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道,我是被冷落的皇后。
只有我知,皇帝爱我入骨。
禁庭莺莺燕燕无数,又如何比得过我们相依相伴、同生共死的情分?
可我不想要他了。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与二哥相识的第十七年夏,我终于自由了。
01
我叫叶清圆,出身淮安叶氏,名门望族之后。
叶家一朝成了“乱臣贼子”,满门抄斩,只有我靠着崔荷与太后“母子相奸”活了下来。
崔荷不顾群臣口诛笔伐,力排众议,也要将我这罪臣之女立为皇后。
他效仿汉宣帝,在群臣面前,掏出我曾送与他的束发金簪唱了出“故剑情深”。
“当初朕困顿落魄,连束发之物都只能用树枝将就,是叶氏怜惜,以此金簪相赠。”
还没等到我们“金簪情深”的事迹被坊间传诵,一茬茬的美人便蝴蝶般飞入后宫。
崔荷纷纷安排侍寝,雨露均沾,好不忙碌。
后宫的宠妃如潮水般,这个涨了,那个又退了,这个退了,另一个又涨了,年年岁岁,没有停歇过。
前年得圣宠的是杨国公家的端妃,去年的是中书令家的辰妃,今年的是忠肃侯家的容妃。
他只按照惯例,每逢初一十五才来我的坤宁宫就寝。
禁庭的花儿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总会有更年轻更艳丽的花儿,眼前的容妃就是一个。
她芳龄十七,与我当初登上皇后之位时一般大。
02
容妃宠冠后宫,而我是被冷落的皇后。
此时宫宴上,她与崔荷同坐上首,小猫一般偎依在崔荷怀里,白皙的手剥了葡萄亲手喂给崔荷吃。
她对着崔荷巧笑倩兮,眼里的爱慕半点做不了假。
宫人纷纷议论:“与陛下青梅竹马有什么用,当了皇后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冷落嫌弃的一个摆件,哪里比得上容妃娘娘风光?”
声音不小,都传到我这儿了。
“哎。”我叹了口气。
这皇后做得当真是一点儿威严也没有。
我当场怒吃了两个大鸡腿。
侍女秋水性情直率刚烈,登时就黑了脸:“娘娘,我去掌那两个贱蹄子的嘴!”
没等她去掌嘴,我先用鸡腿堵住了她的嘴:“秋水,快尝尝,外酥里嫩,香得嘞!”
秋水含着鸡腿啊吧啊吧,委屈兮兮地看着我。
我用看死人的眼神欣赏了一下容妃的玉颜,小声叹息:
“她和她家都活不长了,且让她高兴一阵子吧。”
崔荷身边的陆公公捧着个精巧的盘子向我奉上,是一盘大鸡腿。
我又叹了口气:“二哥,真吃不下了。”
当天黄昏时分,那两个小宫女就浮在太液池上了,捞出来时,尸体发白肿胀得吓人,像泡发的馒头,舌头被利落地拔掉了。
秋水告诉我消息时,我从被窝里弹了起来,叹了今天的不知第多少口气,然后默念了声“阿弥陀福”。
03
当夜又是容妃侍寝,容妃的侍女走起路来都神采飞扬。
她们与去年的宠妃辰妃在夹道上狭路相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辰妃的侍女撞倒了一片。
害,我只是区区一介摸鱼摆烂的皇后,这些跟我倒没什么关系。
夜里下起了雨,我与秋水下了会儿棋,就着时兴的话本子聊了会儿闲话,便早早睡下。
不知何时,雨势大了,我被雷声惊醒。
夜雨滂沱,二哥此时,怕是在和容妃颠鸾倒凤吧。
我有些睡不着了。
多少个夜里,我都是这样,难以成眠。
青光照破长夜,也照亮了屋外的一个影子。
影子鬓发微乱,手倚在门上好一会儿,又放下了,头靠在门框上发呆,没有进来的打算。
我借着黑夜的掩护,隔着门抚摸影子的脸,描摹影子的眉眼。
心里又是一叹:哎,二哥,用了晚膳没呀,穿没穿够衣裳啊?冷不冷啊?
可我不想见他。
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有些事他不得不做,可是我心里难受。
我也知道,他心里或许比我还难受,可我心里还是难受。
门外的影子忽然闷哼了一声,然后气息逐渐加重,重到我能清晰听见的程度。
影子捂着额头,踉踉跄跄地转身走向大雨中。
哎,身体本就不好,还淋雨吹风的,头风又犯了吧?
“二哥。”
我推开门,他仓皇地与我对上眼。
“圆......圆圆。”
我去牵他的袖子,他微妙地避了避。
“我、我还没沐浴。”
即使被雨淋了风吹了,他身上仍有浅淡的脂粉味和女人香,还有干那事之后留下的味道。
他那自嘲的轻蔑笑意又让我叹了口气。
“二哥,你再不进来,是要我在风口和你一起吹风吗?”
04
深宫无聊,容妃和其他妃子斗得不亦乐乎。
我一个坐冷板凳的皇后,她们宫斗时都不太瞧得上我,我倒是乐得清闲。
盛宠之下,容妃越发张扬跋扈了。
张扬到,派她的侍女在我的饮食里下毒。
我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回来后,容妃已经以“谋害皇后”的罪名被打入冷宫。
不过几天功夫,她母家忠肃侯府向崔荷发难,崔荷以“忤逆圣上”、“有不臣之心”的罪名褫夺了忠肃侯家的爵位,现在等候发落呢。
雷厉风行,真是好手段。
崔荷制衡后宫,就是制衡前朝。他宠爱哪个妃子,要么是为了拉拢势力,要么是要收拾人了,欲其亡,先令其狂。
容妃托人传话,说想见我一面。
秋水拦着不让我去。
容妃年轻莽撞,就是嚣张了点,本性其实不坏,我心里有些不忍。
哎,又不是刀山火海,有什么去不得的。
冷宫里,容妃披头散发,笑得凌厉。
“叶清圆,皇后娘娘。”
“原来他拿我们当出头鸟,是为了护你呀。”
“可他又有多爱你呢?那毒,可真不是我授命下的。”
“你真的差点死了吧?”
“崔荷利用我们,不也一样利用你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她笑着笑着,就惊天动地咳嗽起来,我赶忙去拍她的背,她猛地将我推开,长长的指甲在我手上留了深深的血口子。
她本就生得艳丽,笑起来更是艳丽。
“你别假惺惺地可怜我。我们都一样,都是棋子。”
那个侍女白桃,是有点眼熟。啊,我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她伺候过崔荷,想来,是崔荷安插在容妃身边的眼线。
05
白桃受了凌迟之刑,我又念了声“阿弥陀福”。
崔荷的手眼虽不能通天,遍布整个禁宫还是做得到的。
当晚,他本还要和中书令家的辰妃虚与委蛇一番,上演一出失宠妃子重获圣心的戏码。
半道上,他却抛下辰妃,来了我的寝宫。
“圆圆,不是我。”他满身风尘,急匆匆推开门。
我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嗯,我知道。”
我虽然生性愚钝,可到底在宫里待了许多年,许多事情,猜都能猜出个七八分。
是侍女白桃,看她主子和容妃逢场作戏累身累心,于是擅作主张给我下了毒。
一则可以除掉我,二则可以嫁祸容妃除掉她。
白桃跟了崔荷多年,一直爱慕崔荷。女子喜欢一个人时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我看得出。
毕竟崔荷生得好看,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是以宫里的女子们才像飞蛾一样去扑那烧身的火。
崔荷松了口气,轻轻描摹我的眉骨:“那,怎么还皱着眉?圆圆,你这些时日,都不太开心是不是?”
我知道,二哥哥不像表面那样是个翩翩君子,他心眼子可多。
可我也知道,他再如何谋算制衡,也不会拿我的性命来算。
我虚弱地笑笑:“哪有,二哥,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好像又松了口气:“累了,那我们今日就早些休息。秋水,先传晚膳。”
二哥啊,我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累。
晚膳传了上来,一眼望去,是绿油油的青碧小菜。
崔荷登时就怒了:“秋水,你们就是这般伺候娘娘的?她大病初愈,是吃不起好东西补身子了吗?”
“是我吩咐的。”我幽幽插话:“吃斋念佛,给你积点阴德。”
崔荷愣住了。
我轻笑:“二哥,忠肃侯一家,免了死罪好不好?户部的陈侍郎,御史台的林御史,你别杀好不好?”
崔荷顿了顿,笑了:“好,听你的。”
06
这时辰妃的小内侍来传话:“辰妃娘娘身体不适,想见陛下。”
崔荷厌烦道:“病了去找太医。朕不去。”
内侍走后,我宽和道:“二哥,你去吧。”
崔荷垂眸,俯身轻轻靠在我肩上:“圆圆,你真想二哥去吗?这些时日,太后的事情,忠肃侯的事情,二哥也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二哥也累了。”
强者示弱,我又怎么忍心。
鼻子有些酸。我摇摇头,又意识到他埋在我脖颈间看不见,便糯糯说了句:“不想。”
哪真就这么大方?
笃笃笃。
“陛下——”又有人来传话。
崔荷炸了毛的猫一般,压着怒气喝道:“朕说了,不去!”
帝王之怒,让小内侍觉得自己身体和脑袋马上就要分家,他哆嗦着,抖个不停。
“是是是、是太后娘娘快不好了,想见陛下。”
崔荷脸上绽开了这些天来最灿烂的一个笑。
“圆圆,你听见了吗?她终于要死了。”
07
我与崔荷能有今天,还真是多亏了太后。
崔家除了出头风病人,还出情种,崔荷他爹先帝陛下就是其中一位。
他当了情种,其他人可就遭难了。
太后章氏舞姬出身,与还是太子的先帝金风玉露一相逢,后先帝为她空置后宫,荣宠至极。
先帝唯一的孩子,就是与章氏所生的大殿下崔柏。
再情深的夫妻也有吵嘴时,一次与章氏闹脾气,先帝醉酒,恍惚间,将一名长相肖似章氏的宫女在荒草丛中幸了。
于是便有了二殿下崔荷。
章氏善妒,眼里容不得沙子,哪里会放过崔荷母子?
崔荷生母本只需再熬一年,就能出宫与青梅竹马的表哥成婚,却就此被折磨疯了。
她犯疯病时,将崔荷往太液池里扔过,往地下摔过,按着脖子掐过。
许是天不愿亡崔荷,他这都没死,顽强地活了下来。
崔荷五岁时,他生母在一个雪夜唱着歌出了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消失在了那个雪夜,崔荷是被好心的内侍宫女养大的。一个皇子,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地长大。
08
崔荷十三岁时,先帝总算想起还有这么个便宜儿子,好歹给了他一个二殿下的身份,却仍被欺负被瞧不起。
我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刚从太液池里爬出来,衣衫乱着,头发散着,肩上还带了朵小莲花。
他脸色苍白,唇色却嫣红如饮了血一般,像来吃人的水鬼。
我那时九岁,头回进宫,和家人走散了,迷了路。
乍见崔荷,被他......吓哭了。
“我是好孩子,你别吃我呜呜呜呜呜呜。”
“天热,我在摘莲蓬荷花玩儿呢。”他却笑了,摘下肩上的莲花送给我,还带我找到爹娘。
我幼时生过一场病,病好后便不如其他孩子机灵聪颖,有孩子欺负我,说我是叶家的小傻子。
我,我只是学得慢,我不傻!
崔荷生得好看,性子又好,从不嫌我蠢笨,不像讨厌的薛尧。
他还总是惨兮兮的,像我捡了养在身边的阿花。
这个哥哥,我喜欢。
他生得好看,有时想要什么东西时,朝侍女姐姐们笑一笑,便有了,有时笑一笑却是不够的。
我有次找到他时,他衣衫凌乱,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他在发抖。
我摸了摸他额头:“二哥,你是不是冷啊?”
他缓缓笑了:“是啊,二哥有点冷,圆圆抱一抱二哥好不好?”
他还是抖。
我抱住他的脖子,学着娘亲照顾我的样子拍拍他脑袋:“不怕不怕。”
那时,章皇后厌恶崔荷,明里暗里地打压他。
可天意弄人,她的孩子崔柏坠马死了,她不能再生育,只得认崔荷做儿子。
天下还有这样奇怪的母子吗?
09
先帝病逝,崔荷这个便宜儿子竟混成了皇帝。
可他只是个提线木偶。
章氏垂帘听政,杀伐决断,手握滔天权力。
章氏平民出身,苦世家门阀久矣。
她要提拔庶族,打压门阀贵族,第一个就拿叶家开刀。
淮安叶氏,三百家的大世家,改朝换代都倒不了的叶氏,被章氏倒了。
兹事体大。章氏想改变的,是制度,是传统,伤筋动骨的事情,必须要狠,要用雷霆手段。
我父亲当时官居中书令,是叶氏最大的官,章氏要杀鸡儆猴,对我爹爹这一支下手最狠。
爹爹被安上“乱臣贼子”的罪名,府中两百来口人,无论男女老少,悉数处斩。
章氏,她狠辣,她善妒,但她的确有自己的执政理想、治国理念。
她其实,是个很有头脑也很有能力的女人。
难怪能让先帝对她爱重至此。
可我何其无辜?
我叶家两百多口人何其无辜?
谁愿意,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呢?
章氏也爱美少年,先帝去后,她在宫中养了几个面首。
崔荷为了保我,向章氏......自荐枕席。
天下还有这样奇怪的母子吗?
10
我与崔荷就这样一起熬着,熬到章氏年岁渐高,熬到崔荷羽翼渐丰。
而如今,章氏,终于要死了。
我想和崔荷一起去收割这胜利的果实,崔荷却拦着不要我去。
“将死之人,没什么好看的。圆圆不是累了吗,早点歇息吧。”
说来奇怪,想是崔荷怕章氏为难我,我进后宫后,很少见到章氏。
“好。”崔荷眼角眉梢尽是餍足的笑意,我也跟着笑了。
我们共同的仇人,终于要死了。
章氏灵柩送往皇陵那日,皇宫里挂满了白幡,随风翻飞。
纸钱洋洋洒洒飞舞,满目的白。
崔荷握住了我的手放在他心口:“圆圆,再等二哥一些时日,很快,二哥就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我十七岁那年嫁给他时,花烛洞房,满目的红。
床第之间,欢好之时,崔荷从背后抱住我,顺着指缝扣住我的手,拉到他唇边亲吻。
“圆圆,对不起,二哥没用,还要让你受些时日的委屈,你再等等二哥好不好?”
那时我说:“不委屈,只要和二哥在一起,多久都等得。”
十七岁,当真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看什么都充满希望。
崔荷很开心,我却没那么开心,看他开心,我也怕扫了兴,便装着样子陪他开心。
太后殁后,崔荷越来越常宿在我的寝殿,一次和新进宫的安嫔纠缠,也很快脱身来找我。
我闻见他身上的脂粉气,一下子吐了。
他后退一步,眼神仓皇:“圆圆,我没和她......”
害,不是,是我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