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里的中国爱人

Figure 2022-06-15 13:51:07

「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调查你外祖母?」

「因为所有人遗忘了她。」

撰稿| Ling

编辑|鲜 于

校对|许 静

出品|Figure纪录片

为历史上有太多的故事戛然而止,太多的面孔杳无音讯。但如果有一张面孔在80年间若隐若现,那它通常有一个注定要被讲述出来的传奇。

拿下2022年柏林国际电影节泰迪熊奖评审团奖的纪录片《妮莉和讷亭(NellyNadine)》,其诞生本身已经值得再拍一部纪录片。

瑞典导演马格努斯·格滕(Magnus Gertten)在2011年上映的纪录片《希望的港湾(Hoppets Hamn)》里,讲述了集中营幸存者重新回归正常人生活的故事。从其中的被拍摄对象,马格努斯·格滕又引出了一张神秘的亚洲面孔黄讷亭(Nadine Hwang),通过讷亭恋人妮莉(Nelly Mousset-Vos)的后人,机缘巧合下,还原了一段被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往事:

一对女性同性恋人,相遇相爱于集中营,患难与共;曾经的历史弄潮儿与反纳粹英雄,最终在时代洪流中顺流而下,携手归隐;一位在现代法国农村过着平静生活的女性,突然有机会去了解祖辈讳莫如深的过往,最终补完了女性家族传承的记忆……

还年轻的妮莉与讷亭

她在地狱中遇到了蝴蝶

马格努斯最早拍摄《希望的港湾》,是因为在2007年发掘到的一小段影像资料。它展示了通过红十字「白巴士」行动获救,并于1945年4月28日到达瑞典马尔默港的1948位集中营幸存者的故事。「我对那段新闻中的脸很着迷,一直在想——有可能知道他们是谁吗?」

马格努斯发掘了其中几位特殊乘客的故事,包括当年只有10岁的艾琳(irene kuausz-fainman),以她们为线索,又有了2015年的纪录片《每一张脸孔都有一个名字》(Every Face Has a Name,下称《脸孔》)。

成百上千张脸孔中,有一张脸在短短2秒就给世界留下了一个难以索解又引人入胜的疑问:她是谁?雌雄莫辨、表情微妙,可以解读为不屑也可以解释为犹豫——还是一张罕见的亚洲面孔。

这就是黄讷亭,一位来自中国的反纳粹抵抗者,也是她帮助艾琳母女登上了「白巴士」,逃出生天。在《脸孔》的片尾,她最后的下落被标记为,「1945年离开中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引起了历史考古者的极大好奇。她辉煌的前半生和籍籍无名的后半生被绘声绘色地展现:中国外交官与比利时贵族之女,既是旧日名媛又是新时代军官,曾在奉系军阀及北洋政府任职,但经历了半生变迁与流亡,从媒体的宠儿变得查无此人。

讷亭的后半生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来可能永远是一个谜。偏偏有一个机会,让传奇不但有了个结尾,还提供了完全不同的解读视角。

在《脸孔》的映后会上,西尔维·比安奇(Sylvie Bianchi)鼓足勇气告诉导演马格努斯:自己在法国北部农庄的小阁楼上,有一个不敢打开的箱子,里面放满了日记、相片甚至录影带,那都是关于讷亭的后半生,因为她和自己的外祖母妮莉正是一对恋人。

后者是一位成功的比利时歌剧演唱家,也是集中营的幸存者之一,但没有出现在1945年的纪录短片中。

西尔维家中收藏的妮莉照片

「我知道这将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爱情故事。」马格努斯同时意识到,西尔维难以面对的,除了外祖母在集中营的黑暗回忆,更是这段令家族讳莫如深的恋情。是《脸孔》鼓励了她,去面对那两张时时互相凝视、温柔微笑的面孔。

「我从来没能打开这些东西……我想现在是我这么做的时候了。」

对西尔维而言,直面这段记忆并不容易

妮莉的日记,可以被视为一部诗歌:不加修饰的痛苦,却又富有艺术家特有的浪漫与敏感,缓缓念来,昔日宛然在目。

在日记中,妮莉这样描述自己的被捕:「我被从这个世界上夺走了。」1943年在巴黎被捕后,她被关押在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位于柏林以北90公里,是纳粹集中营里著名的「妇女地狱」。据估计,曾被囚禁于此的13万名妇女中约有9.2万人最终被残酷杀害。

纪录片没有采用常见的令人痛苦的集中营影像,而是选择以大量拍摄于1942-43年的法国乡村黑白影像,去隐喻妮莉的这段痛苦岁月,这让影像拥有了一种介于现实与诗意的力量。

妮莉偶尔会用歌声,去换取多愁善感的守卫给予一点蔬菜,1944年圣诞节的军营演奏会上,她应一个声音的请求唱了《蝴蝶夫人》,再然后,「蝴蝶」拥抱了她。

这是妮莉和衲亭的初遇。

被遗忘的名媛的一生

在打开箱子前,西尔维对于衲亭的记忆,总是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毛玻璃。

从四岁开始,她和双胞胎妹妹就被母亲定期带去拜访外祖母。她们被告知,外祖母和讷亭只是「碰巧」住在一起,对外称彼此为「表亲」。小女孩们并不知道,在那个年代,「住在一起的表亲或堂亲」几乎是「同性情人」一种心照不宣的代称。

妮莉的这段亲密关系并不为社会、家族和后辈们所承认,但她留下的、被女儿扔在杂物堆里遗物中,也包括了讷亭的一些照片。

虽然《妮莉和讷亭》基本是从妮莉这一方的角度叙事,但从这几张年轻时的照片中,还能窥见讷亭风光锦绣的前半生。

西班牙媒体关于讷亭的报道(图源:中西档案)

她生于马德里,1913年随父回国后,很快和妹妹马赛成为了北平城中备受瞩目的名媛姐妹花。

进入20世纪20年代,讷亭开始了自己风光无限的政治生涯。

她得到军阀张宗昌和张学良的赏识,官至中尉,虽然是空军的荣誉头衔,但讷亭实打实学习了驾驶飞机和射击,这也让她身着戎装的形象看起来英武而勇健,并非千金玩票的cosplay。她还以外交世家的背景和法律学位,担任潘馥(时任财政总长)的机要秘书,参与了为北洋政府和欧洲诸国筹款的谈判。

外媒报道将讷亭捧为「中国的圣女贞德」、北洋政府的「缪斯」,这固然有东方凝视的加成,但衲亭和从事中西翻译的马赛,以自己的文明和开放性,对抗了西方对于中国的刻板想象,展示了具有现代气息的中国女性形象。

遗憾的是,在20世纪30年代经历了父亲去世,政治支持者张宗昌与张学良或去世或失势后,讷亭的职业生涯进入了低潮期,并最终于1933年移居巴黎。

这段时光被记录在西尔维手里的几张合照中。她咨询了历史学家琼·申卡(Joan Schenkar),才知道与讷亭合照的女性是大名鼎鼎的娜塔莉·巴尼(Natalie Clifford Barney)。

后者是20世纪最负盛名的女权活动家之一,也是公开的女同性恋者,她的沙龙也是巴黎最重要的文学沙龙之一。但在这个圈子里,讷亭不再是风光无限的名媛和上校,仅仅是巴尼的司机、秘书和情人,甚至很长时间内只能栖身于情人的办公室。

这之后,讷亭的名字再次从媒体上消失。根据法国作家海伦娜·内拉(Hélène Néra )的传记文章所述,讷亭被认为是因参与了抵抗纳粹运动而被捕。

从此后,讷亭的后半生,就只能通过恋人妮莉的记叙,和她后辈的记忆去拼凑。

西尔维提供了一个更私人的回忆视角。讷亭有一天突然对10岁的双胞胎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们的外祖母,是个战争英雄,她坚不可摧」。一直到几十年后,通过布鲁塞尔档案馆的一份证明,双胞胎才知道:妮莉坚持为盟军担任间谍,这导致她被监禁了735天,并最终与讷亭相会。

一位歌剧家、盟军间谍,与一位前军官、纳粹反抗者,在集中营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最大的慰藉就是枕着爱人的臂膀,互诉衷肠。

「我谈论祖母的花园……你谈论中国,北京大饭店及其辉煌,或者你和巴尼还有她在雅各布街的沙龙的生活。你在鱼子酱和香槟等着你的地方制定计划,为了我们度过一个迷人的夜晚后归来,这让我发笑。」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我的生活中,我会回首今晚。再见,讷亭。」

她在旅途终点等她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西尔维,难以理解这对恋人怎么能在残酷的集中营产生这样浪漫而深厚的感情:「她们两个都能活下来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命运终于善待了爱人们。

妮莉于1945年4月22日被释放,回了布鲁塞尔;而早走一步的讷亭去了巴黎。两年后两人再次重聚,并于1950年移居委内瑞拉。

讷亭喜爱摄影和摄像,照片和影像记录了她们平静的晚年生活。讷亭在法国大使馆下面的一家公司做秘书,朋友和晚餐是她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晚年的妮莉和衲亭

两个人会在招待客人看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拉着手,这是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甜蜜。妮莉晚年依然喜欢穿大花吊带裙,会拎着俏皮的小包,左探右探,像一只小猫一样过马路。

但如果一个人曾经「必须为一小口发霉的面包,一小口水,一个睡觉的地方而战」,留下的忧郁痕迹必将是终生的。「当讷亭拍摄妮莉独处的影像时,我看到了她一生中经历的一切」。

两人释怀的方式,是共同写作回忆录。讷亭手写,妮莉打字,「她们想讲述她们的爱情故事」。但最后因为时代的限制,这本书没有得到出版,直至在《妮莉与讷亭》中重见天日。

讷亭于1972年去世,她并不知道,当年她帮助过的小女孩艾琳在1971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Nading」。她也不知道,妮莉于她去世8个月后,在日记中写到:「没有人再注意我的新衣服,为我拉上拉链……我等你,就好像你在旅行一样。」

在独自等待的14年间,妮莉继续自己平静的生活。当西尔维需要在一位哲学家和一位农民之间选一位结婚时,妮莉的建议是,「这取决于你自己」。这让外孙女感叹:「她生活的动力是爱,我想这帮助她坚持。」

妮莉于1986年的圣诞节之后去世,女儿印象中的最后一面:「她仿佛还在放声歌唱的样子。」

《妮莉和讷亭》并没有选择更富有传奇性的讷亭为主角,而是选择了更多隐藏在历史尘埃中的妮莉,这也是导演马尔格斯制作纪录片的初衷。

「我有机会敲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扇门,有人会打开门说:‘欢迎!现在我终于可以讲我的故事了’。处理他人的生活故事是一项重大责任……我对揭示隐藏的历史感兴趣。」

很难简单评价《妮莉和讷亭》。

纪录片无疑有些冗长,前半小时像很多欧洲文艺电影一样,展示了大量法国乡村的恬静美景,节奏冗长且和主题关系不大。对于集中营的苦难记叙也难免有些支离破碎。

即使是关于女性同性爱本身,也是浅尝辄止:没有提到讷亭在巴尼那个圈子中经历的嫉妒和觉醒,也没有提到曾经有夫有女的妮莉,为何选择与衲亭终老。甚至也没有提到上世纪50-70年代女性主义的崛起,同性恋平权运动的兴起对于她们俩的影响。

但它的最宝贵之处,是展现这对女性同性恋人这本身。在讷亭为妮莉拍摄的影像中,「就好像她的眼睛是摄影机一样,你清楚地看到这种温柔,或她对妮莉的爱」。

男性同性恋人的传奇不绝于史,即使是「不敢说出名字的爱」这个词本身,也是因男性而闻名。相反的,女性同性恋人的故事往往被忽视、被湮没。

如海伦娜·内拉在文章中所引用的:「由于女同性恋者被视为对父权秩序的威胁,她们一直被从历史中抹去。特别是因为她们的传记作者不幸倾向于忽视或尽量减少描写与其他女性的爱情和性——无论它持续了几个月、二十年甚至五十年。」

而《妮莉与讷亭》这个直视痛苦,在罗曼蒂克的同时依然保有力量的故事,最终被讲述、铭刻,成为真实的一部分。「它允许我们用女人自己的话从内心讲述爱情故事,这是最令人惊叹的。」

片中出现的琼·申卡同时也为《卡罗尔》原著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一位著名的深柜女同——写过传记。

联想及此,琼与西尔维交谈时说的话自有深意:「在社会上,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除非它被表达出来。」

资料参考:

《Nadine Hwang – Dans la tourmente du XXe siècle》

《‘China Hwang’ of the Nazi camp for women》

《Magnus Gertten on love, war and family secrets in NellyNadine》

《名流||民国名媛OR名门公子?被遗忘的Nadine Hwang这颠沛流离然而传奇无限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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