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慎之番外
谢慎之再回上京城,已经是两年以后。
这时候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别的新鲜事了,再没有人提他和崔三娘那档子风月往事。
谢慎之他很顺利地回了府。
在军中磨砺两年,谢慎之黑了些,气质也愈发沉稳。
他走的时候,母亲哭天喊地,直言敢走就不要回来。
如今谢慎之回来了,母亲看见风尘仆仆的儿子,哪里还记得自己当初说过,怎样绝情的话。
他是回来上任的,天子颁了圣旨,叫他做副统领,负责协助京城城防。
谢慎之早就知道,这次回来会遇见苏慕云,那个差点成为他妻子的苏家小姐。
这事他在回来的路上,早已经想过好几回了。
时过境迁,都是两年前的往事,再见面时,自当体面。
母亲信里说,苏慕云已经有孕,等年底,就要生了。
可是真隔着屏风见到苏慕云时,谢慎之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
苏慕云一边修剪一棵矮子松,一边跟谢妄之讲话,说是已经提前为太后的寿辰准备了贺礼,年节将至,让他和同僚多走动走动。
这是至亲夫妻,才会提点丈夫的话。
谢妄之表面上听着,实则注意力都在苏慕云身上。
他紧紧盯着那把剪刀,生怕苏慕云一个不注意伤着自己。
苏慕云见谢妄之听得心不在焉, 跺脚“嗨呀”一声。
谢妄之立马回过神来哄她。
谢慎之有瞬间恍惚。
他可是亲眼见过,他大哥在诏狱剜人膝盖骨的。
谢慎之的出现就像是一把刀,插进一副安静美好的画卷里。
画裂了,梦也就醒了。
苏慕云见到他, 立马就收起小女儿情态, 恢复了当家主母该有的那种沉稳和端庄。
她同他寒暄,客气疏离地问好。
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谢慎之最恨她这样!
他们,明明, 还是有一些过往的不是么。
虽然谈不上美好,但他们曾经论及婚嫁。
差点就要结婚了。
那个差一点, 是一个叫崔三娘的女孩子。
听说她现在去了金陵,又在城门口开了个馄饨铺子。至于过得好不好, 他没敢多打听。
他本来以为自己能英雄救美, 没想到没能熬过柴米油盐。
总有流言说, 崔三娘勾引谢家三郎。
其实这真的是冤枉。
吃她馄饨摊子的人那么多, 若想勾引嫁个富贵人家, 她早嫁了。何必要等到差点病死在大雪里。
谢慎之最初爱上她就是因为她这身傲骨,到最后又折在这一身傲骨身上。
有一回他们因为崔氏兄弟的事情争吵, 崔三娘又闹着要出去谋生。
见鬼, 究竟谁家的妻妾?一天到晚闹着要出去开门做生意。
他谢三的女人,在外面做扫地擦桌伺候人的活,合适么?
他们总因为这些事情吵架。
有一回吵得急了, 崔三娘在他身上挠了一道,通红破皮的,挂在脖颈上, 几天就能消,却也让人几天不能出门见人。
谢慎之摔了一地茶盏。
他其实是不爱苏慕云的, 但在那一个瞬间,他突然开始后悔——怎么就没娶苏暮云呢?
他们门当户对,有圣旨赐婚, 有相同的爱好和圈层。
苏慕云完全知道,该如何做好一个当家主母。
见鬼。
怎么就没娶苏暮云呢?
谢慎之笑得惨然,他明明可以很幸福的, 为什么把这份幸福拱手让给他的大哥。
谢慎之是一个落子无悔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 忍不住一想再想, 这种念头就像藤草一般在心底肆意生长。
特别是每当他看见他们夫妻在一起。
他大哥那所别院他去过, 府里规矩严, 下头人怕受罚, 总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一点人气都没有。
现在苏慕云去了,她体贴下人, 那些丫鬟婆媳做事氛围轻松多了,园子里不知何时还多了个花圃, 架子上爬满紫色的牵牛。
而他呢, 成了京城里的笑话,被崔三娘状告上堂。
母亲嘴上没说,鬓上生出白发。
谢慎之在岭南被毒虫咬过一回,烧了三天三夜才醒, 醒时紧紧抓着常年佩戴的佛珠手串,旁人都道他命大。
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家的三郎,早已经折在十九岁的大劫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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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自小我就明白,我注定要成为谢家三少奶奶。
谢慎之崇尚佛教,当其他女孩在放风筝和荡秋千时,我便整日待在佛堂里诵读经文。
谢慎之练习武术,偏爱坚强的女子。
我为了他学习骑马,即使摔断了腿,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我竭尽所能地将自己塑造成,他所喜欢的女子。
然而,他却爱上了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女孩。
由于婚约无法解除,我转而嫁给了他的大哥,一个以冷酷无情著称的人。
婚后,谢家大少爷像传言中那样,对女性保持距离。
只有一次,谢慎之醉酒后来到我的门前,谢妄之将我挡在身后,用冷淡的眼神看着他的弟弟,冷冷地说。
“她现在是谢家的大夫人,你深夜来找你大嫂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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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谢慎之爱上了,在城门口卖馄饨的崔家女孩。
她没有名字,因为家里排行第三,大家都称呼她为崔三娘。
她有两个哥哥,都很粗鲁,在外面欠下赌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经常有人去崔三娘的摊位上找麻烦。
她得了感冒,又被讨债的人纠缠,差点在大雪中病死。
谢慎之为崔家还清了外债。
还为她两个哥哥找到了好工作。
他把他心爱的人从困境中救出,却唯独忘记了我。
这件事在全城引起了轰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苏家嫡女成为了京城的笑柄,我的母亲非常生气,要求我父亲去皇帝面前取消这门亲事。
父亲把我叫到书房,却只顾自己练字,什么也没说。
我理解父亲的意思。
苏家和谢家的联姻是有利的,不应该因为一个女人而破裂。
更何况,这是当年太后在寿宴上指定的婚事,现在闹到皇帝面前,未免太过难堪。
父亲写的是一个“忍”字。
我告诉他,我会亲自去见谢家三少爷一面。
父亲点点头,放下笔,转过身去翻看书架上的书。
走出书房的那一刻,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忍不住问父亲。
“‘忍’字上面一点血,如果婚后,谢慎之对我不好,我该怎么办?”
父亲从桌上慢慢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冷酷和嗜血的寒意。
他一字一句地说:“苏家的女儿,没有人敢欺负。你放心好了。”
2
最初,没有人预料到谢慎之会倾心于,一个街头小贩的女儿。
谢家三少爷因公务繁忙,经常在宵禁时刻才返回城中。
他不愿让家中仆人,在深夜为他忙碌准备食物,所以常常在城门口,随便吃一碗馄饨就解决了。
不知从何时起,这碗馄饨变成了谢慎之的常态。
然而有一天,馄饨摊突然消失了。
起初,谢慎之并未在意,他等待了一个月,但馄饨摊依旧没有出现,于是他派人去打听。
其实打听起来并不困难,周围的人都知道,随便一问就能得知。
谢家三少爷平日里高傲,这是他第一次低下头,认真聆听一个女子的生平故事。
他向她伸出了援手,拉了她一把。
那个卖馄饨的女子,我想她大概不会和谢慎之讨论佛经,也不会陪他骑马驰骋。
但是当谢慎之深夜踏着风雪归来时,屋内会有一盏灯亮着,一个头发简单挽起的女子站在炉灶前,为他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夜宵。
这画面无论如何想象都显得十分温馨。
谢三郎,崔三娘。
他们的名字听起来是如此的和谐。
我去拜访了谢慎之。
他似乎非常忙碌,我等了两个时辰,只等到他府中的仆人告诉我:“我家主人还在接待客人,苏小姐不如改天再来。”
我不是那种会纠缠不清的人,看到天色尚早,便命令车夫,前往崔三娘那里。
城门口的馄饨摊已经不复存在,谢慎之为崔三娘新开了一家店铺。
店铺并不位于京城最热闹的地区,而是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小巷口。
以谢家的财富,养一个金丝雀轻而易举,但金丝雀不宜在外面公开做生意。
谢慎之允许她继续做她想做的事,并且选择了这个环境幽静的地方,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店铺不大,但很整洁。
我去的时候已经过了用餐高峰,店内顾客寥寥无几。
崔三娘现在不再卖馄饨了,店门口挂着面片汤的招牌。
城门口的馄饨汤,最终将成为谢家三爷的专属。
我坐在马车上,透过窗帘,远远地观察那个正在擀面的女子。
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系着一条大红色的发带,袖子卷到肘部,动作十分利落。
这与我想象中的她大相径庭。
我听说过崔三娘的生平,原本以为她应该是个温柔的女子。
巷子里很安静,苏家的马车格外显眼,崔三娘显然注意到了我,她犹豫了片刻,擦净手,走到马车前。
“敢问车内端坐的,莫非苏家千金?”
“所为何事?”
门外之人言道:“谢公子曾提及小姐,此店铺乃谢公子借我银钱所开,待我盈利,必将银两归还。”
我轻抚着腕间常戴的佛珠,尚未开口,便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正忙于待客”的谢慎之猛拉缰绳,面露冷峻,警惕地将崔三娘护于身后,急切道:
“苏小姐,若有何事,尽可对谢某来,何必为难一位弱女子?”
我愣住,欲言又止,片刻后,问车夫:“我可曾为难她?”
车夫答道:“绝无此事,小姐至此,未曾言语。”
我又问那位衣袖轻挽的女子,“我是否为难了你?”
她似乎受惊,紧握谢慎之衣袖,低声道:“公子,您这是何意?您误会苏小姐了。”
谢慎之脸色逐渐苍白,羞愧之色渐显。
我明白谢慎之的忧虑。
苏家权势显赫,即便我当街对崔三娘施暴,亦无人敢追究。
但我苏慕云亦有我的尊严与骄傲。
我仅是想来一探,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让我败下阵来。
“抱歉,三娘与你不同,谢某方才一时情急,冒犯了苏小姐。”
我在谢府外苦等两个时辰,而崔三娘遇险,他却立刻赶到。
夕阳西下,谢慎之背后,红日正缓缓沉没。
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想到了未来数十年。
我将夹在谢慎之与另一女子之间,只因为我出身显赫,便做什么都成了错。
声音稍大,便是傲慢。
沉默不语,便是恃势凌人。
坐着看崔三娘,是轻视她。
站着看崔三娘,是教训她。
我被困于深宅,日复一日,期盼不爱我的夫君能回心转意。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连同我对谢慎之八年的爱慕,也变得毫无意义。
我曾跪于佛前,叩首千次,亦曾为谢慎之驯服野马。
我曾无数次幻想,与谢慎之婚后的生活。
我们有相匹配的家世,有共同的爱好,有当今太后赐予的婚约。
再合适不过。
然而终究不敌谢慎之不爱我。
我想,我就是在这个瞬间,决定放弃谢慎之的。
我紧咬嘴唇,强忍泪水,因为太过用力,连声音都带着酸楚。
“谢公子,谢家与苏家有婚约,你可知晓?”
“自然知晓,只是此事还需慢慢……”
我平静地打断他的话。
“谢家次子已成家,苏家的女儿不做侧室。”
“那么,请转告你家老夫人。”
我面带微笑,袖中之手却颤抖不止。
我尽量挺直身体,说出我对谢慎之的最后一句话。
“婚约不可废除,让你大哥来。”
3
我对谢慎之怀有深厚的情感,已经许多年了。
我首次遇见他时,大约只有六七岁。
那会儿我跟随母亲前往金山寺烧香,母亲在前院聆听大师讲解佛经,我坐不住,悄悄溜到后院玩耍。
我因为贪恋池中的荷花而不慎落水,是一位小沙弥将我救起。
我当时全身湿透,袜子沾满了泥巴,连一只鞋子也丢失了,整个人吓得不轻。
很奇怪,他虽然穿着小沙弥的服装,却束着头发,原来是一位俗家弟子。
他的衣服也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显得十分狼狈。
小沙弥将他手腕上的佛珠手链,戴到我的手腕上,用布擦干净我脸上的泥沙,轻声安慰我不要害怕。
母亲身边的嬷嬷来找我,发现我后非常惊慌,急忙向我道谢后便带着我匆匆离开。
后来母亲四处打听,得知救我的人是谢家的三公子。
谢家三公子出生时,天空出现了奇异的现象,一位路过的修行者预言,他十九岁时将面临一次劫难。
谢家最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那位修行者预言的几件事,后来都逐一应验了。
谢家的老夫人因此感到惊慌,将年幼的谢慎之送到寺庙,请求高僧代为抚养。同时请来高人指点,传授他武艺,希望他能够平安度过难关。
我原本并不相信这些迷信的东西。
六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看得懂佛经。
但这件事关系到谢家的三公子。
那位好心救我、温柔的哥哥,怎能在十九岁时遭遇不幸。
其他小姐们在放风筝、捉蝴蝶的年纪,我却整日待在佛堂里。
我在佛像前磕头三千次,只希望谢家三公子一生平安顺利。
谢慎之在十二岁那年被谢家接回去,也是在那一天,太后下旨,将云家和谢家联姻。
母亲对此并不高兴,她的女儿这么早就被束缚了一生。
但她不知道,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
世上的女子,哪能随心所欲地选择嫁给谁?
而我却是如此幸运。
谢慎之学习武术,他曾经说过,等他实现了心中的抱负,世界和平,他就要和心爱的人一起骑马游历山河。
他希望他的妻子会骑马。
实际上,苏家的女儿们并不需要学习这些技能。
在上京城,也没有几个贵族女子会去学骑马。
我的手掌上是缰绳勒出的茧,腿上是被马腹摩擦出的伤痕。
我为了学会骑马,甚至摔断了腿。
听说他喜欢性格坚强的姑娘,我便强忍着疼痛,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倒是照顾我的保姆眼泪流了一筐。
我努力让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模样,然而……却,天遂人愿。
谢慎之送给我的佛珠手链曾经断过一次。
不巧的是,它掉在了庙会上,人来人往。
我弯着腰在拥挤的人群中摸索,一身白衣被擦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手上被踩了好几脚,皮肤都破了。
身边的嬷嬷看到情况不妙,强行抱起我,几乎是拖着我回到了府邸。
后来我又去找过,可惜原本的十八颗佛珠,只找回了十二颗。
我弄丢了救命恩人,送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母亲看我实在太伤心,派人去找了另外六颗相似的给我。
看上去它们一模一样,别人都看不出来区别,只有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些细微的差异。
这些事情,我原本打算在新婚之夜讲给谢慎之听的。
可惜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4
母亲听闻我改变了主意,震惊到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你怎么能够嫁给他,谢家的大儿子,他……他哪里是合适的人选?”
母亲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
谢家的大儿子谢妄之,因其冷酷无情而闻名。
他担任锦衣卫的指挥使,是皇帝的亲信,拥有巡查和逮捕的权力,并且掌握着诏狱。
诏狱是一个比死亡还要恐怖的地方。
被锦衣卫盯上的人,免不了要受尽折磨,没有人能够完好无损地从那里出来。
朝廷中的高官,都对谢妄之忌惮不已。
谢妄之多年来一直未婚,曾有女子故意弄湿他的衣服,试图接近他,但连他的边都没沾到,就被谢妄之直接卸掉了胳膊。
在整个京城,从未见过他对任何女子多看一眼,也未曾涉足过风月场所。
外界有传言,谢家的大儿子根本不接近女性。
更何况,谢妄之虽然是家中长子,却是庶出。
谢妄之比我大十岁,当我还在学习认字的时候,他已经在京城四处办案了,因此这桩婚约一开始,没有人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母亲无暇顾及其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云儿,你跟娘说实话,是不是谢三郎对你说了什么?这些年你为了谢三郎所做的努力,娘都看在眼里,如果谢三郎对你做了什么,娘绝对不会放过他!”
我握住母亲的手,说:“谢慎之并没有说什么,是我自己相通了。他确实救过我的命,可惜我们没有缘分,他的心不在我这里。如果我强行嫁给他,将来夫妻之间难免会有隔阂。而且——”
我转过头去看向父亲。
“而且,与谢妄之结婚,对我们苏家有很大的好处。”
可能是我的眼神太过坚决,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父亲慢慢地说:“你决定了?”
“决定了,不会再改变。”
本以为这桩婚事还要再拖延一段时间,但太后突然病重,皇帝为了让太后高兴,想起了太后早年赐予的一件喜事,朝会结束后,特意与我父亲和谢家的老爷子提起了这件事。
半个月后,谢家把聘礼送到了苏家。
谢家送的聘礼非常丰厚,总共有六十四抬,前厅都放不下,有些甚至抬到了后院。
我院子里的丫鬟满脸喜色。
“六十四抬是最高规格,小姐,新郎官真的对你很上心呢。”
我看着满屋子和满院子的红色,心里清楚,谢妄之与我关系一般,这只是皇家赐婚,不得不保持体面而已。
我很好奇,谢慎之是如何与他的大哥沟通的。
婚礼定在三个月后举行。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谢家的三少爷。
听说崔三娘的两位兄弟,赌博成瘾,又在外面欠下赌债,他们打着谢慎之的旗号,赌坊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只是将欠条公然塞进了,谢府门口的石狮子嘴里。
这件事最终是如何解决的,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崔三娘的面片汤店已经关门大吉。
谢慎之为她安排了一个新的住处,一个别院,每天有人为她提供饮食。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有些不安。
我和崔三娘只有一面之缘,她一上来就和我讨论店铺租金的问题。
显然,她自尊心很强,非常在意那些流言蜚语,说她依附谢家三少爷。
如果她真的成为了那些流言中的金丝雀,恐怕她和谢三少爷之间会产生争执。
不过,这些事与我无关了。
我专注于绣制我的嫁衣。
随着天气逐渐变暖,宋国公的女儿,我从小的玩伴,即将庆祝她的生日,她邀请我去城南的珠宝店挑选一些饰品。
别说我母亲,就连宋若惜也对我突然与谢妄之订婚感到好奇。
苏家的嫡女与谢家的大少爷订婚,虽然都是谢家的人,但坊间一直传言,苏家原本看中的是谢家的三少爷。
在去的路上,宋若惜好几次欲言又止,目光不断地投向我,我看她实在憋得难受,便忍不住说:“你问吧。”
她果然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该如何回答呢?
是说谢慎之并不爱我,我嫁过去只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还是说谢妄之在朝中权势更大,我嫁过去对苏家有很大的好处。
思考了一会儿,我违心地说:“坦白说,我早就仰慕谢家的大少爷了。”
这时,一队锦衣卫匆匆而过,领头的骑着一匹黑马,身穿绣有飞鱼纹的锦衣,腰间挂着绣春刀,面无表情,神色冷漠。
正是他。
我一时语塞,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宋若惜似乎没有认出,刚才骑马而过的人是谁。
尘土飞扬中,宋若惜捂着口鼻轻咳了两声,小声抱怨道:“真是的,遇到这些阎王,不会又要去抄哪家的家吧。”
她停顿了一下,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你早就仰慕谢家的大少爷了?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抬头望天,脑子里一片空白地编着谎言。
“……去年中秋,皇后娘娘的宴会上。”
“咦,谢家的大少爷去了吗?我记得谢大人从来不参加这些活动的。”
我干巴巴地肯定道:“他去了,只是你忘记了。”
5
四月初,我同谢家大郎完婚。
婚事很隆重,说不遗憾,却也不可能。
毕竟我想这一天想了很多年,母亲给我梳头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怔然。
我在想有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没有崔三娘,我同谢慎之白头偕老了。
鞭炮声震耳欲聋,烟雾弥漫处,人声鼎沸。
上花轿前我没看准,一脚踢在门柱上,我险些摔倒。从旁伸出一只手来,极快扶了我一把。
我望向身侧,隔着盖头,只看到影影绰绰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低低向他道谢,四周太吵了,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谢妄之是庶出,他的生母已经去世,诸位兄弟中,他最年长,又在朝中担任要职,是以早早地从谢家分出来,另居别院。
但既然是成亲,少不得要回谢家主家去认认诸位亲戚,给谢家老太爷敬一杯儿媳妇茶。
盖头被称杆挑起,先是一张薄唇,掠过高鼻,我抬起眼,不期撞上谢妄之的视线。
其实我见过他很多回了,大多数时候他行色匆匆,腰戴佩刀,我只能略略瞥上一眼,像这般近距离细细地看,实是头一回。
谢慎之清冷。
而这位谢家大郎,虽与他三分相像,眉眼却要凌厉许多。
大约是做锦衣卫,浸在血里太多年岁的缘故。
周围起哄的人太多,我无端红了脸,对谢妄之羞怯一笑,他怔然,然后慢慢也回了个笑,眉宇间的戾气便如烟消散开来。
这婚事盛大,前来观礼的人也多,我听见有宾客抽气,暗叹新娘美丽。
苏家嫡出的女儿,自小养在掌心,仪态气度,比起皇城里的公主也不遑多让,大婚之日,自然该是最光彩照人的那一个。
谢妄之引着我,一一见过谢家众人,我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一回身就够得着的地方。
我很久违地见到了谢慎之。
谢家三郎,即便扎在人堆里,也是翩翩如玉的公子,一人就叫人认出。
周遭看热闹的人很明显的安静了一瞬。
我和谢慎之的事,京中也偶有流言,大家都在看我,以为我会失态。
他们低估我了。
无论如何,以后是我同谢妄之过一家,怎会叫人此时看了半分笑话去。
我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同谢慎之见礼。礼数周全,如同初见。
“三弟。”
谢慎之的面色算不上好,没甚笑意,但转念一想,其实他也不是什么爱笑的人。
他叫我:“大嫂。”
谢妄之不知何时握住了我的手,我更用力地回握他。
如此,我与谢家三郎,再不相干。
6
同谢妄之的婚后生活很平淡。
他忙于办差,不常在家。
府里的大小事务,一切交给我打点,有些事我拿不准,问过他的意思,他只说按照我的想法办就好。
说来谢妄之回家的时日确实也很少,我顺手在土里埋下几颗瓜子。
谢妄之他回来时,已有一片向日葵迎风招展,脆生生的鹅黄,朝气蓬勃地立在春日里。
再往后他出去办差,回来总会递给我一个小锦囊,里面是各地的花种。
京城的水土与别地不同,不保证都能活,我尽量养。
一整个春天过去,园圃里发起一片花苗,我再搭个篱笆架子,想必来年春天,架子上会爬满牵牛。
我们没有圆过房。
不知道是否应验了京城里,他不近女色的传闻。
但我隐隐有另外一层顾虑。
我和谢家三郎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说我放下了,旁人又能信几分。
可是这种事情,谢妄之不说,我又怎好主动开口。
谢妄之是一个警惕性很强的人,近身的事,不喜欢下人来做。
有一回他要去京郊办差,郊外十里有驿站,虽说去不了几天,但总归要打点行囊。
我站在旁边看他收拾衣裳,终归没忍住,去找了一把伞塞给他,说道:“带上吧,过两天要下雨了。”
他抬起头,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接过了那把伞。
两日后果然毫无征兆下起大雨,谢妄之办差回来,说起手底下几个人,被淋得狼狈,最后借了农家的屋檐躲雨。
“你怎么知道会下雨?”谢妄之有些好奇。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你猜?”
谢妄之望向我,眼里隐隐有探究。
是夜我睡前沐浴,浴桶里的水极热,我叫丫鬟掺点凉水。
谢妄之的身影映在屏风之后。
“你身上有旧伤,该多用热水驱寒。”
我从未在沐浴时见过外男,大惊之下猛地蹲进水里。
水太烫了,我倒抽一口冷气,又不好立时站起来。
混乱之中似是听得谢妄之轻笑,再抬头看,屏风处空空如也,他已经走了。
那之后每天晚上沐浴都是略烫手的热水,只是不像第一回那样灼人。
九月底谢妄之受了重伤。
他是被手底下人背回来的,宫里的老太医来瞧了,说是再过两寸,就要伤及肺腑,得亏谢大人命大。
屋里血腥味太重,我搬了两盆茉莉摆到窗口,因为怕他半夜烧起来,我整夜都守在他身边。
谢妄之再醒来的时候,房中有茉莉清香,晨曦的第一束光照在被子上,是淡淡的浅金色,挠得人心里暖意沸腾。
我注意到这一切是因为我在发呆。
我熬了两个通宵,头昏脑涨,完全没有谢妄之已经醒来的念头。
我甚至,清醒又混乱地跟他问候了声早上好。
傻得很。
他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我。
直到过了半刻钟,我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给他倒水,又问他是什么感觉。
谢妄之叫了我的名字。
“阿云,你憔悴许多。”
太医说谢妄之要静养,伤好之前,切忌下地行走,更勿动怒。
谢妄之大概许多年没有休过这样长的假。
手底下的人不敢来烦他,每日只捡最紧要的事来禀告,薄薄的两页纸,一会儿就能看完。
闲着的时间,他就半倚在那里,瞧我看账本管家。
有一天大抵是很无趣,喝茶的间隙,他问我:“以前你腿断了的时候,躺在床上都做什么?”
我想了想,回道:“念佛经。”
谢妄之侧了侧身,说道:“那念一段吧。”
我念了《观音经》里面的一小段。
念完以后谢妄之问我:“你很喜欢礼佛么?”
我实话实说:“不喜欢,我一直都觉得很枯燥,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习惯了。”
既然话说到这里,我索性跟他提了谢慎之。
日子好也是过一天,差也是过一天。
总归我要跟谢家大郎长久过下去的,并不想同他因为这些事生分了。
我第一次跟他谈起他的三弟。
学骑马的事,学佛经的事,找珠子的事,那些谢慎之都不知道的事情,没想到最后,我竟然是同谢妄之讲了。
他安安静静地听自己的妻子,讲另外一个男人,神情很专注。
我同谢妄之道:“其实一开始知道他和崔三娘的事情,我还是很怨恨。凭什么呀,我这么些年,拼了命活成他喜欢的模样,到头来,他却根本不爱我。”
“到后来,我想通了,站在谢慎之的角度,他又凭什么要因为我的付出喜欢我。这些年,礼佛磨平了我的性子,学骑马可以游历河山。虽说是为了他,讲到底,都是长在我身上的本事,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他。”
“我年少时不知事,错把救命的恩情当作爱情,现在想一想,谢家三郎是个好人,凭谁掉下泥潭他都会救。这跟我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没有关系。”
“我爱上的,或许不是谢家三郎,而是倾注在追逐他身上的那些时光。蹉跎这若干年光景,皆是我庸人自扰。”
讲到最后我眼角有泪,又带着些终于说出来的释怀。
谢妄之同我招招手,叫我过去。
他把我掉下的一缕发顺到耳后,低声道:
“等我伤好了,我们去骑马好么?我养了两匹小马驹,是双生子,等我伤好了,它们也长大了。等明天,我叫人牵来过给你看看。”
我惊喜地望着他,谢妄之不自在别过脸去,握拳轻咳了一声。
我恍然,“哦,你是不是伤口疼,我去看看药熬好没有。”
走过回廊,拐角处,放了两卷字画和一支人参。
我叫来当值的下人,那小厮大惊:“怎么,三公子没提进去么?”
“三公子?”
“对啊,刚刚三公子拿来这些东西来,说要来探看大公子的伤。”
我朝外面望去,只见一行燕子飞上屋檐。
哪里还有谢家三郎的身影。
7
崔三娘的两个兄弟死了。
死在金陵城门外的荒地上,死状凄惨,尸身被乱刀砍成几截。
上次石狮子的事一出,谢家老太太发了话,要这两个人滚出京城,别给谢家抹黑。
金陵城是谢慎之安排他们去的,谢家在那里没有根基,谢慎之托朋友给他们寻了差事。希望他们少了谢家这棵大树,能在金陵痛改前非。
然后总是事与愿违,崔氏兄弟到了金陵,反而变本加厉,出入赌场妓院,好不快活。
谢慎之的那个朋友被追着要债不胜其烦,曾经几次写信给他,早已经是不耐了,
宋若惜有远房娘舅在金陵做官,是以早早得了消息。
信末她问我,“你说,崔三娘要是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样?”
倘若我是谢慎之,自然要瞒得严严实实。
可到底还是被崔三娘知道了。
崔三娘到衙门前击鼓鸣冤,状告谢家三郎,买凶杀人。
此事一出,京城哗然。
上京城里养外室的公子哥很多,被反咬一口把自己玩进去的,谢慎之算头一个。
就连母亲也来信与我,幸好最后嫁了谢家大郎,不然真是没有一日消停。
这件事未必就是谢慎之做的,崔氏兄弟在外结的仇不少。
即便就是谢慎之做的,崔三娘一个小女子,又如何能告倒谢家的公子。
我问过谢妄之。
他说倘若我想知道真相,可叫锦衣卫去查。
我想了想说不用。
真相不在我,在崔三娘如何相信。隔了两条人命,只怕她和谢慎之,难以善了。
再见到谢慎之是在某次谢家家宴。
席间二嫂起兴,当场抚琴,我以萧声相和。
落座时,谢妄之已经给我剥好一碟蟹肉。
谢家祖母看了,颇为感慨。
说起当年,她与我祖母,是顶好的手帕交,只是各自嫁人生子,跟着夫君辗转谋生,联系便渐渐少了。想不如今到老,竟然又成了儿女亲家。
谢家祖母讲到最后默然垂泪,又提起儿孙都已成家,唯有最小的孙子,谢慎之还未婚娶。
她催促谢母,尽快给谢慎之议亲。
祖母年事已高,底下人又有意瞒着,她不知晓崔三娘那些事。
可是满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谁家愿意把好姑娘嫁进来做谢家三夫人。
听说谢母已经偷偷在外地相看女子。
一顿饭吃到最后,众人各怀心思,气氛压抑。谢慎之更是只吃了两口,就借故离席。
是夜,下人来通禀三公子求见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时辰,我钗环都卸了,怎好再见外男。
我打发人出去拒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可是跑腿的小厮说,三公子执意不走。
想想终归是自家兄弟,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一边穿衣裳,一边派人去通知谢妄之一声。
谢慎之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显然是离席后在外面醉了酒。他清瘦许多,崔三娘应该跟他闹得很厉害。
深夜前来,已然不妥,更何况是这般,堵在我的门前。
有丫鬟壮着胆子上前请他退后,谢慎之垂眸片刻,而后抬起头,眼中竟已含着泪。
他终于后悔。
他颤声道:“我和崔三娘……我不过是怜她孤苦……”
想来那日我同谢妄之讲话,该是被他听到。
我拢着袖看他。
“跟我没关系了,”我说,“你没有必要和我解释。”
谢慎之张口,千言万语,最后吐出苦涩嘶哑的一句抱歉。
抱歉什么呢?
我曾在佛前叩首三千替他许愿,也曾被马缰割出血痕。
但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与他无关。
我冲他摇摇头,“你并不欠我。”
谢慎之,你并不欠我。
想起他命里有大劫,我叫人去架子上把那串佛珠取出来交给他。
“你当年救过我一命,虽说事后我母亲也曾到贵府上去答谢,但一些金银俗物,终归表达不了我心里的感激。”
“倘若你日后有什么需要,我们苏家,在朝中多少也说得上话。便是我夫君,在外面也有些人脉。有用得着的地方,你说一声就行。”
“这串佛珠我曾供在佛前许多年,希望能保你平安。”
谢慎之呆呆地望着那串手串,心腔仿佛被一只大手用力握住。
他苦笑起来,眼中满是酸涩。
“我宁愿你恨我。我们……我们本该……”
谢慎之欲上前,身后突然插进来清清冷冷的一道声音。
“三弟。”
谢妄之养病久了,总是一副闲散的样子。
现下他垂手站在房檐下,衣服袍带上下翻飞,眸中厉色摄人。
我忽然想起这个人,是我们大靖的锦衣卫指挥使,执掌诏狱,心思深沉。
“她如今是谢家大夫人,你深夜找你大嫂有什么事?”
谢慎之含恨道:“倘若不是我一时糊涂,这桩婚事,又岂会轮得到你?”
谢妄之站到我身前,面含警告地睥他这个幼弟,冷冷地拍了拍手。
“三公子喝醉了,来人,送他下去休息。”
谢慎之挣脱要搀扶他的侍从,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大哥,你是庶出,幼年时我母亲对你多有苛待,我做错了事情,往往也是你替我受罚……母亲说叫你替了这桩婚事,以你今日权势,怎会再听我母亲的话……”
“你是自己也想娶苏小姐吧……”
我蓦地看向谢妄之。
他挡在我身前,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笑意讥讽,“是又如何?”
“还要多谢你啊,三弟。”
谢谢你错把珍珠当鱼目。
8
谢慎之向皇帝上了折子,自请去岭南驻军。
世家子弟去战场挣军功的不在少数,可岭南是个例外。
岭南林深毒瘴多,往往还来不及上场杀敌,就已葬身蛇沼迷雾之中。
这是最危险的去处,就连参军的饷银都比别处多处一倍不止。
他这一去,生死难料。
谢母大病一场。
她年近四十才喜得一子,又因修士预言,将幼子送去佛寺,骨肉分离。
好容易盼得孩子平安长大,却又执意要去岭南吃苦。
她如何受得了。
听闻谢母病愈后,迁怒于我,觉得是我造就谢慎之种种坎坷,算算年纪,他今年正好十九,算是应了命里的劫数。
贴身的嬷嬷私下里劝我,防着谢母些,恐她一怒之下想岔了,对我做出不好的事。
我摇摇头,不说苏家显赫,就说如今谢家门楣,大半也是谢妄之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撑起来的,她不敢对我如何。
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该防的人,不是我。
我派了两个人去崔三娘住处附近盯梢,倘若有什么事,暗中接应一二。
果不其然,没几天传来消息,崔三娘差点中毒,现在已经被偷送出城了。
从此以后,天大地大,不知她会去哪里。
谢妄之的伤真正好透是在冬末。
他身居高位,听命于圣上,手底下又那么好些人,只不过伤口结痂,便又出去当值。
世人畏锦衣卫如活阎王,谁又能想到,策马而过的指挥使大人,锦衣之下,满身的伤。
打春那日他终于得休沐,恰逢天气很好,一碧如洗的湛蓝,我们决定去跑马场看看两匹小马驹。
一匹叫飒露,一起叫青骓。
都已经长大了,周身皮毛在日光下泛着油亮光泽,会呼哧呼哧地用耳朵蹭人掌心。
谢妄之突然来了兴致,翻身上马,周身意气勃发,眉目飞扬。
他往前略俯下身,朝我一挑眉。
“敢同我比驭马吗?”
倘若比别的,我恐怕还要犹豫一会儿,可是他说比骑术。
我扬起脸看他。
“倘若你输了?”
谢妄之拱手一笑,“任凭谢家大夫人处置。”
我心底轰然一声。
成婚后谢妄之也叫过我很多次夫人。
但那更像是例行公事,一个称呼而已,跟叫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眼底带笑,肆意张扬。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微微嗔道:“那你说话算话。”
衣袍被风灌满,身侧尘土飞扬,马蹄声如雷。
我从未骑得这么快过,连扑面而来的风都觉得如刀,却还是咬紧牙,夹紧马腹,狠狠一挥鞭,飒沓如流星。
谢妄之紧紧跟在我身侧,几乎与我并驾齐驱。
一路疾驰,苦闷都被甩在身后,我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只觉快意横生。
过了最后一个溪涧就是马场尽头。
我扬起马鞭用力一挥,青骓仰天嘶鸣,抢先一步越过溪涧乱石。
我赢了。
心中雀跃无比。
我控住马,调头驰到溪涧上游,大声叫他的名字。
“谢妄之——”
“什么?”他也在笑,眼眸晶亮,嘴角弯弯翘起。
“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是苏家嫡女,与谢家素有婚约。
可是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要听一听,那个我不知道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
谢妄之大笑:“早知道你要问这个,说了可不准生气。驭马我不如你,倘若你气跑了,我可追不上。”
我举着马鞭信誓旦旦。
“不气,你说。”
“一开始,是好奇,当街拒绝谢慎之的姑娘,是何模样。你知道的,我和谢慎之,自幼有些龃龉。”
“再后来,我听到那姑娘说,她心仪我许久了。她一本正经地编着谎话——”
“停!不准说了!”
我大羞,生气要去教训谢妄之,他早有防备,朗声大笑,扬鞭一挥,策马向前跃去。
“苏慕云,敢不敢再同我比一回?”
“比什么?”
“比什么不打紧,只是输的那一个,要陪赢的那个白首不离。”
时值阳光热烈,青草香味弥漫于空气,溪流映着粼粼波光,那人长腿跨坐马上,嘴角噙笑。
我心中一动,拍马追上。
“比就比啊,谁怕谁?”
———
谢慎之番外
谢慎之再回上京城是两年以后。
这时候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别的新鲜事了,再没有人提他和崔三娘那档子风月往事。
谢慎之他很顺利地回了府。
在军中磨砺两年,谢慎之黑了些,气质也愈发沉稳。
他走的时候,母亲哭天喊地,直言敢走就不要回来。
如今谢慎之回来了,母亲看见风尘仆仆的儿子,哪里还记得自己当初说过,怎样绝情的话。
他是回来上任的,天子颁了圣旨,叫他做副统领,负责协助京城城防。
谢慎之早就知道,这次回来会遇见苏慕云,那个差点成为他妻子的苏家小姐。
这事他在回来的路上,早已经想过好几回了。
时过境迁,都是两年前的往事,再见面时,自当体面。
母亲信里说,苏慕云已经有孕,等年底,就要生了。
可是真隔着屏风见到苏慕云时,谢慎之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
苏慕云一边修剪一棵矮子松,一边跟谢妄之讲话,说是已经提前为太后的寿辰准备了贺礼,年节将至,让他和同僚多走动走动。
这是至亲夫妻,才会提点丈夫的话。
谢妄之表面上听着,实则注意力都在苏慕云身上。
他紧紧盯着那把剪刀,生怕苏慕云一个不注意伤着自己。
苏慕云见谢妄之听得心不在焉, 跺脚“嗨呀”一声。
谢妄之立马回过神来哄她。
谢慎之有瞬间恍惚。
他可是亲眼见过,他大哥在诏狱剜人膝盖骨的。
谢慎之的出现就像是一把刀,插进一副安静美好的画卷里。
画裂了,梦也就醒了。
苏慕云见到他, 立马就收起小女儿情态, 恢复了当家主母该有的那种沉稳和端庄。
她同他寒暄,客气疏离地问好。
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谢慎之最恨她这样!
他们,明明, 还是有一些过往的不是么。
虽然谈不上美好,但他们曾经论及婚嫁。
差点就要结婚了。
那个差一点, 是一个叫崔三娘的女孩子。
听说她现在去了金陵,又在城门口开了个馄饨铺子。至于过得好不好, 他没敢多打听。
他本来以为自己能英雄救美, 没想到没能熬过柴米油盐。
总有流言说, 崔三娘勾引谢家三郎。
其实这真的是冤枉。
吃她馄饨摊子的人那么多, 若想勾引嫁个富贵人家, 她早嫁了。何必要等到差点病死在大雪里。
谢慎之最初爱上她就是因为她这身傲骨,到最后又折在这一身傲骨身上。
有一回他们因为崔氏兄弟的事情争吵, 崔三娘又闹着要出去谋生。
见鬼, 究竟谁家的妻妾?一天到晚闹着要出去开门做生意。
他谢三的女人,在外面做扫地擦桌伺候人的活,合适么?
他们总因为这些事情吵架。
有一回吵得急了, 崔三娘在他身上挠了一道,通红破皮的,挂在脖颈上, 几天就能消,却也让人几天不能出门见人。
谢慎之摔了一地茶盏。
他其实是不爱苏慕云的, 但在那一个瞬间,他突然开始后悔——怎么就没娶苏暮云呢?
他们门当户对,有圣旨赐婚, 有相同的爱好和圈层。
苏慕云完全知道,该如何做好一个当家主母。
见鬼。
怎么就没娶苏暮云呢?
谢慎之笑得惨然,他明明可以很幸福的, 为什么把这份幸福拱手让给他的大哥。
谢慎之是一个落子无悔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 忍不住一想再想, 这种念头就像藤草一般在心底肆意生长。
特别是每当他看见他们夫妻在一起。
他大哥那所别院他去过, 府里规矩严, 下头人怕受罚, 总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一点人气都没有。
现在苏慕云去了,她体贴下人, 那些丫鬟婆媳做事氛围轻松多了,园子里不知何时还多了个花圃, 架子上爬满紫色的牵牛。
而他呢, 成了京城里的笑话,被崔三娘状告上堂。
母亲嘴上没说,鬓上生出白发。
谢慎之在岭南被毒虫咬过一回,烧了三天三夜才醒, 醒时紧紧抓着常年佩戴的佛珠手串,旁人都道他命大。
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家的三郎,早已经折在十九岁的大劫里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