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链接:人生的热情和动力——阿城《棋王》(上)
《棋王》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期间。当时的阿城自己也是一个知青,从北京来到云南,对于未来,他也是迷茫的:希望在哪里?一辈子就这样困在农村了吗?在这种绝望的状态里,人特别需要一些生活的乐趣,一些“小确幸”—小小的、确定的幸福,让自己能勇敢地活下去。下棋,就是这样一种乐趣,一种在绝望中给自己制造希望,让生活变得更鲜活,变得不再那么难熬的乐趣。
整部小说,是按照一个比较传统的方式来铺陈故事的,先设置一些情节铺垫引出主角—棋王王一生,然后通过一些小事来表现棋王的性格,同时一点一点把读者吸引进去,渐入佳境。小说最后的高潮部分是一场在当地引起极大轰动的象棋比赛,王一生以一敌九,下盲棋,车轮战,所向披靡。这一场比赛简直可说是棋王的封神之战,那时那刻,王一生就是棋盘江湖的顶尖侠客、绝世高手。
这篇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也没有特别出人意料的部分,但是能把故事讲好,把细节展现恰当,让读者欲罢不能,这就是作者的水平了。阿城的文字能力是超一流的,文字结构干净、表达克制、用词到位、句子畅达。他表现人物的手法以及对细节的捕捉和刻画,都让人叹为观止。不得不承认,阿城可能是中国现当代最有天赋的写作者之一。我给孩子们上了十几年语文课,经常会选取阿城的文章作为拓展阅读的材料,因为他的文章确实很好看,也很耐看。
我们来看几段堪称经典的段落。
首先是棋王出场,注意其中的环境、语言、神态描写:
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两边儿行李架上塞满了东西。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一个格儿里,是斜对面儿,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拢在袖里。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倒吓了我一跳,急忙摆手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这么细长的手指头,就是个捏棋子儿的,你肯定会。来一盘吧,我带着家伙呢。”说着就抬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往里掏着。
第二段写吃。虽然和棋无关,却是当时穷困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在侧面表现人物。在后来拍成的电影里,导演专门用了几分钟的镜头来表现这段描写,演员的表演也相当出彩: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饭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接下来最后一部分,是最后的大战之前,阿城用文字表现出了武侠才有的、决战前的萧瑟和紧张的氛围:
有一个人挤了进来,说:“哪个要下棋?就是你吗?我们大爷这次是冠军,听说你不服气,叫我来请你。”王一生慢慢地说:“不必。你大爷要是肯下,我和你们三人同下。”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纷纷问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过半条街,竟有上千人跟着跑来跑去。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出来张望。长途车路过这里开不过,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响。一个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发了善心,把他拖开,傻子就倚了墙根儿唱。四五条狗窜来窜去,觉得是它们在引路打狼,汪汪叫着。
……
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决战开始了:
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只有自愿服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用话传出棋步,外边儿自愿服务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哗哗地响,棋子儿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头看,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而接下来这一段,阿城用一个喝水的细节,把决战的紧张激烈突显得淋漓尽致:
王一生的姿势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喉节许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倍的马拉松!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长跑,开始后的五百米,确实极累,但过了一个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脑子跑,而像一架无人驾驶飞机,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处在一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吃,晚上睡得又晚,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我又替他赌一口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沟不是沟,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得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人过沟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写作的魔法,都在细节里。一篇精彩的文章,一定有大量的细节来支撑故事、刻画人物、推动情节、表现主题。再光怪陆离的情节,都不足以成就一篇传世的小说。读者在读罢一篇故事以后,记住的一定是人物,而留在读者心里的那个人物不是孤立的,一定伴随着各种细节来表现他。
阿城和他的作品如高悬天际的明月,令人仰视,叹为观止。而平哥只是一只指向月亮的手,我把阿城和他的《棋王》介绍给大家,大家自己去找来文章读一读,三万字的中篇,稍微花点时间读完,你就会从棋王的故事里体会到我说的:胜负输赢是一回事儿,人能不能从生活中获得热情和乐趣是另一回事儿。人不是机器,很多时候输赢真的没有那么重要,热情和乐趣才是我们生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