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乌
茂戈
第5节
响自骨头破裂的痛,漫过一场迟到的雪。
巴乌躺在血泡中,大腿在流血,脑袋在流血,嘴角在流血……血红的世界。只有那朵巨大的像要将整个天地都吞了去的云异常的黑,连鲜血的颜色也染不了的黑。
看到土登老爷带领人群把王堡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巴乌凭一己之力想告诉人群真相,救出丹增大活佛和解放军。但是,巴乌刚刚才揭露土登老爷的阴谋,就被土登老爷指使洛桑两记木棍打倒在地。
第一记木棍是打在巴乌膝盖上的,巴乌听到膝盖骨闷裂的响声,一阵刺痛迅速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肺……巴乌痛得弯下了腰;第二记木棍是打在巴乌脑袋上的,巴乌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便栽倒在前面坚硬的地上。
接着,扎西狠狠地一脚踢中巴乌的小腹,巴乌痛得“啊”的一声窜向喉咙。几乎是同时,曲尼旺姆一脚正中他的下颚。巴乌张大嘴倒吸一口冷气,与窜向喉咙的“啊”猛烈相撞。抵消。巴乌的喉结颤了颤,蜷缩在地上。
土登老爷朝蜷缩在地下的巴乌狠狠地说道,坏树不长果子,好鸟不歇枯枝,真正的藏人不出家贼。
巴乌双眼直冒金星,他仍坚持着张嘴,他是王的仲肯,他不能停下他的诵唱……终于,他喊出了声音:嗡——
嗡——这分明就是天地源起时的声音,更是六弦琴诵唱《格萨尔王》最初的那声音弦。巴乌的脑子立即清凉起来,像突然开了智门,格萨尔王降服姜国魔王萨丹的唱词像听到口令的士兵,一下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前后有距离,左右有间隔。
巴乌忍着浑身的疼痛坐了起来。他要诵唱——无论身体如何疼痛,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诵唱!这是仲肯的职责。更是使命。
“嗡——最近处的那座山,/犹如沙弥持香在案前,/此山叫做什么山?”“嗡——小沙弥持香是印度的擅香山!”
“嗡——平展的岩层竖向天,/好像旗帜迎风展,/此山叫做什么山?”“嗡——旗帜叠舞是娃依威格拉玛山!”
巴乌惊讶地看见,他念出第一句唱词,头顶那朵巨大的黑云象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点一点地被驱散。是的,巴乌每唱出一句唱词,黑云就被驱散一点。巴乌顿时异常激动,他不断启动嘴唇,唱词一声一声地传出来:
“嗡——仙女头戴杏黄帽,/彩霞为帔立云间,/此山叫做什么山?”“嗡——仙女戴帽是高与天齐的珠穆朗玛山!”……
这一问一答式的诵唱看似两个智慧的喇嘛在炫耀学问,其实不然。知道格萨尔王故事的人都知道,这是格萨尔王与魔王萨丹阵前的对话,这种看似平淡的对话里却暗藏着杀机。
“话说姜国萨丹王,/这混世魔王有神变,/张口一吼如雷霆,/身躯高大顶齐天,/头顶穴位冒毒火,/发辫是毒蛇一盘盘……”
土登老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分明感到从巴乌流血的嘴里诵唱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刺入他的胸膛,让他的心如冰浸一般冷颤。
巴乌诵唱着《格萨尔王》,目光穿透浓雾,穿透烈火,看见王堡里的天使卓玛。他看见在那滚滚的浓烟中,国字脸依然沉着冷静。
国字脸扫视王堡,目光坚定地落在王的战刀上。他几步走到威武的王面前,去提战刀。
这是王的战刀啊,是万万不能让外人提动的——外人也是提不动的!丹增大活佛惊讶地盯着国字脸,国字脸在手抓住战刀的那一刻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丹增大活佛。丹增大活佛吐出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国字脸不再犹豫,手往上一使劲,王的战刀就握在他手里。那一刻,巴乌感觉国字脸特像王的样子。
国字脸提着战刀几步来到门前,猛地一刀砍在门的上方。门是木门,只听“咔嚓”一声,立即将门砍开一个大大的窟隆。紧接着,国字脸的第二刀直接砍到了那根横木上,第三刀,横木被砍断了!横木断了,国字脸两腿便踹开了门,堵门的石头向外散开了去……
滚滚浓烟中,提着王的战刀的国字脸英姿飒爽。巴乌的心忍不住一阵猛跳,王冲锋陷阵时,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巴乌抬了抬头,他想告诉面前的人们,看啊,我的亲人们,看见王了吗?但是,他说不出话来。此刻,他的嘴里,只有王的唱词:
“格萨尔披挂亲上前,/神马化着檀香树,/三百支雕翎箭,/化着十万矮灌丛,/甲胄宝弓变树叶……”
王堡里火光四起。让巴乌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出现了:就在国字脸砍开王堡门时,罗布央金见天使卓玛蜷缩在墙角不停地咳嗽,想用毛巾给她缓一缓。她跑向天使卓玛,一块石头从墙上朝着罗布央金猛地砸了下来,离她最近的一位解放军猛地扑上前去,把罗布央金俯在身下。石头砸中了解放军的脑袋,解放军歪倒在地上……罗布央金吓傻了,跌跌撞撞地退到天使卓玛身边。
军装卓玛和马尾巴忙跑上前来,准备对被砸晕的解放军施救。王堡上空一根燃烧的梁木又冷不丁地砸了下来,把军装卓玛砸倒在地,鲜血如柱般流了出事。马尾巴忙伸手去抬梁木,更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屋顶两根燃烧的梁木朝着马尾巴砸落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天使卓玛猛地扑上前一把推开马尾巴,自己却被砸晕在地。很快,燃烧的木头又将天使卓玛灼烧得痛醒过来:啊——啊——
巴乌的心被刀割了似痛。他想冲上前去解救天使卓玛,但他的腿已经被洛桑打断了,他无法移动半步。他的心在滴血。
国字脸提刀砍开王堡的门,土登老爷浑身一个激灵,一旦丹增大活佛和解放军被解救出来,他的阴谋被揭穿,他的末日也就到了。他可不愿坐以待毙。
土登老爷带领洛桑、扎西、曲尼旺姆以及这一群被迷惑的人群准备冲向王堡……但是,巴乌坐在他们面前,像一尊不可逾越的雕像,他口中唱道:
“格萨尔化着金眼鱼,/钻进魔王五脏宫……”巴乌嘴里一字一句的唱出,黑云在一点一点地被驱散。
土登老爷停下脚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巴乌这一声声诵唱,每一个字,都像震人心魄的钟声,使他挥身都剧烈地战栗一次。他从没见过面前的巴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从天上掉下来一般,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挡着他们的行动。
国字脸转身又冲进王堡。他想也没想就来到丹增大活佛面前,丹增大活佛却坚定地摆了摆手,眼睛盯着军装卓玛和天使卓玛。哪知,又一根燃烧的木头掉了下来,横砸在军装卓玛和天使卓玛的身上……
事态严峻得容不得半点犹豫。国字脸迅速奔到罗布央金面前,一把抱起她,随手又扯了一下旁边一位农奴,一起朝着门口冲去。
罗布央金是最先被国字脸抱出门来的,她终于缓过一口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位农奴跌跌撞撞地挤出门来,六神无主地站在门口。紧接着,一名解放军扶着另一名被砖头砸晕的农奴也出得门来。
压在天使卓玛和军装卓玛木头上的火越来越大,马尾巴和其他解放军根本无法近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使卓玛和军装卓玛被火吞噬……这对巴乌来说,实在太残忍了!这大火,像在烧着他的身体,痛得他浑身直哆嗦。
大火舔着军装卓玛的躯体,她没有生命迹象了。天使卓玛却在用着最后的力量挣扎着,双手无力地挥舞,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死神已狠狠地抓紧了她……
巴乌仍旧不停地诵唱,驱使着头顶的黑云一点一点地散去。
“……化着一只千幅轮,/运用神力转如风……”
住口!土登老爷低声吼着。连土登老爷都有些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颤抖得可怕。
住嘴!住嘴!洛桑愤怒了。他挥舞着手里的长刀猛地朝着巴乌砍了过去,他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刀从巴乌的左肩到胸部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看见了骨头。血在刀尖上滴着……巴乌却感觉不到痛了。
马尾巴号啕大哭。熊熊烈火中的天使卓玛却突然变得“安静”了。她颤抖着双手,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糖塞进了嘴里。她一定尝到了糖的甜,她露出了一丝笑脸。火光疯狂地扑向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躯体……
王说,从巨大的恐惧中拯救高原的有情众生。这是卓玛的使命。
“……可怜那萨丹王,/心肝肠肺如烂粥。”巴乌咬着牙唱完最后一句,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巴乌的诵唱一字一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土登老爷的心上,血淋淋的。他旁边的扎西、洛桑和曲尼旺姆也感到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巴乌嘴里吐出的字像一把把的刀,刺进他们的心里。他们听到王的声音,王的训导。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巴乌看到自己身体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在他的眼睛里,王堡变得血红了,整座尼多村变得血红了,卓玛的尸身变得血红了,连他诵唱的格萨尔王的故事也变得血红了……在这血红的世界里,他看到丹增大活佛走出了王堡,看到马尾巴走出了王堡,看到国字脸走出了王堡,看到解放军都走出了王堡……
一束阳光顽强地突破云层照射下来,黑云终于全部散去……天空下雪了。红红的太阳下,白白的雪飘舞,瞬间就将尼多村笼罩在一片圣洁的世界之中。
在这美丽的太阳雪中,巴乌看见了王。王缓缓向他走来,满意地看着他。
巴乌说,我们期待你下到凡间,英勇地驾驶着战车,去消灭乱舞在人间的魔。
王说,我的征战已经结束。
巴乌看着王。
王看着巴乌,无休止的杀戮让世间每一个人生厌。
王说,文明正播种在每一位藏人的心中。
巴乌将目光投向远方。巴乌的目光向前延伸,他看到解放军举着红旗从昌都走向拉萨,沿途的藏族人们列队欢迎,称呼他们为“金珠玛米”。金珠玛米来了,修起的公路连接起北京和拉萨;金珠玛米来了,开垦的荒山开出纯洁的雪莲花;金珠玛米来了,雪域边关铸起坚不可破的长城;金珠玛米来了,百万农奴砸碎了脚链手铐,从此翻身做主人,过上了比糖甜的生活……
雪域高原的锦绣画卷在巴乌眼前徐徐铺开。正如巴乌所愿,他看到了七十年后的西藏大地,一片吉祥安康,成为了人间的天堂。巴乌还看见,天空飘过的所有云朵都是纯洁无暇的,所有叫卓玛的姑娘都能唱出一支动听的歌,每一朵格桑花都能映照一位藏人甜美的笑容……
巴乌甚至还看见,七十年后的某一天,一位名叫茂戈的西藏军旅作家,激情写下了他的这段故事。
巴乌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全文完)
(本文插图均来网络)
作者简介:
茂戈:本名陈茂兴,曾在军旅22年,转业前为西藏军区文学创作员。作品四百余篇(首)刊发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文艺报》《解放军报》《芳草》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和诗集各两部。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雪域老兵吧”平台负责人。
作者:茂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