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6月24日,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当了三十一年后,在南京西宫去世,享年七十一岁。
八天以后,他的长孙二十一岁的朱允炆继位,是为明惠帝,次年改年号建文,成为明朝第二位皇帝。
按说,皇帝死了,继位的应该是皇帝的儿子,怎么变成了孙子呢?
据说朱元璋一生中最喜欢的人只有两个,一个结发妻子马皇后,一个就是长子朱标。所以法定的皇位继承人是朱元璋的长子朱标,但可惜的是他寿命不长,六年前就先于朱元璋死了。朱标的死对朱元璋的精神打击很大。
朱标死后,可以做皇位继承人的儿子还有很多,但朱元璋偏偏谁也不选,而是选定朱标的第二个儿子十五岁的朱允炆为皇太孙。
朱元璋的《遗诏》这样写到: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以期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夙昔忧虑,常恐不终,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弼,以福吾民。丧祭仪物,勿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工,哭临三日,皆释服。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遗诏》的意思很清楚,除了以卑微的心态向天下百姓作了一次人生总结外,特别重要的是叮嘱朝臣与百姓要拥戴新皇帝朱允炆。
朱允炆上任伊始,朝廷即开始改革,任命齐泰为兵部尚书,黄子澄为太常寺卿兼翰林学士,方孝孺为翰林侍讲。齐泰掌军、黄子澄管民、方孝孺任国师,三驾马车齐保新皇帝能够顺利把握全局、执掌朝政。
朱允炆的这场新政改革,行“王道”,弃“霸道”,主要包括宽刑狱、机构改革、官制变更、改变江浙赋重等等,施仁政得民心,取得很好效果,但仅仅只有四年,戛然而止,呈昙花一现。这场新政的主要策划者和新政内容就出自方孝孺。
进京前的方孝孺,在汉中府学任教授已六年。
方孝孺浙江宁海人,也算是官宦人家之后。父亲方克勤曾任山东济宁担任知府,因明做事认真、爱民心切、奉公唯谨,一些与他共事的官蠹猾吏,因为捞不着好处,便很忌恨他,诬陷他私用府仓中炭苇二百斤,被朱元璋下旨押解来京打入诏狱。一年后被贬往江浦为吏,又因空印案再次遭衙吏诬陷,终被逮至京师,五十一岁被杀。
方孝孺遵父亲生前之嘱,前往浦江拜致仕的宋濂为师。三年间得到宋濂的青睐和真传。他认为方孝孺可以匡扶天下,是燮理阴阳的宰辅之才。
方孝孺先后得到过朱元璋的两次接见:
一次是洪武十五年,因吴沉等人推荐,朱元璋接见了时年二十六岁的方孝孺。接见时皇太子朱标在座。当经过一番接谈与询问,朱元璋觉得这个年轻人举止端正,且文采斐然。于是对朱标说:“此庄士,当老其才。”夸奖了几句后,就让方孝孺回了老家。
一次是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刚去世。朱元璋见了三十六岁的方孝孺,对吏部官员说:“现在还不是起用方孝孺的时候。”
就这样,方孝孺在汉中府学教授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六年。
朱允炆在东宫时,就听说过方孝孺的大名,知道他的学问在当世无出其右。朱允炆的父亲朱标,师从宋濂,方孝孺亦是宋濂的高足。因此,朱允炆任命方孝孺为翰林侍讲,每逢读书遇到疑难,就请其讲解。临朝处理政务,与大臣商量国事,他也要方孝孺坐在丹墀下的屏风前,随时批答。
朱允炆的新政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削藩,但彻底失败了。
朱元璋建国初期为了保证“朱氏江山”的稳固,将儿子们都分封为藩王,给予大量特权,并且拥有庞大的军事统治权,藩王的军队少则三千多则过万,虽然不经与地方政事,但对封地附近驻扎的国家军队有指挥权,而且中央调动地方军队时,要经所在地藩王的同意,这严重地威胁了中央皇权。
当时诸位藩王中属朱元璋的四子燕王朱棣势力最为强大,野心最大,对朱允炆的威胁也最大。因此,削藩的主要目标也就是燕王朱棣。建文帝采用了齐泰、黄子澄的建议,先除周王朱櫹、湘王朱柏、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岷王朱楩,再降燕王朱棣。
殊不知燕王朱棣的实力大大超过朱允炆的想象,且用人失误加上优柔寡断,致使燕王朱棣一次次逃生创造了机会,终于在建文元年七月初四,燕王朱棣突然兴兵勤王,率军攻打南京,提出“清君侧”的口号,打了一场持续四年之久的战争,史称“靖难之役”。
所谓君之侧,即朱允炆身边的齐泰、黄子澄。
大敌当前的朱允炆似乎不太在意前方的战事。他一方面要求方孝孺按周朝制度改革朝政,一方面敕旨修建省躬殿。
省躬殿建成不久,恰逢承天门遭遇一场火灾。方孝孺认为这是大事,天降灾咎,是人君有过失,提议将午门改成端门,把原来的端门改成应门,把承天门改成臬门,把前门改成路门。朱允炆竟然一一准奏。
直到建文三年三月,官军遭遇夹河之败,损失惨重,朱允炆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罢免了齐泰、黄子澄的官职。
齐、黄二人离开京城后,从建文三年四月至建文四年的五月,一年时间内方孝孺向朱允炆出过三次大计,但这三次大计均未奏效。建文四年的六月初八,朱棣率领的燕兵在接连攻克淮河、长江两道天险之后,挟如雷破竹之势,终于兵临金陵城下,驻扎在城郊的龙潭。
《明通鉴》记载一段君臣对话:
朱允炆问方孝孺:“燕兵已入龙潭,朕该怎么办?”
方孝孺反问:“陛下想怎么样?”
朱允炆说:“有几位大臣建议,让朕弃守金陵,前往浙江或湖、湘,以图重新振作。”
方孝孺连忙摇头答道:“君王怎么能够离开帝都呢?城中尚有二十万部队,我们只能尽力坚守,等待援军的到来。”
朱允炆又问:“万一守不住呢?”
方孝孺淡然道:“就算是没有希望了,国君为社稷而死,也是正当的,是死得其所。”
朱允炆言听计从。
遗憾的是,朱允炆派往各地征募的勤王之师在没有到来之前,在谷王朱橞、李景隆的策应下,打开南京金川门迎接燕军。朱允炆见大势已去,下令纵火烧毁宫殿,从此下落不明。
燕王朱棣下达通缉令,捉拿二十九名奸臣,首要者为太常侍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陈迪、文学博士方孝孺、御史大夫练子宁、右侍中黄观。除方孝孺外,余下五人都在外募兵,所以南京城内的方孝孺成为第一号缉拿要犯。
朱棣的军师大和尚道衍曾说:“城破之日,方孝孺一定不肯投降,希望殿下不要杀他。杀了方孝孺,天下读书种子就灭绝了。”朱棣也听说过方孝孺同当年的宋濂一样,是天下文臣之首,所以答应了道衍的请求。
关于方孝孺的悲剧,史书有详细记载:
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陛。
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
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时年四十有六。”
又文皇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声愈厉。文皇大怒,令以刀挟其口,两旁至两耳。复锢之狱,大收其朋友门生,每收一人,辄示孝孺,孝孺不一顾,乃尽杀之,然后出孝孺,磔之聚宝门外。
朱棣的军师大和尚道衍曾说:“城破之日,方孝孺一定不肯投降,希望殿下不要杀他。杀了方孝孺,天下读书种子就灭绝了。”朱棣也听说过方孝孺同当年的宋濂一样,是天下文臣之首,所以答应了道衍的请求。
朱棣本想借方孝孺的名气来起草登极的诏书,但方孝孺痛哭不止,朱棣走下丹陛,上前劝慰道:“先生不要太痛苦了,我是效法周公辅佐成王。”
方孝孺怒问:“成王在哪里?”
朱棣答:“他已经自焚了。”
方孝孺又问:“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子?”(朱允炆有两个儿子:太子文奎,少子文圭,此时都还年幼。)
因此朱棣回答:“他的孩子太小,现在国家需要一个可以担负责任的年长的君主。”
方孝孺又问:“为什么不立成王子弟?”(太子朱标共有五个儿子。大儿子虞怀王早夭,二儿子朱允炆就成了朱元璋钦定的太孙。朱允炆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分别被封为吴王、衡王、徐王,此时也都已就藩在外。)
方孝孺这句问话,倒把朱棣给噎住了,只得回答:“这是我家里的事儿。诏告天下,非先生不可。”
没想到方孝孺边哭边骂,诏书决不起草。
朱棣放下狠话:“你一个人死是小事,难道就不怕灭你的九族吗?”
方孝孺怼道:“就是灭了十族,你又能把我怎样?”
随后拿过笔,在纸上大书“燕贼篡位”,朱棣下令将方孝孺推到街市上,当众处以车裂分尸的磔刑。
因为他的“便十族,奈我何”这句话,朱棣不但将他的九族诛灭净尽,更将他的朋友、弟子凑为十族,全部抓捕杀害。方孝孺的夫人、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都罹难。
从“灭门之祸”到“灭族之祸”“灭友之祸”,一共被杀掉了八百多人。终明一朝,此案为最惨,无之一了。
这一年,方孝孺四十六岁。
关于方孝孺之死,身后数百年来,莫衷一是,争论不休。
赞者认为他的死,为信仰、为思想、为主张而杀身成仁、苌弘化碧的亘古之典范,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泰山;
批评者认为他的死,既迂又腐,愚忠愚孝,是在用牺牲他人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流芳百世和天下美名,是自私自利,死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方孝孺之死是不是“愚忠”?我认为当然不是“愚忠”!他的死更重要的是为了恪守儒家“正统”观念,承袭固有文化传统,是“明王道,致太平”的追求与价值观体现。
其一是政治理想。
方孝孺不愿背叛朱允炆,因皇帝治国措施和他的政治主张甚为投合。在朱允炆身上寄托着他的政治理想,而决不是盲目的依从。
朱元璋开国后,治国政策宽猛相济,以猛为主,特别是屡兴大狱,株连甚多,开国功臣大多难以善终,其残忍实千古所未有。
到了朱允炆时代,一反爷爷做法,废除严刑峻法,崇尚礼教,锐意文治,以宽仁之政著称。而朱棣在“靖难”过程中杀戮颇多,手段也很残酷,如活埋降卒、割人鼻舌、抉齿剥皮、碎磔骨肉等等。
相比较之下,唯有朱允炆的治国措施与方孝孺的仁政主张相投合,复兴礼乐,精简机构,大赦疑狱,减轻人民负担,使国家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朱允炆失败,意味着他的整个政治思想也随之付诸东流。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夙愿,表现出宁愿慷慨赴死的气概。
其二是士为知己者死。
方孝孺和朱允炆之间的关系,亦师亦友。
朱元璋两次接见方孝孺但都未重用,让方孝孺感到身怀匡世之才而无用武之地。直至朱允炆继位后,立即启用方孝孺,先任翰林侍讲,后迁文学博士,随时侍奉在朱允炆左右,辄咨国家大事,甚为倚重。施行宽政,更定官制,削减藩王,三大政策朱允炆对方孝孺是言听计从,方孝孺主张德治,朱允炆希望推行宽政,君臣关系甚为契合,让方孝孺感到“知遇”之恩的欣喜心情。
而朱棣与方孝孺的关系如同隔了一条较难逾越的鸿沟。伐朱棣的诏檄出自方孝孺之手;朱棣曾经两次以罢兵作为缓兵之计,朱允炆同意而方孝孺不同意,使朱棣此计归于失败;方孝孺多次为朱允炆决策运用反间计离间朱棣父子。这些企图虽大多失败,却加深了朱棣与方孝孺之间的怨恨,可谓积怨颇深。
方孝孺意识到不可能与朱棣互为知己,朱棣也不会对他言听计从。如此,与其低头折腰,苟活下去,还不如为“知己”而死,所以,方孝孺选择“士为知己者死”。
其三是不能助纣为虐。
方孝孺认为“靖难”而想夺取皇位的朱棣实属不折不扣的“篡臣”“暴君”,自己不能助纣为虐。
明朝“靖难之变”与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一样,都是皇族内部争夺最高统治权而发动的战争,所以与多数官吏一样,方孝孺也很难预料到后续的发展结局。
只不过从最初的以观后效,到朋友门生横加杀害,方孝孺看到朱棣不是君者应该有的宽宏大度,认为朱棣以后不会行仁政,如果臣服朱棣而让后世之人唾骂,还不如慷慨赴死,一死以保清白。
从明初洪武到建文、朱棣时期,方孝孺积极以自己的知识、理想影响和改造社会,但他毕生的努力最终竟成绝唱,不仅他的理想、社会责任感、人格和生命一起被毁灭,而且他的家族也全部被毁灭,甚至连他的学生也未能幸免。
这或许是一个规律,人总是在遇到挫折、遇到压力时,一种内在的却更本质的气质,会突然迸发出来,从而出人意料地构成另一种风景,使得人们不得不用一种与过去不同的眼光来打量和审视他。
方孝孺就是这样的人。
而方孝孺之后,中国的文人官员绝大多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完全匍匐在皇权脚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明朝在朱棣后的200年中,官场形成了恭谨、察言观色、圆滑的官风,存在多磕头,少讲话的官场行事潜规则,圆滑的官员往往混得风生水起。
到了清朝更是变本加厉,已无药可救。唐宋时期的谏诤风气早已断然无存,烟消云散,“唯上”不“唯实”成为明清的普遍现象,再无犯颜直谏的耿直之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