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梦洁刚到家,母亲就把她往饭桌上迎,满桌的菜肴,都是她爱吃的。
父亲在一旁讨好地笑:“一路颠簸饿坏了吧?快上桌吃饭。”
她用余光瞟了一眼她父亲,背比上次回来时更佝偻了,两鬓也生出了华发。
她感到莫名地心酸,但对父亲依旧是面无表情,根本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
从她记事起,他们父女便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没有一丝父女间的亲昵,冷冰得像两个陌生人。
她小时候也曾渴望过父爱,但后来失望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反而练就了一颗冰冷的心。倒是她的父亲,兴许是年纪大了,对亲情越发渴望起来,对她的爱到了近似讨好的地步。
母亲对父亲的转变感到很欣慰,甚至为了改善父女的关系,经常以思念她为由,喊她回家,在她面前说起父亲的种种好。
“梦洁,尝一下这道糖醋排骨,你爸亲自为你下厨做的,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母亲笑盈盈地把筷子伸向那碟糖醋排骨,给她夹了一块。
“谢谢妈。我口味早变了,不爱吃这种甜腻的食物。”雷梦洁是故意这样说的,她已经想象出父亲脸上逐渐凝结的笑容,这正是她想要的。
一想到这里,她就有报复的快感。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歹吃一口吧,这是你爸专门为你做的。”
雷梦洁早就看穿了,母亲每次喊她回来,都是父亲的意思,目的是劝她结婚。她已经30岁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能不着急吗?
可是,结婚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呀。
为什么要结婚呢?一个人过得也自由自在。
从她有记忆起,父母的感情就不好,家里争吵不断。父亲给她的印象,在记忆之初就是恐惧。每次他在家,家里的氛围沉闷得令人窒息,争吵声、摔物声,声声不绝。他把对生活的一切失意,分毫不差地发泄在她和母亲身上。
母亲只顾着和父亲争吵,也未曾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她,更不懂得她小小的脑袋里想着什么。
母亲经常搂着她说,妈妈不想你活在不完整的家庭里,为了你,吃再多的苦妈妈也愿意。她见识过多次母亲在深夜崩溃大哭的样子,所以一直想不通,这样的婚姻,坚持的意义是什么。
等她再大一点,懂得父亲在外面做的那些荒唐事后,感觉很丢脸。但他却在争吵中将一切归咎于母亲没能给他生儿子,只是因为她是女孩,所以他便对她冷漠,性别就是原罪。
从那以后,她变得更沉默,心无旁骛地读书,考到了南方一线城市的大学,之后便留在那里,一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都是为了看妈妈。
“小洁呀,你听爸爸的话,女孩子还是要嫁人的,只有嫁了人,人生才更完美。”她父亲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他到底是亲口劝她了,雷梦洁心想。但他以什么立场劝?
她忽地笑出了声,突兀的笑声把她的父母弄得不知所措。
“结了婚就是完美的人生?我妈倒是跟你结了婚,却一辈子担心受怕,没过过一天幸福的日子。”她的声音激动又尖锐。
她看见父亲嚅动嘴巴,最终垂下了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小洁,你怎么跟爸爸说话呢?爸爸也是为你好,不想你将来后悔……”
“妈!你也不用劝我了,我30岁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顾自吃饭。
父母双双沉默。良久,她才听见父亲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小洁,以前是爸爸对不住你,你不要因为跟爸爸置气,耽误自己的终生大事呀。”
她喉咙一紧,眼睛蒙上了一层氤氲,但她眨了眨眼睛,最终把情绪压住了,而后平静地和父母说:“爸、妈,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先回房整理行李了。”
离开饭厅后,她快速上楼,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反锁。把头埋在被子里,压抑着声音哭泣。
她等他的那句迟来的“对不起”等了很久了,可当他真正说出来时,她没有想象中释然。她还是没办法原谅他,因为那些经年累月的伤害的的确确存在过。
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他二分之一的血液,她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们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彼此伤害很深。
她知道他的内心对她是有爱的,她也爱他,尤其是看见他日渐变老的躯体,她也想对他说一句关心的话,可话到了嘴边,成了伤人的利剑。
童年时,她从未得到过他的爱,长大后,她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他,更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她的敏感和极度缺乏安全感,都是来源他。
她在怨他、恨他、惩罚他的同时,也是在惩罚自己。
她父亲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但有些错,一旦犯下了,就不是那么容易得到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