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七中

成都商报教育发布 2025-04-11 15:11:01

忆我少年游,跨我青骢马

龙泉山上,千年古寺。吉普车的灯光撕开黑夜,一头开进大院。几个年轻人下车,手忙脚乱地往屋子里搬运着一批箱子。

30多岁的钟光映也在其中。老革命出身的他此前接到消息,有人想要搞破坏,烧了这些“老物件”,让赶紧做好转移。

箱子里并无任何值钱的宝贝,它们只是装着20多公里外市区一所学校的“回忆”。这些回忆装订成册,既载着过往,也写着来处,谓之档案而已。

对15岁就曾上过朝鲜战场,在出生入死中拿下过“一等工作模范”“三等功荣誉”的钟光映来说,这个任务并不在话下。

几经辗转,他们寻到成都以东、龙泉山上的石经寺。这座千年古刹,是成都的著名景点,也是当年成都市档案馆的一个临时保存处。

一场转移悄悄完成。夜幕散去,钟光映与其他参与的人守口如瓶,绝不谈论。

30多年后的2003年,学校临近百年校庆,邀请不少校友参加座谈会。

已退休的老校长解子光受邀参加。席上,他提议应为学校留下一本校史,并无比惋惜地说,“档案被焚,资料不丰,不能成志,只能著史。”

一旁的钟光映眼看老校长还不知情,于是不徐不疾地道出这段秘密,说这些档案其实很多都还在,保管尚好。

80多岁的解子光闻言,立马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人既感动又万般惊喜,完全按捺不住情绪,“既有档案,何必修史?我们直接写志吧!”

一时间群情激奋,参会人员纷纷报名,想要参与。600多天的打磨与推敲,由各级校友和老师十余人组成的编写小组,垒起了一人多高的手写稿和打印稿,有老师甚至用掉了40多支笔芯。

百年校志编纂组合影

一部80多万文字的校志得以付印,正式冠以《成都七中百年校志》。是的,这所学校,就是30多年前钟光映誓要守护的成都七中。

校志火热出炉的时候,钟光映已不再少年。但也曾有人记得,那一夜龙泉山头上几个年轻人的风风火火。

2020年,钟光映荣获“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

他们抢出的不仅仅是一批泛黄的档案,更是一所学校的底色和精神文脉。

诗人王维笔下的少年,是一种系马高楼垂柳边,游侠多少年的存在。

而在作家林文询的文中,少年则是“墨洗一池,笔扫千军,西蜀自古好文风”的意气风发。

公元前40年前后的成都,属意于少年扬雄,一个打小就对章句着魔,以司马相如为偶像的文化少年。

其家中世代养蚕,但建有洗墨池。凡做赋,扬雄必模仿司马相如。其声名日渐盛隆,后更是被荐入宫中,随侍汉成帝左右。

川人多风骨。扬雄不拘泥于繁文缛节。成帝凡有铺张,他必作赋批评。多年后,宋代后人为作纪念,在其墨池遗址上修建“墨池书院”。

扬雄洗墨池老照片

一条文脉就此开端,在城市演变中传承千年。直至1905年,书院改为学校,成为成都县中,这就是成都七中的前身。而扬雄与墨池,由此成为学校的符号和精神图腾。

历任的校长们,大有来头。既有前清举人、进士、翰林,也有留学日本的学者,许多人身上还能看到扬雄的影子。

第4任校长龚向农曾是清朝举人,被称为一代“硕儒”;第9任校长张佐时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是中国第一代教育学硕士。龚校长为学校做校歌,走的是典雅风:

长卿丽藻兮,庄君沉溟。子云玄达兮,含章挺生。

这成为老成都县中学子们代代传唱的经典,不少人视墨池为圣殿,甚至举办校友会仍坚持以其命名。

动荡的年代里,校长和老师们心里藏着火热的五四精神和教育救国的信念。

成县中高普二班合影

书桌上一边放着经史课本,一边放着西学教材,学校还花重金到上海购置理化仪器、博物标本及图书,开办高中理科班,“以中学经史之学为基,以西学瀹其知识、艺能”。

老师们课外读物并不推荐复习资料,而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国耻小史》。课堂上讲勤学、求知、务实,希望少年们未来报效祖国。

一次学校失火,图书、仪器尽付焚如。校长吴照华径自敲开学生孙德操的大门,彼时他已任驻区副军长。听闻母校失火,孙德操二话不说,立掏5千,还四处张罗其他人捐赠。

国难催生下,一代新型知识分子迅速成长起来,包括周子高、吴照华、孙少芝等,也有热心于教育事业的爱国将领孙震将军等。

他们构成了成都七中历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代,形成“名师荟萃、教风严谨”的传统。

1934年,12岁的解子光进入学校,成为成都县中初中第40班学生。此后6年的求学时光,他对学校的校风、文脉与薪火相传有着深刻感知,并如此总结:

老校长解子光

为学,要博雅而谨严。为人,要把持住义、利之辨。归到品格,则力戒浮躁、极反媚俗。

这成为后来历代成都七中师生们“为学、为人”一定要谨遵的信条。

1951年,时任川西教育厅厅长的老教育家张秀熟,曾嘱修葺校舍中要注意对墨池小塘“种以柳树、夹以桃花”。

言语间既有保护古迹的嘱咐之意,亦有保护传统文化之精髓的提醒,以希望他们走自己“传道、授业、解惑”之路。

精神风骨,一脉相承。

1954年夏天的成都街头上,一支少年搬迁队远远走来。人群中有四川驮重物时常见的架架车和三轮车,车上书籍成堆、仪器满目。

对成都七中而言,这是学校历史上一次重要的搬迁。它们从此告别青龙街的刘家花园和扬子云洗墨池,搬往磨子桥新校区。

那时候的成都还只有巴掌大,一环路和人民南路都尚未成形。

汗流浃背的少年们穿背心和草鞋。在老师们的引领下,沿着骡马市、皇城坝、新南门,向磨子桥进发。所经之处,皆为繁华区域,但磨子桥、九眼桥、武侯祠等尚处于边缘地带。

“有一大川,经此大城。川中多鱼,川流甚深……水上船舶甚众。”

彼时的成都,仍有10多条航道,马可·波罗如此记载的盛景,仍历历在目。市中心处处是青砖瓦房、四合院、吊脚楼。

少年们脚下生风,单边要走足足12里路。成都七中高1956届毕业生沈际洪还记得,地面多为碎石泥路,许多人把草鞋磨破了,有些同学干脆就打起了光脚。

如此日复一日,无偿搬运,终于在开学前,师生们齐心协力,将学校搬迁到了磨子桥。

从地理形态上看,磨子桥位于成都的正南向,与四川大学作邻,居其现今的华西校区、望江校区之中,教育氛围浓厚。1958年,几步之外的人民南路开工建设,一路劈开华西坝,向南奔涌。

从此,成都七中扎根南门。它后来的如火如荼,也与整个城市的发展息息相关。

成都七中校门(林荫校区)

其所处的林荫街,也成了数代成都人侧目和景仰的场域。“不当教书匠,要做教育家”“要以陶行知为楷模去献身”等这些经典教育理念,从这里发散开去。

1972年,川大中文系毕业的张祖群到七中工作。报到第一天,路遇一个油印室出来的老师傅,他穿一身旧蓝布衫子,衣服上还沾有油印后的墨迹。

张祖群向其问路。老师傅二话没说,径自把她带去了教研组。事后她才听说,老师傅原是解子光。

第二次在食堂再次偶遇,解校长问她上课感受,她说自己还在“鹦鹉学舌”阶段。解子光提醒她要多学,知识面要广:

给学生一碗水,你自己要有一桶水。

这句话,张祖群记了一辈子。

解校长会经常对老师们搞突袭,事先不打招呼,握着一个小本本,径自走到教室最后去看新老师们怎么上课。有一次张祖群讲鲁迅的《社戏》,校长就在后面靠墙站着听完了一节。

武大毕业的解子光,自有墨池风骨。

成都七中墨池(林荫校区)

当年考大学,解子光填的全是武汉大学哲学专业。在七中,倘有老师缺课,他自会顶上去,英语、语文、政治,样样都讲。

学校从来爱生如子。有几年师生们常常说吃不饱,学校就派人去雅安买了一些母猪回来配种,从十几头猪养到48头,还种菜种棉花,让孩子们有肉吃,学得好,也要吃得饱。

但解子光自己却顾不了那么多。有几年,他在龙泉山上教书。从成都师范学校毕业的余森前往报到,看到解老住在一间干打垒房子里,一边啃着玉麦馍馍,一边喝白开水,十分不解。

解子光解释说,“学生们自然是要吃长饭(四川话,音zhang,指孩子在生长发育期间吃饭)的,我是早上没吃完窝头,就将就吃了。”

初66级的学生解基严,后来成为一名专家教授。多年以后,他从自己的角度尝试解读何为七中,何为墨池文脉,何为“不当教书匠,要当教育家”:

“是因为‘匠’尚可达,而‘家’难为。”

2018年,中国青年报寻访到云南禄劝县,这里距离昆明有几十公里,九成都是山区。

他们听说这里的县中发生了一些奇迹:前一年有两位同学考上了清北班,这在优秀生源和师资都发生了严重流失的山区,是不可想象的。

在这里,他们似乎找到了答案。坐得满满当当的教室里,孩子们盯着一块屏幕,上面讲课的场景,竟来自近千公里外的成都七中,授课的老师也是货真价实的七中名师。

春秋战国时,孔子曾带着学生,周游诸侯列国,一路传播思想和知识。他讲“有教无类”,讲“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讲“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其弟子子贡有过一句名言: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意即一个人如果找不到门进去,就看不见里面宗庙的壮美和百官(学问体系)的丰富。

同样的感受,其实成都七中的孩子也有。1994年,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到访成都七中,接见了一个喜欢玩计算机的少年,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一分钟能打多少字。

冥冥中似乎埋下伏笔。几年后,这个叫王小川的七中人,考入了清华,后来他做出了搜狗输入法。

在清华大学,小川看到外面更大的世界,他觉得遍地都是天才,“如果你有5分钟闲下来没进步,你就会反省。”

成都七中操场(林荫校区)

成都七中被誉为“大学式中学”,每学期开设各类校本课程100多门,有“六大”学生组织、“三报”“两台”和“四刊”,模联社、未来领袖社、机器人队、管乐团、排球队、足球队、健美操、定向越野、体育舞蹈等科技艺体团队在全国均有较大影响力,有足够的多样性和开放性,让学生“做最好的自己”。

代代英才,从这里走出。如中国固体物理研究和磁学理论开拓者之一、中国科学院院士李荫远,中国湿法冶金学科奠基人、中国科学院院士陈家镛,无机非金属材料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唐明述,物理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蒲富恪,著名油画家何多苓,著名经济学家李稻葵等。许多学生取得世界级学术成果,在全球范围、各个领域内产生重大影响。

王小川的很多同学,也成长为很多行业的领军人才,如哔哩哔哩董事长、首席执行官陈睿,腾讯公司首席运营官任宇昕等。进入人工智能时代,王小川已经重新出发。去年6月,他领导的百川智能发布第一个大模型「Baichuan7B」,这也意味着王小川正式入场大模型。

成都七中子云书院(高新校区)

成都七中曾为如此多的学子打开了一扇门。而借助云端的力量,他们也尝试为山区的孩子们打开一扇窗,让他们一样可以抬头仰望星空。

有人形容:这就像往井下打了光,丢下绳子,井里的人看到了天空,才会拼命向上爬。

3年的漫长学习,孩子们顺着七中投下的这道光,一步步追了上来。

前去采访的记者们留意到,在全县中考前300名几乎都去了昆明的情况下,禄劝一中仍有一半多学生考上本科,其中一本上线147人。

墨池文脉,不再局限于林荫街,这也让许多远在山区的孩子们心存感恩。

有七中老师去九寨沟旅游,找了位兼职导游。对方先是一愣,继而脸红,惊呼“老师”,无论如何不肯收钱。后来问清了,原来这是每天看自己直播的学生。

还有七中老师,去远端学校做分享。结束后一转头,发现全校学生,乌压压一片,全站在各自教室的窗前,和他挥手告别。直播或录像,他们都听过他的课。他一下愣住了,继而哭,从未想象过自己能有那么多学生。

究竟有多少眼睛通过屏幕与成都七中的学子们同上一堂课?这个数字令人动容——近10万名来自教育薄弱地区的孩子。

他们跨越地域的阻隔,从四川的山区到甘肃的戈壁,从广西的村寨到新疆的牧场,来自13个省市区、371所中学的孩子们,就这样“坐”进了成都七中的课堂。而这个课程持续至今,已经坚持了24年。

很多成都七中的教师,还记得老校长解子光当年对他们的叮嘱:

“学生没有差的,如果有,那都是我们老师没教好。”

老校长还经常提及的一句是,“你抱怨学生,你不喜欢他,埋怨他,他当然就更差了。”

这种教育叮嘱,更是刻入了七中老师们的骨子里。

他们是七中的守护人,守护着墨池文脉,守护着那些见过或不曾谋面的少年,也守护住那些投下井底的光。

人生百年事,树木十载功。

在成都七中游艺楼一楼大厅,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看到座屏上的这句话。座屏上印刻的是高61级校友、作家林文询为学校所撰的《墨池赋》:

人生百年事,树木十载功。当年翰羽飞扬,赢得世代称雄。墨洗一池,笔扫千军,西蜀自古好文风。千秋经脉潺湲,源承非止墨池扬雄;百年大树峥嵘,彪炳是乃芙蓉七中。叹半亩荷塘,不过旧时书生风雨残梦;喜一泓春水,方显今朝俊彦襟抱长虹。名师荟萃,碧梧栖凤,春风化雨,挥洒从容,三尺讲台启迪风光无穷;英才踊跃,繁星灼空,志在青云,歌唱大风,无涯学海描画青春出众。登临处,问子云故亭安在,但一派青翠郁郁葱葱。繁花生树,雏鹰唳天,碧水映苍穹。看一池涟漪,如诗如画,潜蛟卧龙。

成都七中曦园(林荫校区)

自1905年肇始,成都七中历经百廿峥嵘,与城市共生长,于繁华深处守护千年文脉,终成蜀地教育之圭臬。

在成都七中党委书记易国栋眼中,人之长相有二,一为父母所赐,一为精神所铸——我们读过的书、行过的事、爱过的人,皆在雕琢此般模样。

百廿年来,成都七中也以其独特的校园文化,润物无声地塑造着每一位师生的精神气象。

在那些故事的内核中,有执着和奉献,有守护和担当,亦有无悔的少年。纵使走过人间千万里,未减半分晴朗。

4月12日,成都七中即将迎来自己120周岁的生日,并向天下校友再次发出诚挚邀请——

愿你我重逢之日,仍是无悔之少年。

参考文案:《解子光教育人生》、中国青年报《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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