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润萱

时至秋日，天气转凉，国产剧却依然旺盛得很。

但和国内的蓬勃不同，隔壁的韩剧却有点秋意萧瑟的意味：自9月以来，关于韩剧崩盘的消息一直在坊间流传，韩国最大的民营通讯社Newsis报道了100多部剧集面临制播危机、三大电视台接连陷入资金危机。连有tvN这张王牌在手的CJ娱乐也连续两季度亏损几百亿韩元。

在韩国媒体看来，“罪魁祸首”自然是把韩剧制作费拉到史上最高的Netflix。

自2016年进入韩国市场以来，Netflix一直以财大气粗闻名：2021年官方曾披露5年内共对韩国投资5.74亿美元，2022年累计投资突破7.5亿美元。

而今年韩国总统尹锡悦4月访美时，Netflix更表态未来四年将继续投资25亿美元。在这种钞能力攻势下，《鱿鱼游戏》播出后，Netflix在亚太地区新增用户达到了90%；《黑暗荣耀》更是在Netflix全球十大电视(非英语)领域排名第一，进入了62个国家的TOP10名单。

《黑暗荣耀》剧照

但高投入也改编了韩国文化圈原本的生态：原本正常的制作费被拉高、排队等待审核的周期变长、电影人转站捞金网剧......主打细腻的韩剧也变得更像类型美剧。

环球同此凉热，潜水鱼X特别邀请到曾在韩工作多年的资深媒体人、播客《东亚观察局》主理人权小星进行了一场对话，也许Netflix确实摧毁了一些东西，但也同样带来了一些新的改变。

以下对话经过编辑删改：

什么叫 K-drama

潜水鱼X：最近听到外网和一些行业媒体说韩剧坍塌，你对于这件事有所耳闻吗？

权小星：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来举一个例子吧。电影《分手的决心》上映前，我们采访了朴赞郁导演，他拍完了这部电影之后就要拍 HBO 的剧。当时我们聊到一个话题，说到底什么叫K-drama，什么叫K-movie？他当时的回答是：只要这个剧是是韩国人拍的，给韩国人看的，那他就是韩国电视剧/电影。

朴赞郁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他说“我们要改变在不同文化圈层人中，对于韩国电影的刻板印象，我作为一名商业片的导演，最希望做到的事情就是，让韩国影视剧跳出艺术电影的范畴，成为一个能够在国际市场生存下来的韩国电影。”所以，到底什么叫韩剧？它其实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在我与韩国影视剧“大咖”们接触的过程里，HBO 这类流媒体实际上就是把韩剧多样化的一个进程。

潜水鱼X：具体来说，这种多样化指什么？

权小星：这里我可以再举一个亲身体验的例子。

2016年的时候，我采访过请回答系列的申原昊导演。那个时候是tvN十周年，应该是《请回答1988》刚播。

《请回答1988》剧照

他是拍综艺出身的，所以当他想拍一些不同于往常的韩剧，比如说想拍自己身边的故事，自己的过去、一个时代人的印记，在三大台就做不到。因为无论是KBS、MBC、SBS，到头来它们还是由一拨人在掌控着。

申原昊在剧终时，有个仪式是和全组人一起烧掉道具，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申原昊在剧终时，有个仪式是和全组人一起烧掉道具，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种韩国传统电视台模式，遏制住了大家的一种创新。申原昊采访时说过一个例子：如果他现在想拍一个剧，需要一把剪刀，他去 KBS 的道具室，可里面可能有二三十把剪刀。但是他去tvN的道具室，可能里面一把剪刀都没有，还得自己去买。

但是剪刀真的重要吗？申原昊跟我说，当时拍《机智的医生生活》的时候，他在医院蹲了一个月，就每天看人来人往，吸收素材。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讲，让他多买一个剪刀是个事吗？现在很多流媒体平台，就更直接了。不给你买道具，但我给你一笔钱，你自己看着办。

《王国》剧照

潜水鱼X：做《王国》的时候，编剧金银姬就有句名言：“Netflix给予了无限的创作自由，在内容和技术方面，根本没有说过要怎么做”。

权小星：对，相比于三大台，甚至相比于曾经被视为洪水猛兽的tvN之类的韩国本土新势力，流媒体们完全是另外一个逻辑了。《鱿鱼游戏》导演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这个作品其实在面世 5 年前就写好剧本了。只是他拿到电视台的时候，电视台不肯播。

因为在韩国的广电体系之下，《鱿鱼游戏》对他们来说主题太冒险，他们要考虑的东西特别多。

说到底，Netflix的投资和制作，和现有的韩国广电从业人员是两个圈层。

真正的危机

潜水鱼X：讲讲流媒体进入韩国之后，你看到的对影视行业的影响？

权小星：这几年在韩国广电圈有个争议很大的问题：叫网络中立性。

我们上网是需要交流量费的，但是对很多运营商来说，他们的流量费不仅要从客户手里收取，也需要从平台方收取，这笔钱叫做网络使用费。

包括这两年欧盟和谷歌之间也是互相拉锯，平台是否需要向运营商交钱。因为运营商认为流媒体的服务导致网络负荷增大，所以要从你这收一笔钱用来提升基础设施。

在韩国目前的情况是韩国本土的平台是要交这笔钱的，但是 Netflix 不交。因为韩国的法律不能直接约束它。

根据韩国信息技术部的统计数据显示，2020年第四季度Netflix占据了韩国所有网络流量的4.8% 。作为单体公司，Netflix占据了如此之多的流量、消耗了过多的带宽，SK电讯曾要求其额外付费以填补成本。

包括类似纳税的问题，导致很多韩国本土流媒体平台认为现在韩国政府在歧视本国企业，市场环境对于本国企业极度不友好。

2008年左右，韩国通过了几个法案，我们统称为“广电法”，掀起了第一波互联网自制内容的潮流，叫UCC（注：指用户自己做小视频，类似腾讯早期yoo视频）。但目前的运营情况都不是很好，第一代韩国的流媒体平台已经倒了很多家。

潜水鱼X：所以韩国广电业内对流媒体态度是有较大争议的吗？

权小星：对。当然对于很多导演，尤其是像朴赞郁、奉俊昊这种大导们来讲，他们是非常乐意去拥抱这些流媒体平台的。因为无论是在韩国本土，还是Netflix 这种国际平台，他们都是有口皆碑。但是对于很多中小型的制作公司，甚至很多本土的平台，这种情况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潜水鱼X：这些平台里电视台的态度如何？

权小星：MBC不久前和Netflix合作做了一个纪录片（注：《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 2023》），MBC 负责制作，Netflix播放。这部纪录片是关于邪教的，当然这里面也有历史原因，因为 MBC 自己就曾经被一批邪教徒占领。

《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 2023》剧照

这是韩国三大第一次愿意出面跟流媒体合作。虽然此前有很多电视台的人辞职之后去流媒体平台，比如《无限挑战》的制作人金泰浩（注：韩国综艺的两大鼻祖之一）。他从 MBC 电视台离职后创办了一家公司，很多节目就在流媒体上播。虽然这次只是纪录片，距离“赚钱卖座”的综艺节目有些距离，但这种内容合作确实是一种态度变化。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要说这些流媒体了，电视台之间的门槛都相当高。在 90 年代初的时候，在韩国电视台的节目里，是不能随便提他台名字的。比如说你在 KBS 的节目里，想说MBC，你不能叫MBC，你要叫 M本部。

Disney+为何败走韩国

《超异能族》剧照

潜水鱼X：最近Disney+的《超异能族》很火，讲讲你看到的Disney+在韩的情况？

权小星：Disney+两年前在进入韩国市场的时候，尝试的一个突破口是运营商。

这里有个前情，Netflix和运营商的关系是不好的。因为韩国的运营商认为Netflix的服务器在国外，如果韩国本土用户想使用它的服务，就需要再连接到美国的运营商，其中还需要中转的运营服务。所以说韩国运营商会觉得，打开Netflix的时候，跨国之间的通讯成本更高，为什么你们还能不交钱？

另一个背景是韩国有 3 家运营商，彼此之间存在很多竞争关系。所以这两年他们也在尝试做一些IPTV（注：类似国内百视通）的业务。

Disney+这时就过来说，你们如果要搞平台，比如说给客户办手机的时候，就可以把我们的Disney+套餐绑定进去。这帮助Disney+早期打开了一些局面。

潜水鱼X：有一说是他们的内容团队夏天解散了？因为在《超异能族》之前，似乎业务确实一直乏力。

权小星：Disney+虽然可以靠预装，但对这些 IP 感兴趣的人到头来还是有限的。所以它的用户增长就呈现了一个停滞趋势。

大家对Disney+的怀疑还涉及到另一起相关事件。韩国有一个互联网直播平台叫Twitch，属于亚马逊旗下。

很多韩国网红的本土平台抽成太高不方便，会在这上面直播。但韩国运营商试图向 Twitch 收取非常高的带宽成本，但 Twitch 没有接受，直接将韩国市场的直播画面从原先的1080P降至720P。还停止了视频点播功能。

这就导致大家从 Twitch 开始，怀疑整个境外平台的生存能力。潜水鱼X：听起来这还是一个钞能力的事，所以是Netflix最有钱？所以它能搞定这些？

权小星：严格意义上，也是耍赖哦，就是拖。虽然韩国运营商在推动收费相关的法案，但目前它还是在一个争议阶段，因为这个法案通过的话受到影响的公司会很多。比如说谷歌（注：谷歌旗下YouTube在韩国是第一大视频平台）。

根据谷歌的主张，他们知道跨国通讯占本土带宽多，所以在韩国服务器里面已经安装了一些cache system。

这个存储系统的原理是，如果这个视频看的人够多，只要第一个人在YouTube上打开这个视频之后，它就会在韩国本土服务器加载一个缓存。其他人就不需要再经过美国的服务器了。所以，其实谷歌有做一些努力。

我个人认为，流媒体平台跟韩国运营商之间的这个争夺，才是整个产业链面临的一个最大危机。

到底是谁的全球化

潜水鱼X：最近国内常常会说美资入侵韩剧，他们本土对这个入侵是有认识到的吗？

权小星：这个因人而异。比如前面我们说到的道具室里的剪刀，如果是做剪刀的供应商，他们可能就会认为这是一种文化入侵。

《鱿鱼游戏》剧照

而对于很多中小导演们来讲，这就未必。比如《鱿鱼游戏》的导演，他此前在韩国业界并不是很知名。流媒体可以接受《鱿鱼游戏》这类题材，这些导演当然希望发扬光大。

潜水鱼X：所谓的韩剧全球化，到底是韩剧真的全球化了，还是说Netflix的全球化？

权小星：对于韩国本土产业链前端的人来说，这可能是Netflix更全球化。韩剧只是一个道具。

因为它的产业链发生了重整，包括对运营商们也是，你不听话，我治不了你。但是你去问一些大导们，他们会觉得如果我不生产作品，一切都是空谈。所以他无所谓。

K-pop我们说它很全球化，产业化水平很高，但是大家还是很惊奇地发现：李秀满要走，还是大地震一轮。包括很多韩国的经纪公司，到现在选角依然不是靠客观指标，而是靠人的感觉来选。

一个人能够对一家公司、一系列的团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我觉得这反而体现出它所在的行业产业化程度不够高，不够成熟。

潜水鱼X：从政府角度来看，他们会更倾向于什么？还是说政府其实是一个中立态度？

权小星：因为韩国每一届政府政策可能会变，这个要分开说。我觉得现在尹锡悦政府还是比较靠近Netflix的。

文在寅政府是尝试过去推出过一些保护措施。比如说上面提到网络利用费这个问题，文在寅所在的民主党就是拖延的态度。

当时文在寅政府所采取的个人信息保护法方案叫做分散式体系，它设立了个人信息保护中心，把重要的信息分散在各个公共机构、甚至是一些企业手中，并将这些大数据对民间进行开放。

这样很多韩国本土企业可以通过大数据来帮助日常运营，会从中受益。因为个人信息的范畴其实很广泛，不仅是个人敏感的隐私，也包括上网的一些痕迹、浏览记录。

再加上韩国本土民众又有一种心态，觉得在欧美火了，那是真的火。所以现在韩国文化圈普遍存在一种现象，就是想方设法想跟欧美靠关系。

什么叫全球？他们觉得欧美就是全球。这种现象不仅是出现在影视剧，也出现在音乐、K-POP，资本更加青睐欧美。而资本聚集的地方，自然就会出现很多“骚操作”。

比如拿着中国粉丝的钱冲欧美榜单，最后成为财报中欧美市场收入；向欧美粉丝免费发放门票等荒谬事，在韩国的文化市场，愈加频繁。

这么一看，今年尹锡悦访美，第一站去Netflix总部，夸赞Netflix向韩国投资，表示韩国文化走向世界，而韩国文艺界前端人士只能默默叹气，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参考资料：《美资独大，韩剧市场即将崩盘？》文化产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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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营｜三土

校对｜刺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