人。

那蒙面人看见追来的是耿王京,似乎也是始料之所不及,哼了一声,喝道:“你这娃儿要来找死吗?快快给我滚开。”声音干涩,极为刺耳。”

耿玉京怒从心起,喝道:“你在关外害死慧可大师,如今又害死我的义父,舍了这条性命,我也要与你拼了。”喝骂声中,已是一剑斜刺过去。这一剑,招里藏招,式中套式,端的是狠辣非常。

蒙面人竟然不躲不闪,伸手就抢他的宝剑,耿玉京剑势陡然一转,斜削过去,满以为最少可以削断他的两根指头。哪知这人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奇妙之极,刹那之间已是变为点穴的指法,屈下四根指头,只有中指点向他的关元穴,高手搏斗,只争毫发之差,他屈下四指,刚好避开剑锋。但中指却已堪堪点到耿王京的脉门了。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耿玉京陡地一矮身形,剑尖反挑对方小腹。蒙面人只道他的招数已经使老,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余势末衰,在如此情形之下,蒙面人倘若继续强攻,势必两败俱伤不可,蒙面人只好吞胸吸腹,先行避招。高手搏斗,只差毫厘,耿玉京的剑尖就差了那一点儿,连对方的衣裳都未沾,但那蒙面人由于吞胸吸腹,身躯缩后几寸,他的指尖也就未能点着耿玉京的穴道了。

掌风剑影之中,双方倏地由合而分,表面看来,大家都没有吃亏,但耿玉京的脉门已是火辣辣作痛,须知蒙面人的内功比他深厚得多,指头虽没点着他的穴道,那股劲道,已是足以令他虎口酸麻。

耿玉京吸了一口气,剑走轻灵,继续采取攻势,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出剑的劲道虽然不足,但已是极尽轻灵翔动之妙。蒙面人倘若不能一掌将他打死,可还当真不敢欺近他的身前,

蒙面人饶是胜券稳操,也不禁心头微凛:“相隔不过数月,这娃儿的剑法竟然精进如斯,若不杀他,终是后患,唉,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又怎能下这毒手。”心神稍分之际,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蒙面人的衣袖给剑尖划开了一道裂缝,蒙面人一咬牙龈,心道:“这娃儿与我缠斗不休,只怕还有强敌在旁窥伺,罢了,罢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好让这小鬼去见阎王吧。”杀机一起,迅即虚劈两掌,退了三步,他这是倚仗功力深厚的以退为进的打法,他的劈空掌已足以抵挡对方攻势,只待对方气力稍衰,他的虚拍立即就可变为实招,取对方性命。

不过片刻,耿王京呼吸已是为之不舒。蓦地想起师祖所传心法“任他如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接着,慧可大师在断魂谷石室中给他讲解的“庖丁解牛”的妙理也似一道灵光从他心头闪过,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睹,以目睹而目无全牛。耿玉京一悟妙理,遂将生死置之度外,眼中所见,只有蒙面人的一双手掌,剑法也更进一层,好像不是用手使剑,而是用心来使剑,跟着对方掌势的变化,随心所欲,乘假抵隙,着着争先。如此一来,他使剑已是便无须使用多少气力,蒙面人的“耗”字诀就难以见效了。蒙面人的内力深厚,但在剧斗中也是要消耗的,久战下去,胜负难料,蒙面人看出这个危机,立使险招,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双掌已是划出一道圈圈,从掌法变为剑法,耿玉京做梦也想不到这蒙面人竟然能够以掌代剑,使出太极剑法,而且正是可以克制他此际所使的这招“白虹贯日”的剑法。

在这危急关头,耿玉京参悟的上乘剑理发挥了妙用,只见他剑尖一抖,陡然飞起了七朵剑花,从“白虹贯日”倏地就变为“七星伴月”,蒙面人的七处要害同时被攻,倘若还是要硬抢他的宝剑,身上势必添了几个窟窿。

耿玉京这一招随机应变的反击,本来可说是已经到了剑法通玄的化境。但不料这一招也是业已在蒙面人所算之中。

两人动作都是快到了极点,几乎是在同时变招,蒙面人的双掌划着圈圈,圈子未曾合拢,已是滴溜溜一个转身。无须用手帮忙,一个“金蝉脱壳”,身上穿的外衣已经解开,飞了起来。好像化成了一片乌云,朝着耿玉京当头罩下,

耿玉京剑光飞舞,蒙面人的那件外衣在他的剑光中化成了片片蝴蝶,但在这瞬间,耿玉京的目光由于被“乌云”遮掩,却已看不清对方拿势的变化了。

蒙面人抓着这瞬息即逝的时机,轻飘飘的一掌向耿王京打来,无声无息,倏忽而来,但蕴藏的内力却是非同小可。

眼看耿王京就要伤在他的掌下,蒙面人忽然想到耿玉京小时候和他戏耍的情景,他在武当山这么漫长的岁月之中,心境是十分寂寞的,除了无相真人之外,和他最亲近的人就是这个小孩子。“唉,我怎能如此?即使不念无相真人对我之恩,我也不能毁了他的一生啊。”他这一掌本来可以打得耿玉京不死也要重伤的,心念一动,硬生生的收了七分内力,想一掌把耿玉京打得晕了过去,也就算了。

不料耿玉京的内功造诣,已是在他估计之上,只听得耿玉京“哎哟”一声,脚步踉跄,却并未跌倒,说时迟,那时快,耿玉京的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已是刺到他的面门,

但在这生死立判的时候,耿玉京的心念亦是有如电转,委实下不了决心——是杀他呢?还是不杀他呢?

他是领教过这蒙面人的本领的,蒙面人刚刚那一掌对他手下留情,他怎会不知?和上一次他在乌鲨镇和那蒙面人交手的情形如出一辙,亦即是说,蒙面人对他手下留情,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了,

“他两次可以杀我而不杀我,我怎么可以一剑就取了他的性命?”

“但义父之仇,我又怎么可以不报?还有慧可大师的一条性命,难道也可以让它平白送掉不成?”

心念电转之际,他唰的一剑,已是刺到了蒙面人的面门。

但这一剑他是划得很轻很轻,只不过是划破了那蒙面人的面巾,连一片皮肉都没伤着,

“哼,我倒要看你是……”

一个“谁”字,没说出口,耿玉京就呆住了。

他已经看见了那蒙面人的庐山真面目,

当真是恐怕连做梦都想不到,这蒙面人就是服侍无相真人的聋哑道人。在这十多年中,几乎是朝夕和他相见的人。

如今他才知道那聋哑道人佝偻的身型,痴呆的表情,都是假装的。

但此际,他挑开了聋哑道人的蒙面巾,聋哑道人倏地又恢复了平日的形状了。

耿五京失声道:“是你。”

“聋哑”道人忽然苦笑道:“玉京,你错过了杀我的机会,你可莫要怪我对不住你了。”

说到“对不住”三字,手起掌落,耿玉京的心头还在一片混乱,登时就给他打得不省人事,也不知是死还是活了。

送葬的行列已经进入墓园。

无相真人的棺材由八个人合力扛招,其中四个是武当派的大弟子,另外四个是无相真人生前的好友。主持葬礼的则当然是准备接任的新掌门人无名真人。

日到中天,是无相真人的棺材该人土的时候了。

无名真人念偈道:“能所双忘,色空并遣,大千色相,尽属虚无。既破我执,亦破法执,解脱皮囊,便登乐土。”

四名武当派弟子招起棺材,正待放入墓穴,忽地有人大叫道:“且慢。”声到人到,是个年约五旬的灰衣人,双臂一振,托住棺材。正是,

寻仇吊客来何速,入土为安尚未安。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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