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菜场东头的泥水坑里，食指被冻胡萝卜划出细口子。腊月寒风卷着烂菜叶往裤管里钻，摊主老刘第五次用铁钩敲砧板："最后五斤，三块钱全拿走。"

塑料桶里的胡萝卜沾着冰碴，女儿肺炎住院第七天，医嘱说要补充维生素。我数了数掌心的钢镚，转身时瞥见老刘把卖相好的那捆塞给穿貂皮的女人，她镶水钻的指甲在晨雾里闪了一下，像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反光。

手机在棉袄内袋震动，催缴住院费的短信如约而至。路过包子铺的热气在镜片上凝成白斑，我摸着兜里昨晚缝进内衬的两张红钞——那是丈夫临走前塞在结婚证里的，他说这是保命钱。

消毒水味从儿童病房漫出来时，护士正在给邻床换进口退烧贴。女儿把输液管绕在手指上玩："妈妈，我们什么时候买奥特曼书包？"我捏紧被84漂白的被角，想起昨天家长群里跳出的缴费通知，那个印着校徽的帆布包标价168元。

"等爸爸寄钱来就买。"我说这话时盯着吊瓶里坠落的水珠，它们撞在滴壶里碎成更小的颗粒，像把谎言反复切割。

住院部走廊的自动贩卖机吞下最后一枚硬币，橙汁罐滚出来的闷响惊醒了声控灯。我摸着发热的罐体，突然想起上个月在废品站卖掉的空调外机。收破烂的老头用铁棍捅着生锈的螺丝："八十，最多八十。"

此刻保温杯里的萝卜汤还剩小半，我舔掉杯口的油花，把病床摇高三十度。女儿睡着的睫毛在颤抖，床头柜抽屉里躺着卫生院开的转院建议书，钢笔划出的"疑似心肌炎"像条黑蜈蚣，在纸面上缓慢爬行。

洗衣粉快见底时，我学会了用淘米水搓校服。自来水龙头要拧四分之三圈才不漏水，女儿蹲在旁边数我搓出的泡沫："妈妈，王雨晴说她爸爸过年要带迪士尼玩偶回来。"我用力刷着袖口的钢笔墨迹，想起上周家长会坐在最后一排的自己——班主任说课外实践要去市科技馆，人均费用95元。

菜刀在磨刀石上拉出暗哑的声响，砧板上的五花肉渗出粉色的血水。这是猪肉铺张姐偷偷留给我的处理品，软骨比肉多。冰箱最下层塞着半袋速冻水饺，包装袋上的保质期被油渍晕开，像丈夫离家那晚的暴雨，把月台上的告别浇得模糊不清。

催债电话在元宵节早晨响起时，我正在粘脱胶的运动鞋底。催收员机械的普通话震得耳膜生疼："林女士，您丈夫的信用卡已逾期..."灶台上的汤圆在沸水里裂开，芝麻馅顺着锅沿往下淌，像道黑色的泪痕。

夜班护士查房的手电扫过床尾，我数着药费单上的小数点。小数点后的数字像串永远除不尽的咒语，住院押金收据在裤兜里蜷成硬团，边角硌着大腿的旧伤——那是上个月在罐头厂剥橘子时，铁筐砸出来的淤青。

当春雷碾过住院楼顶棚时，我终于在ATM机前抖开汇款单。丈夫寄来的八千块被分成五份：住院费、补习班、房东、网贷、煤气费。打印凭条吐出来的瞬间，取款机发出短促的蜂鸣，像极了他离家那晚，月台上响起的火车汽笛。

此刻我站在医院消防通道里啃冷馒头，楼梯间飘着其他病床家属的外卖香气。油渍渗过牛皮纸袋，在掌心印出半轮月亮。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班级群弹出新消息：明天郊游需自备午餐，建议购买超市29.9元的儿童套餐。

风从安全出口的缝隙钻进来，我摸到内衬里那张没动用的红钞。纸币边缘的纤维刺着指纹，二十年前他往我盖头下塞红包时，也是这般粗粝的触感。窗外玉兰树正在爆芽，春天裹着消毒水的气味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