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龙:中国历史的财政逻辑

论史近现代 2024-11-09 01:19:55

中国是一个早熟的国家,在两千多年前就发明了中央集权制。在这套制度发明之前,人类几乎不可能在数百万平方千米的疆域内建立统一的国家。由于交通和科技的限制,统治者无法让千里之外的人们俯首听命。

周朝虽然建立了分封制,但由于天子对诸侯的控制力太弱,各个诸侯逐渐独立成了国家。秦汉发明的中央集权制则在地方上建立了一整套官僚体系,体系中的官员由中央任免和控制,对民众进行统治,同时又相互监督、相互制衡。

中央政府控制官僚最重要的手段是财政,除了中央之外,其余机构无权收税,也不能给官员发放工资。这样,官员就成了中央政府豢养的统治工具,而中央政府则通过官僚网络牢牢控制民间。

但是,中央集权制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随着政权的延续,官僚机构作为整个王朝的维稳系统会变得越来越庞大,让古代的农业社会逐渐养不起。在王朝建立初期与和平时代,官僚机构的规模还比较小,这时还可以通过正规的农业税来养活官僚们。可一旦进入战争状态,或者到了王朝后期,官僚体系膨胀迅速,仅仅靠正规的税收就无济于事了。这时,就会进入一个快速的财政扩张期,皇帝发展出正规税收之外的各种手段,从民间攫取财富。

最早进入皇帝视野的是官营产业。

早在汉武帝时期,就已经摸索出一套建立官营产业的方法。汉武帝继承了文景之治的成果,本来处于财政富裕的时代,但他发动针对匈奴的战争,迅速耗空了国库,仅仅靠农业税无法弥补财政赤字。为了获得更多收入,汉武帝决定依靠政府对于自然资源的垄断,建立一系列官营产业。当时盐和铁是最主要的自然资源,围绕着盐铁形成了最先进的工业部门,可谓汉代的 AI(人工智能)行业。汉武帝围绕盐铁资源,垄断经营权,建立了一批由国家直接控制的企业。民间为了购买盐和铁,必须向政府支付更高的价格。垄断前后形成的价格差,就成了汉武帝战争经费的来源。

除了建立官营产业,汉代还第一次将货币发行权垄断到中央政府手中,从而可以利用货币贬值(铸币时代主要是靠往铜中掺入其他贱金属来实现),从民间抽取财富。

汉代之后的大部分朝代都继承了汉武帝的衣钵,在资源垄断上大做文章,形成了对中国民间经济的第一道紧箍咒。

唐代则为中国现代经济提供了另一个蓝本:土地制度。

唐代的土地制度源头来自北魏,并经过北周和隋,最终传给了唐。它规定:当一个人出生,就由政府分给他一块耕地;作为交换,一旦他成年,就必须向政府缴纳土地税;他死亡时,政府把耕地收回,以便发给其他的新生人口。这种制度下,政府是全国最大的地主,农民只是终生的租客,税收就是租金。

另外,唐代也是一个政府参与经营的时代。皇帝允许每一级政府、每一个衙门拥有经营性土地和资金,这些衙门都可以参与市场经营活动挣钱,来筹措一部分财政资金,维持自身的运转。可以说,唐代的政府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但唐代的官营效果很差劲,常常处于亏本状态。主要原因在于,政府控制土地的成本太高,虽然可以短暂获利,但从长远来看,不仅会搅乱民间秩序,而且无法保证政府持续获利。而政府由于不懂经营规律,所做的商业活动要么无法赢利,要么只能强买强卖。结果,政府不仅没有从经营活动中获得足够的财政收入,唐代的中央财政反而因此捉襟见肘,状况一直不佳。

正是由于糟糕的财政状况,唐玄宗在盛世时期才不得不委曲求全,设立了节度使这个职务。在此之前,中央政府总是把一个地方的军权、财权和行政权分在不同的官员手中。但随着中央财政的崩坏,皇帝往往拿不出钱来养活边关的军队,于是,他把边关地区的军权、财权、行政权合并起来授予同一个人,让他自己想办法收税,再用这些税收养活军队。

节度使的设置,破坏了正常的官僚制度,无法产生有效的制衡,反而使得地方官员大权在握,有力量反抗中央,最终导致了安史之乱。

可以说,唐代的衰落首先是一个财政问题,继而才扩大成军事问题。

在汉唐的财政经验之外,宋代又为中国提供了最后一个强有力的工具——纸币。从宋代开始,中国的每一个朝代(除了清代)都曾产生剧烈的纸币通胀,各朝中央政府纷纷发现,纸币是一种更容易攫取财富的工具,因此迅速滥用。即便到了现代,世界各国也都知道纸币是一个快速的筹款工具,并倾向于过度使用,多次世界性的流动性泛滥就是这样的结果。

从上面的回顾可以看出,官营产业、土地制度、货币垄断在中国古代都有了非常深入的试验。而它们带来的结果也在一次次重复,每一次的重复虽然都有特殊性,却也有许多共性可以追寻。本书在叙述中国古代这些经验教训时,会试图寻找其中的规律,在现代社会经济的池塘中,掺入一点古人的眼泪。

集权财政的三大周期

在国内的财经史学界,存在着严重的壁垒,懂历史的人不懂经济,他们对于史料的梳理功莫大焉,却大都以教条的经济理论为指导来梳理线索。而懂经济的人不懂历史,他们将中国历史上的经济状况想象得过于简陋,割裂了历史与现代的联系。少有的几本试图融合两者的书籍,由于作者没有耐心阅读史料,只能利用前人的研究材料,即便想与众不同,也仍充满了陈词滥调。

本书所弥补的,恰好是这两方面的缺陷,试图利用现代的经济理论来分析中国古代的经济、财政现象。而在史料选择上,则尽量重读古代典籍,以二十五史、《资治通鉴》、《通典》、《文献通考》等史籍为依据,辅以其他史料,紧扣这些材料来分析问题。

本书分为一个引子和三个部分。引子介绍了中央王朝形成之初最重要的财政事件:汉武帝建立财税样板。而本书正文的三个部分,则对应着中国集权时代的三个大周期。

本书对从秦到清两千年的集权时代进行梳理,认为根据制度和财政的传承性,可以将其分为三个大的周期:在一个周期内可以包括若干个朝代,第一个朝代往往是在混乱中建立新的官僚和财政制度,形成基础;在后来的朝代中,即便出现了改朝换代,也往往没有彻底推翻前朝的制度基础,在官制、财政上有很强的继承性,可以视为周期的继续;直到周期的最后一个朝代,巨大的崩溃引起社会基础的全面改变,才会被新的周期所取代。

中国集权时代的第一个周期始于秦汉,终于南朝。这个周期的制度基础是:官僚制度上以中央集权制为主,却仍然残存着一定的分封制;经济上实行土地私有制,财政税收最初以土地税为主,并逐渐开辟出官营经济、货币垄断,甚至卖官鬻爵等新财源供皇帝挥霍。

这个周期中,汉代最初的几个皇帝面对的是强大的分封制残余和崩溃的经济结构,他们采取鼓励自由经济,并逐渐从财政上收缩诸侯权力的做法。这种做法取得了成功,形成了初步的中央集权。但到了汉武帝时期,由于战争对资金的需要,汉武帝建立了官营产业和货币垄断体系,并以破坏正常官制为代价加强中央集权。王莽时期,惑于复古主义的政治幻觉,政府进行了激烈的财金改革,但对社会经济的破坏太大,导致政府垮台。

接替王莽的东汉政权仍然继承西汉的社会经济结构,它的官僚制度、财政制度都是对西汉制度的继承和嬗变,同样也全盘接收了西汉的社会弊病。由于西汉后期官商结构的发展,有活力的民间经济已经出现严重的结块现象,到了东汉则演化成固化的社会分层,这种阶层固化一直持续到魏晋南朝,严重影响政权的存续,南朝最终被更有活力的北朝所取代。到了这个周期的后期,随着政治的僵化,大量的劳动人口都成了官僚和士族的附庸,他们消失在国家户籍之外,不再缴税。

因此,户籍人口消失、财税不足对政权构成越来越严重的威胁,政府变得孱弱不堪,第一个周期终因制度丧失调整能力而崩塌。

中国集权时代的第二个周期从北魏开始,结束于南宋。

这个周期的制度特征是较为完善的中央集权制和科举制,经济上采用均田制,税收上实行较为复杂的租庸调制,并辅以政府机关自我经营的财政收入。均田制出现于北魏,历经西魏、北周和隋,到了唐初,形成了以政府分配和回收土地为特征的制度。但唐代的土地制度很快就失败了,因为人们都乐于从政府手中分到土地,可有些人死后,他的子孙却并不愿意将土地交回政府,而是隐瞒不报,偷偷继承。人口增长,政府手里能够用于分配的土地数量却在减少,土地随即在事实上私有化了。唐代的土地制度的崩溃还直接影响了税收,由于大量的土地被隐瞒不报,政府的财政入不敷出。唐代还实行一种复杂的税制——租庸调制,政府必须同时统计土地、人口和家庭。这种税制已经超出当时政府的统计能力,反而对财政造成了巨大拖累。

由于上述原因,唐代的经济虽然发展较快,但财政一直不健康,从而导致了安史之乱。唐代后期进行了税法改革,默认土地私有制,形成了较为简单的两税法,并开始加强各种专卖制度,形成了庞大的官营垄断经济。这些特征传给了五代、两宋,并在宋代形成了庞大的政府垄断。

在宋代,因为战争和养官成本都很高,需要庞大的财政支持,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壮观的专卖制度,并开创了具有历史性意义的纸币试验。纸币最先由中国的“民间银行”创造,展现出巨大的活力,也带来了一定的不稳定,政府随即将纸币发行权收归国有,并发现了纸币巨大的财富再分配效应。从这时开始,除清代外的后代政府都通过纸币从民间吸取大量财富,并形成世界上早期的恶性通货膨胀。

中国集权时代的第三个周期从辽金出现萌芽,在元代继续发展,到了明清两代,则形成了稳定的模式。这个周期的特征是:土地制度重回私有制,官僚制度上建立起了具有无限控制力的集权模式,并依靠封锁人们的求知欲,形成了巨大的稳定性。这个周期在财政上是保守的,以土地税为主,并逐渐放弃了不稳定的纸币体系,回归更加原始的货币制度,但这套财政制度又足够简捷,足以维持很长时间。

如果世界上只有中国一个国家,这个体系可怕的稳定性可能让我们永远停留在第三个周期内,虽然经济上绝对不会有突破性发展,但人民的生活也并不差。只是到了清末,随着海外影响的到来,中国财政踏上近代化之路,并有了突破农业社会桎梏的机会。

本书的写作目的,不是仅仅回顾古代,而是通过研究古代问题来研究现代。当了解了古代的财政逻辑之后,读者再看待现代问题时,便可以获得更广阔的视角,并能够判断现代经济和社会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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