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金庸传》

上期回顾：金庸传连载丨金庸“退役”——一鼎封存退武林

曹雪芹修改《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终使它成为绝世经典。金庸效仿曹雪芹，积极修订自己的成名之作，在对创作武侠小说兴趣殆尽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强行去写，而是敢于以否定的眼光去对待自己的作品，在修订当中进行提升和完善，这真是难能可贵。

能够将所有的作品进行规整，倒也是广大读者的幸事。然而，十二部长篇小说的修订工作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金庸在修订的同时，仍要苦心经营《明报》，社评、撰稿也从未间断，名望一高，各类社会活动也频繁而至……在这样的时间夹缝中，小说的修订工作有计划地开展起来。金庸从1970年3月开始动笔修订，尝遍艰辛，历经十载，终在1980年初步完成。

小说的修订涉及到一些细节和情节设置， 大的主线虽然没有多大变动，但是修订工程依然比较大，可见金庸对当年的成名作品并不客气。谈及此，金庸曾说明：“ 首先， 最初的小说连载在报纸上， 每天的篇幅不多，因此很多小说写了两三年之久，所以，前后的连贯性、整体性一定是存在差异的，漏洞的出现自然也避免不了。其次，在报纸上连载是充满时效性的，所以时间紧迫，很多时候，仅仅是为了拼凑章节和字数，大量的语言就显得较为啰嗦，既然要发行单行本，语言就应该简练一些。一些不必要的、冗繁的内容也就需要删除了。情节的修改也是一样，保留和增添合适的，删除多余的。就拿《天龙八部》来说，前面的两本基本上需要重写。”

金庸要修订小说的消息迅速传开了，读者们也非常热情，其中有不少人向金庸寄来建议书，读者们的建议存在很大的个人情感因素：

《天龙八部》的阿紫，既然瞎了眼，就让她早些死吧；

《神雕侠侣》的杨过，作为神雕侠，还是不要断掉手臂；

《书剑恩仇录》的陈家洛，放弃香香公主，逐渐倾情于对他用情至深的霍青桐；

《雪山飞狐》的胡斐，在结局的时候，那一刀不要砍下去，原谅杀父仇人苗人凤，与苗若兰厮守终生；

《鹿鼎记》的康熙与韦小宝朝堂分手之后，在江湖仍有一面之缘，届时二人聚首话当年。

遗憾的是，对于以上的建议，金庸并没有全都采纳，他表示：“此次修订，着重点放在一些细节上，修改的大都是一些小节中不合理的地方， 而故事的大情节则不会变更。读者们的热情来信令我很感动，你们的意见我会重视，也会适当采纳，但如果个个都听，那就不是我的创作了。”

金庸修订的顺序大概是按照小说的创作顺序来的，至于如何修改，他曾提出一些方法：

（1）将不连贯的部分理顺，修补漏洞

由于时间的限制，小说写到后面，在内容上或许会存在一些断层，或情节上出现一些漏洞，这都是修订工作应当注意的地方。

《书剑恩仇录》中，为救文泰来，红花会众英雄巧遇为夺回圣物《可兰经》的回族人。修订之后，增加了陈家洛对《可兰经》的相关了解。

《射雕英雄传》中，金庸着重修改了一些年代上的错误，并且重新梳理了黄药师与其四大弟子之间的关系。《九阴真经》被盗，黄药师盛怒之下，将“梅、玄、曲、陆”四大弟子的双腿打断，而此时，黄蓉应并未出世。为在历史、地理方面更加合理，原小说当中有一段剧情为吕文焕守襄阳，修订之后，变为李全、杨妙真夫妇率领“忠义军”守青州。

（2）在句子陈述和情节设置上，一些啰嗦、多余的将予以删除，也会增加一些合理的新情节

《书剑恩仇录》中， 结局的情节有所增加，名为“魂归何处”。面对香香公主的香消玉殒，陈家洛在自责悲痛中无法自拔。见陈家洛日渐沉沦，霍青桐深为忧虑，特委托阿凡前去劝导，并让其传话，若陈家洛起轻生之念，自己也将会与之共赴黄泉……在一片悲痛当中，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在冥冥之中相会了。

《碧血剑》中，袁承志不再对温青青一心一意，修订之后，安排他对长平公主阿九也产生了深刻的情愫，在两个女人之间，袁承志的感情开始摇摆不定。其后，阿九尊师命，不得不离开袁承志，远赴藏边修炼。但她没有出家为尼，在出发之前，向袁承志表露了心意，袁承志更是信誓旦旦，承诺大势已成，便立刻赶赴藏边相见。

《射雕英雄传》修订之后去掉了秦南琴这个人物，并且把她与穆念慈合而为一；在情节上删去了蛙蛤大战、小红鸟、铁掌帮行凶等多处与小说整体没有必要联系的部分；增添了黄蓉迫人抬轿、张十五说书、长岭遇雨、曲灵风盗画以及黄药师救出梅超风并收其为徒，但却因朝夕相处而爱上徒弟等合理情节。

《神雕侠侣》中，原版杨过的一次独自下山，是因为小龙女要杀他。但这似乎并不合情理，所以修订之后，便成了杨过下山为姑姑抓药。

《天龙八部》中，原版王语嫣与段誉同回大理，并嫁给了他，段誉也终于得偿所愿，与神仙姐姐在一起。但修订之后，王语嫣却跟慕容复走了，此时的段誉对王语嫣已经不似最初那般痴心了，或许是读懂了王语嫣的心：她的心中只有她的表哥，我又何苦强人所愿？我曾经对你痴迷，但你向来无动于衷，既如此，那便相识于江湖，也便相忘于江湖吧。

《鹿鼎记》中，韦小宝似乎成为了时下人人羡慕的对象，金钱、权势、女人应有尽有，这便是一个男人一生所要追求的。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韦小宝这样的人， 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值得提倡学习的， 也是不存在的。或许是为了调整风气，扶正读者的三观，金庸修改了结局，把原本名利双收的韦小宝写成了一个钱财散尽、妻离子散的可怜之人，他的七位老婆，最后只剩下了三个。方怡从一开始就总是骗他，建宁公主时常对他拳打脚踢，这些“不太好”的老婆都离开了他。双儿一向对他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小郡主对这位“好哥哥”也不错，苏荃武功很高，关键时刻可以保护他，所以这三位留下来了。

（3）请人把关，反复修改

金庸在修改的过程中，通常自己要先修改五六遍，然后再请人看阅， 指出一些仍旧不足的地方。但修改的主要部分还是小的细节和逻辑，人物性格和故事主线并未做出大的改动。

金庸并未在故事情节上进行大幅度改动，所以修订之后的小说仍然存在着一些报纸连载之时的痕迹，故事发展中的巧合和偶然性太多，似乎显得不够合理。对此，身为吉林大学电子工程教授的阎大卫曾在其写过的《班门弄斧——给金庸小说挑点毛病》一书中这样评价：“金庸的小说存在两大弱点：一方面，在写小说的时候，过于注重商业利益，当然，这与当时在报纸上刊登的小说性质是分不开的，毕竟对于报馆而言，金庸的武侠小说不是文学产品，而是经济产品。另一方面，由于小说是在每天赶稿的过程写出来的，所以整体比较粗糙。推行单行本的时候，金庸也曾做过一番改动，但是并没有把一些商业化的元素最大程度压缩。”

阎大卫所言有一定的道理，并且态度中肯，也较为认真，但这只能作为评判金庸修订结果的一个方面。金庸能够对自己的作品抱有一种否定的心境进行修订，已经实属不易，并且金庸也在最大限度地呵护读者对于原著的忠爱之心，所以才选择在细节入手，不去触碰过多的情节。金庸的小说已经刻进了读者的心里，读者早就对小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印象轮廓， 人的思想都是先入为主的，所谓“脱胎换骨”的修改，不但会毁了小说原有的形象，伤了读者的心，而且修改之后的小说也不会是金庸的小说了。报纸连载的痕迹记录的是那个时代的味道，是读者和作者所熟悉的味道， 彻底根除无疑是极不明智的。

在类似的问题上，金庸曾经表述说，很多读者对《天龙八部》中的阿紫有很大看法，但是他还是让阿紫活了下来。读者讨厌阿紫，这很好理解，她确实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小姑娘， 现实生活中， 或许也存在这样的人— 小的时候生活环境不好，致使她养成了过为偏执的性格，之后在爱情的驱使下，任性反叛。她是身不由己的，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金庸表示，武侠小说的属性是娱乐，他笔下的武侠小说是用来娱乐大众的，而不是形成一个完美的框架去为写作做示范的，所以，还是自由一些、不完美一些吧。毕竟，有瑕疵才最真实、最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