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尔恼了

中国新闻周刊 2025-02-14 19:46:33

德国大选进入冲刺阶段,终于有人憋不住“开了第一炮”。

1月29日,联盟党总理候选人默茨主导的《移民流入限制法》在选择党支持下获得通过。这次投票本身不具有约束力,只是一项大幅限制移民的提案。但公共舆论第一反应就是聚焦“防火墙”。所谓“防火墙”,是指德国政治界的长期共识:主流政党不可与仇外政党合作,以避免历史重演。第一次,选择党冲破了与主流议会事务隔绝的防火墙。

默克尔爆发了,公开抨击联盟党“放弃承诺,眼睁睁地允许德国选择党首次在联邦议院获得多数票,这是错误的”。她的干预产生了爆炸性效果。自卸任总理三年来,这位很多人怀念的前总理一直不愿对当代政治问题发表评论。现在,就在大选前三周,她站出来反对自己所属政党的领袖。

1月31日,议会对所谓《移民流入限制法》进行唱票。这本可能是第一个依赖极右翼投票的具有约束力的立法,经唱名投票后以微弱差距未得通过。事发一周后,热烈讨论的声浪依然没有平息。

如果这场大选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那么这就是一次决定性战役。

赌一把

《移民流入限制法》其实是联盟党的一项旧法案,原属2024年11月7日的议院议程。但11月6日“红绿灯”一熄灭,基民盟就赶快撤回了这项法案,原因无非是希望阻止该法律在选择党支持下获得多数票。

不围绕移民问题开展竞选活动,是圣诞节前联盟党的一致方向。即便强硬派也懂得,在这个问题上和被标记的“极右”比赛谁说话更难听,后果只能是被选择党牵着鼻子走。在任何表决中都不能“意外或实际地与选择党一起获得多数票”,是默茨本人的表态。他甚至与执政党达成协议,在大选前“只有那些我们之前与社民党和绿党达成一致的决定才能列入议程”。选战头几个星期,他较少谈移民问题,绿色氢能的缺点、债务制动以及攻击现任总理朔尔茨的领导力,才是主要话题。

2025年的头一个月,没有出现丝毫起色。目前排名第二的选择党有约21%的支持率,较4个月前“熄灯”时又上升了3个百分点。而联盟党则长期在30%上下徘徊。这个支持率可以在不发生意外的情况下保证默茨胜选,但考虑到日后的组阁,尚不足以拉开能稳操大权的差距。

情绪变化的关键因素之一,是又一系列外来人口主导的犯罪。影响极恶劣的有2024年12月马格德堡圣诞市场的驾车撞人和1月22日阿沙芬堡市中心的持刀袭击幼儿事件,分别造成6人死亡和两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两岁男孩。阿沙芬堡事发两天后,默茨宣布将向联邦议院提交有关移民问题的决议动议。

当地时间2025年2月9日晚,德国柏林,朔尔茨和默茨举行电视辩论。图/视觉中国

默茨的账是这么算的:他可能被“惩罚”,但很难被选择党反超。而理想场景是对执政党秀肌肉,抢走选择党的票,将支持率再狠狠提几个百分点。照这样盘算,这是稳赚不赔的一步:如其他主流政党同意,那么选择党的票失去意义,默茨自己就是“带头大哥”;如不同意,就可以指责他们助长了选择党。宣布决定后,他一直在要求党员效忠。“我要在这事上全力以赴”,换句话说,就是赌一把。

主动升级事态,是德国很久以来大选中从未见过的。但不出两天,选择党就把这次投票渲染为获得主流合法性的分水岭,资深议员鲍曼宣称“新时代开始”。

“国际友人”也参与互动。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在X上发帖:“早安德国!欢迎加入俱乐部!”“早安匈牙利!”选择党候选人魏德尔回应,“很高兴成为你们俱乐部的一员!”曾因表示德国应摆脱对纳粹历史的愧疚而引发公愤的亿万富翁马斯克,点赞了利用选择党支持收紧边境的举措。催化剂嗤嗤响了,化学反应不受控制。

于是,德国议会上出现匪夷所思的一幕:提出动议的人对最大支持者竭尽全力表达鄙视;被鄙视的那一方不以为忤,反而兴高采烈地投下赞成票。

投票当日,联盟党内部震动。基民盟前联邦执行官等多个高级党员退党,表示触犯禁忌不可原谅,包括拜仁和北威州长在内的另一些高级党员则表示支持。随后几天,大量抗议人士聚集在各地基民盟总部外,要求做出更有力承诺,不让极右派掌权。

当地时间2025年2月5日,默克尔在汉堡市进行新书签售活动。图/视觉中国

数十年缠斗

默克尔没打招呼,爆发得毫无预警。在回忆录中,她曾评价默茨有“无条件的权力欲望”。两人的恩怨,要从2002年基民盟议会党团领导权争夺战说起。

这不仅是一场个人的权力斗争,也是一段有关基民盟内部深刻的方向性冲突的党史:默克尔将基民盟定位为一个现代、务实、中间派的人民党,而默茨则代表传统的经济自由主义、保守主义路线。这场缠斗背后,则是德国最大建制派围绕中路进行的迁徙。

随着柏林墙倒塌和两德统一,冷战时代正式终结。剧变中,默克尔放弃学术事业,投身政治,从零起步。这恰也是她当年吸引科尔的地方:一位年轻的东德女性以新鲜而公正的姿态加入。自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默茨是基民盟自由经济派的主要代表,在党内有很高支持率。1998年科尔寻求第四次连任,败给施罗德。2000年默茨接任联邦议院联盟党议会党团主席,成为施罗德政府的反对党领袖。当时,默克尔是基民盟党魁,但尚未完全摆脱“科尔的小女孩”印象,而默茨则体现出当时党内被认为是更“主流”的精神核心。2002年,联盟党罕见推举了来自基社盟的拜仁州长施托依伯作为总理候选人,其所持的更强硬的安全主张,和美国更亲密的关系以及更自由化的经济路线,都与默茨接近,结果也败给了施罗德。

默克尔敏锐地抓住了信号,开始扩大自己在基民盟内的影响力。她首先力争接管议会党团的领导权,给出的理由是为了对施罗德构成有力挑战,党和议会党团的领导权应掌握在一人手中。2002年默茨被迫将议会党团主席一职交给默克尔,屈居议会党团副主席,直到2004年。

与此同时,默克尔向左线开放了基民盟。两人的实质性分歧在经济和金融政策方面尤为明显,路线之争日益显现。尽管默茨最初仍作为经济学专家活跃在议会,但影响力却在不断减弱。默克尔建立了一个由朔伊布勒、波法拉以及后来的阿特迈尔等忠实支持者组成的网络,而默茨则日益被边缘化。

特别是在经济和税收政策方面,默茨的传统管理模式被默克尔的路线全面盖过。2005年击败施罗德当选总理后,默克尔很快拥抱了社会民主共识路线,其第一届政府就与社民党组阁。默茨日渐式微,最终于2009年彻底退出政坛投身商界。退出时他不无怨念地接受了采访,称“就是一点都不想再干了”,直指党内缺乏支持和默克尔乾纲独断是他退出的根本原因。

默克尔对默茨的排斥是出于敌意还是一种政治动态,一直存在争议。把默茨从议院党团主席的位置上挤走,的确可说是为了清除潜在竞争对手,客观上也巩固了她在联盟党内无可争议的领袖地位。她也总能确保任何党内竞争对手都无法获得影响力,如科赫、罗特根和古滕贝格等其他人莫不如此。与此同时,她的忠实朋友则占据重要位置,朔伊布勒和阿特迈尔数度成为默克尔政府及议会的核心人物。

2018年默克尔辞选,默茨感到复出机会来了,随即宣布竞选党魁,并放话基民盟将重回更保守方向。默克尔很快出手,提拔了执行自己路线的卡伦鲍尔。尽管被坊间戏谑为“宾语第四格”,卡伦鲍尔还是在2018年党魁选举上战胜了默茨。她退任后,默茨再请竞选,又于2021年落败给温和路线的拉舍特。在2021年火把和军乐环绕的总理卸任仪式后,默克尔彻底退隐,不问政治。此时默茨才终于等来时机,于2022年接任基民盟党魁。

默克尔深受社会市场经济理论影响,主张经济竞争力与福利国家保障的平衡组合。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中,她的做法尤其具有代表性:国家没有采取激进的市场经济路线,而是进行了大规模干预以稳定银行和企业。在全球化高歌猛进的年代,默克尔数度与社民党组阁,排除了德国转向新自由主义的选项,同时稳住了欧洲。而默茨则批评默克尔淡化了基民盟核心原则,指责她允许国家对经济进行过多干预。他认为默克尔支持的最低工资和养老金改革是错误决定,它们挤压了劳动力市场,加重了企业负担。他心目中的基民盟是一个更坚定支持成功人士和企业家的党。

默克尔是“权术高手”,知道如何通过人事决策或务实变革有计划地击败对手。她的领导风格特点是冷静、善于分析,被许多人评价为不激动但有效率。这不仅是与保守教条保持距离,而且是一种始终动态寻求最大平衡与最多支持的执着。

与默克尔坚定走“中路政治”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默茨明确的意识形态主张。他从不喜韬光养晦,而是公开甚至极化地表明立场。他经常释放的攻击性与默克尔格格不入,其对抗性风格也使他成为默克尔时代安静而高效的权力体系的局外人。尽管两人是同龄人,却像来自两个年代。

默茨讲话尖锐犀利。强势演说家曾长期是德国政坛主流,当年被默克尔击败过的施罗德,开始交手时,默克尔常被其滔滔雄辩反衬得有些黯淡。

身为东德牧师的女儿,默克尔1989年加入基民盟。她是突然插进来的,在西德政坛没有关系网。1991年成为妇女和青年部长,1994年接管环境部,1999年在科尔爆出捐款丑闻后与其拉开距离,2000年取得党内领导权……作为一个毫无根基却在政坛搏杀中脱颖而出的幸存者和一个东德来的“圈外人”,她养成了一种边看边学、不被先入观念束缚、静观其变的习惯,学会了巧妙运用权力策略而不在公开冲突中迷失自己。面对那些与己见相悖的观点时,默克尔往往更谦逊。尽管她自己实际投反对票,默克尔还是一力促成了同性婚姻合法化。对她来说,认识规律和危机管理比保持意识形态更重要。

默茨则成长于西德绍尔兰的天主教保守派环境,家境富裕,祖父是布里隆市长。在东西方对抗情绪及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高涨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他初入社会。默茨有非常传统的西德保守派党内的成长履历,和默克尔相比占尽“主场优势”:学习法律,在私营企业工作,历经青年联盟和绍尔兰地区党支部,1994年入选联邦议会。虽从未执政,只是在野,政策却是原则性而非妥协性的,且不愿居于幕后。他的权力诉求是公开的,风格是对抗的。

默茨与默克尔的几十年缠斗,伴随着基民盟进行根本转型的身份之争。尽管如今默茨已是党魁,却依然受到默克尔路线的严重限制。默克尔不仅解除了默茨的核心职位,还建了一个人事网络防他卷土重来。1月31日唱票里没有按默茨“建议”投票的联盟党成员,都出自这个网络。基民盟纲领自默克尔起向光谱中线靠拢,挤压了以默茨为代表的保守派和经济自由派。不仅是默茨,和他观点及风格相近的“80后”施潘恩的起落,也大致如此。

水更浑了

默克尔多次打出过“中路”口号,基民盟的标签一度是“中路和中庸”。1月29日后,这个概念也很快出现在了社民党讨伐默茨的声明中:“默茨和他的基民盟通过选择党寻求多数,他们不再属于政治中路”,“特别是在充满挑战的时期,德国需要一个稳定的中路政府”。社民党还直接出了份新海报:“要中路,不要默茨。”二月初,自民党也提出“中路的一揽子移民问题”。

在德国,“中路”并非固定阵营,而是一个动态的大致范围,作为概念与德国特色社会市场经济理想紧密相连。传统政治里的“中路”,固定在联盟党和社民党的基本盘中,成了德国稳定、繁荣和社会进步的身份认同。因此千禧年后有不少政坛人士选择“中路”定位来吸引广泛选民的尝试。走“中路”的人,似乎天然就有推动达成共识的能力。默克尔稳定执政16年,联盟党连续四届大选获胜,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政党,“稳定中路”的打法都是双赢。

但“中路”也发生了变化。这50年来,德国再没出现新的世界级数字公司。自2010年以来,每年净移民人数约50万。2022年,近一半移民来自乌克兰。同期,能源价格长期走高,德国出口型导向的经济又受到国际冲突的严重冲击。脱碳之路需要工业部门深刻变革,但推动电动汽车转型的却不是德国汽车工业。乌克兰和加沙的战火,撕裂了民众的良善与理智。“中路”不再是安全区,而是充斥着对社会衰落、地缘政治危机、文化冲突、经济动荡的恐惧和迷惘;“中路”显然也不再只是经济概念,而是复杂的习惯与文化环境。

其实,移民和难民政策改弦更张是大选后绕不过的共识,尤其是对那些“寻求保护”却不守规矩的人。事实上,最迟从2024年开始,朔尔茨也有多次强硬措辞:“这里不允许有误导性的宽容。”

默茨是在借势起力。这固然是中路选民关注的,真正的痛点却不在于此。针对社民党和绿党“对国家过度信任”的抨击,实际上是在批评默克尔。默茨重出政坛以来,坚持要把基民盟带向自己熟悉的方向。基民盟的“2030议程”希望中期实现每年至少2%经济增长,这是一个数值具体的承诺,会被盯着兑现。如何做到?默茨提过税制改革、电力补贴和农业柴油补贴,来应对德国自酿的经济苦果,所有补贴加起来有890亿至990亿欧元。钱从哪里来的问题,则交还给经济增长。而对特朗普加征关税的做法,默茨尚未做出有力回应。

大选如火如荼,这本不是质疑党内候选人的好时机,但对总理府有强烈渴望的联盟党没能保持一致。政治格局又变了,水更浑了,“游戏”进入下一关。

(作者系德国汉堡大学社会学者、汉堡文化与媒体部顾问)

作者:周睿睿

编辑:徐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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