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爱国是个高频词。一些脑残的举动，也纷纷加冕了爱国的红帽子。比如到肯德基门口拉横幅的，比如不准员工用苹果手机的，比如坚决抵制美日菲韩的。
我也第一次发现，在我的身边，竟然潜伏着如此众多的爱国人士：有卖歪食品起家的商人，有吃回扣被撤的小官，有每年夏天总是挎一只竹篮把小区里刚开的枙子花全部摘回家的王二孃，也有占用公共绿地修建狗舍的刘大爷。
他们身份迥异，地位悬殊，却一致地表达他们爱国。其情其景，竟然让我一瞬间想起了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名言。是的，我尽量省略他们曾经有过的种种不堪，毕竟，他们爱国，他们大事不糊涂呀。
可是，稍加咀嚼，另一种滋味却让人生出些腹诽。
比如：商人说，我们不能买日本车，你买一辆日本车，将来射向中国的子弹里，就有几颗是你出的钱。官员说，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杂不多来几次911。王二孃说，不用苹果要死吗？谁买苹果就该开除谁。刘大爷最强悍，他主张直接宣战，直接把某某核平了。犯我强汉，虽远必诛，你懂吗？刘大爷伸出宽大的手掌用力一挥。
难道，爱国竟然一定要建立在仇恨的基础上？或者说，只有用对另一些国家的仇恨，才能衬托出我们爱国的深沉与厚重？如果爱国真的就是要核平别国，这样的爱法真的正常吗？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爱国，我要爱的是什么？
大家知道，我曾经是个文学青年，我想先引用一首诗。这首诗是云南诗人雷平阳的作品，题目叫《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据说这首诗曾遭到一些人批评，批评诗人太狭隘，居然胆敢只爱一个省一个市一个乡一个家。可按我的理解，雷平阳想表达的，其实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爱，是从点滴的细节和局部开始的。
很难想象，一个不爱家乡的人，他会爱遥远的异乡，哪怕这异乡是他的祖国；同样很难想象，一个不爱亲人的人，他会爱遥远的陌生人，哪怕这陌生人是他的同胞。
所以，我想说的是：如果爱国，我要爱的是一些细节，一些局部，这些细节和局部构成了我的不可选择的、命定的祖国。
如果爱国，我要爱连绵万里的山川。南方的秀丽，北方的雄浑，西部的苍凉，东部的富沃，我都爱；泰山的朝霞，阿里的落日，漠河的飞雪，海南的椰风，我也爱。当你游历了辽阔得难以想象的国土，我敢打赌，用不着谁来灌输洗脑，你会自然而然地爱上这个国家。
如果爱国，我要爱延续千年的历史。今天的希腊人和古希腊人已没什么关系，今天的印度人也和古印度人没什么关系，但中国很奇妙，它有几千年一以贯之的文明。这种历史的丰厚绵长，你能感觉到自己就是时光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你承上，也启下。千百年后，在后人眼里，我们都是那些面目模糊的星星。
如果爱国，我要爱汉字。我固执地认为，汉字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有了汉字，才有了《离骚》《诗经》，才有了唐诗宋词，才有了李白杜甫，才有了苏东坡辛弃疾，才有了曹雪芹施耐庵。我是吸收汉字的营养长大并依靠它谋生的，汉字既是我精神休憩的家园，也是我安身立命的工具。
1941年，斯大林在号召苏联人民抵抗德国入侵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一群丧尽天良、毫无人格、充满兽性的人恬不知耻地号召消灭伟大的俄罗斯民族，消灭普列汉诺夫和列宁、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和托尔斯泰、格林卡和柴科夫斯基、高尔基和契诃夫、谢切诺夫和巴甫洛夫、列宾和苏利科夫、苏沃洛夫和库图佐夫的民族！”
是的，你没看错，和列宁并列在一起的，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是普希金，是托尔斯泰，是高尔基，是契诃夫。并且，尽管身为党国化身，斯大林既没以党的名义也没以国的名义，而是以文化的名义。
如果爱国，我要爱平静的人间烟火。对人民来说，那些历史记录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年代才是真正幸福的。北岛说过，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如果爱国，我要爱我的亲人，朋友，同事，邻居，读者。
如果爱国，我要爱回锅肉，虎皮青椒，郎酒和四川方言。
如果爱国，我要爱益州大道，高新区和成都平原。
如果爱国，我要爱我日常的工作，我在这间绿树掩映的书房里读书，思考，写字，并在这种寻常节奏中，感受幸福的抚慰。
如果爱国，我要爱旅途中看到的一株生长在沙丘之间的小树，一朵盛开在悬崖边缘的野花，一缕在落日背景里冉冉升起的炊烟，一阵南中国海拍打礁石的涛声。
因为我早已明白，祖国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存在，它是可以且应该物化的，它是一个接一个的细节，一个接一个的局部。只有当我真正热爱这些细节和局部，我才敢承认：我是爱国的。至于脱离了细节和局部的爱国，我只能说，那样的爱要么虚伪，要么脆弱。
同时，爱国也意味着理性和常识。围攻一家合法经营的餐馆，剥夺员工购买合法商品的权利，且把它上升到爱国的高度，请原谅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个词：爱国贼。
一个天天盘算着吃回扣的官员，他会在国家危难时挺身而出么？一个占用公共绿地建狗舍的市民，你真相信他有献身精神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小事不彰，何以言大义？
一个对邻居都恶语相向的人，你相信他会爱几千里外素不相识的同胞？一个面对小偷小盗从来都噤若寒蝉的胆小鬼，他真的敢上前线？他们只不过惯于在安全地带，把爱国当作一场表演罢了，然后被自己的意淫，感动得娇喘吁吁。
比如建一座大厦，构成大厦的各个局部都是粗制滥造的豆腐渣：烂墙面、破电梯、坏框架，你却宣称这是世界上最牢固的建筑，如果真有人相信，他要么智商被屏蔽，要么别有用心。
真正的爱国，是从细节和局部开始的，是从爱自己的生活开始的，因为我们共同的生活构成了我们共同的时代，因为我们共同生活的每一个人，共同构成了这个叫中国的国家。
所以，让我们复习一下英国诗人约翰·堂恩的诗吧：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中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刷掉一块土地，
欧洲就会少一点；
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损失，
因为我与人类息息相关。
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
它为你而鸣。
让阳光跳舞，让心情赶路
让死去千年的美女，轻启朱唇
她一定会揭开，我们渴望已久的谜语
这个春天，我将无所事事
除了在黑暗中，不得不爱你
从西藏到东海，从远古到未来
一万年时光，一万里土地
让王者取下衣冠，让尸骨变成花朵
让花朵，变得又湿又黑。我和你一样
是无辜的，无知的。而无辜和无知
将是你恒久的幸福
我将目睹这一切已知和未知
正如证词，必将证明英雄们的死亡
是一些真实的痛楚，如何富饶了脚下的土地
除了土地，余下的是人民
不论是面带菜色还是仓禀丰实
在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国土上
我将一次次地遇见他们：锄禾的人
赶路的人。迎亲的人。三月里
我们相互拥抱，让泪水和泪水相遇
化作漫山遍野的小星星
要让蓝天比从前想象的更蓝，要让谷物奔跑
河流向东，要让大地在劳动中怀孕
而我和你一样，是无助的，无能的
除了冥想和祝福，我将在这流浪中
了却残生。但岁月必将更加高远！
草木必将更加幽深。这些是注定了的
就像除了爱你，我们别无选择
..........
一定要告诉那些：化为泥土的烈士
和正在成长的婴儿：当春天来时
你的幸福将是——你肩头的伤疤
我鬓角的白发，以及千年未尽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