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1年夏,大学毕业前夕,我给一直资助我读书的王老板发邮件,告诉他我要毕业了,想到他的公司去发展,也好了了自己的心愿。没想到他一口回绝,说他的公司现在效益不好正在裁人,我最好另谋出路。对于他的这一改变,我有些愤怒。如果当初不是他答应我毕业后可以用工作来偿还几年来的费用,我绝不会接受他的资助。
不久,我在家乡的省城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又跟他联系,想见见他,一来表示感谢,二来也算真正的认识结交。他很快回信,不让我去北京找他,说会来看我。
那天,我和奶奶早早把家里收拾好了,准备迎接这位从未谋面的大恩人。
上午十点多,一辆红色面包车在我家门外停下,走下一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身粗布工作服。我愣了一下,上前握住他的手:“您就是王老板么?”“是的,不过,你别叫我王老板,叫我王哥吧。我来是帮你姐姐完成心愿的。”我一下子糊涂了,他和我姐姐?“我答应把你姐姐带回来的,现在她回来了。”我和奶奶急切地往他身后找,空无一人,回头看他,看到他眼里的泪,还有手上那个小小的盒子。那就是他为我们带回的姐姐。
他说他是姐姐的男友,两个人在青岛打工时认识的。“其实,你姐姐在外边一直过得很苦,那些寄回家的钱,常常是找人借的。她去青岛不久就被查出患了脑瘤,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她一直在想最后再为家人做点什么。住院期间,你姐姐认识了一位身患尿毒症的老板,听说他正在找肾源却一直没有合适的,就偷偷跑去问能不能把自己的肾给他,条件是支付15万块钱,当然这一切都是私下的交涉。你姐姐知道这样做不好,可她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医院只知道她愿意捐肾,正巧肾源配型也合适,就为他们做了手术。你考入大学不久,她离开了人世。她不让我告诉你们,只让我冒充老板每月给你寄钱写信,直到你找到好的工作安定下来为止……今天,我总算可以向她交差了……”
“孩子,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哇……”捧着姐姐小小的骨灰盒,奶奶哭成了泪人。
“不,奶奶,她说她的命不苦,这辈子活得值了。她感谢你们一家子好心人,感谢她的爸爸妈妈。她说,能为自己的恩人做点什么,她很幸福……”王大哥上前握着奶奶的手,说了一大串我越听越糊涂的话。
奶奶擦眼睛走进屋,从箱子里捧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交到我的手上。我打开来,看到两张薄薄的证并排躺在里面。一张是我的出生证,一张是姐姐的收养证。与我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姐姐,并不是我的同胞姐姐。
“那年你妈妈在医院生你的时候,临床的一位产妇正好也生下一个女孩儿。可是第二天天亮时,那个床上的妈妈不见了,只留下这个哇哇哭叫的娃娃。你妈妈心疼就抱起她,她一见着你妈妈就不哭了。你妈妈说,这孩子和我有缘分,就把她和你一起抱回来了……我们一直瞒着你们,想等你们长大了再说。谁料,这孩子,她,什么时候知道了?都怪我,没收好……”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明白姐姐为什么会突然长大;为什么会突然让自己的成绩飞速下滑,外出打工;为什么奶奶每每叹息着担心她不会再回来了;又为什么,她把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之源,换成了弟弟的学费。她在用这样的方式,来还那段自认为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
二
我叫她姐姐,可在18岁之前,她几乎就没把自己当作我的姐姐。我们虽然同年同月只差半刻钟的功夫来到这个世间,却有天壤之别。她长得娇小瘦弱,像温室里的一棵小花,我长得虎实,从小连感冒都很少得;她聪明伶俐,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我反应则有些迟钝,做事总要慢她一个节拍。因为这些,她从小得到父母的偏爱,他们让我这个做弟弟的把她当个妹妹来疼。我讨厌透了这一点,却毫无办法,从小到大我处处得让着她。我曾经不无疑惑地问妈妈,我们是双胞胎,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妈妈笑笑说,龙凤胎就是这样子。
初中二年级的我,已经一米七五,她还是那么瘦,长不开的样子。爸妈心疼她,咬咬牙为我们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条件是我每天载她上下学。她得意洋洋地坐在我自行车的后面,偶尔会嘲笑我在课堂上的表现。我闷声在前面踩着车子,心里却想着要捉弄她一回。再放学,等她慢吞吞收拾书包时,我已骑着车子跑出老远。她在背后气得直跺脚,回家自是一番告状,两个人免不了又吵起来,最后还是得我向她赔理道歉。我们就这样吵着闹着长大了,妈妈说我们是一对冤家,估计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结下怨了。
那年我们俩同时考取了市重点高中,爸妈乐得开了花,逢人就往孩子这个话题上扯。兴奋了一段时间,他们的脸色又慢慢阴起来,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学费要两万多元。爸爸妈妈都是普通工人,两个人每月的收入加起来也就两千多块钱,算来算去,要同时供我们两个读书,还是有些吃不消。
那一段时间,爸爸妈妈总是睡不好,屋里的灯亮到很晚才灭,嘀嘀咕咕的,好像在做着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
果不其然,不久后的一天,爸爸郑重地把我们叫到面前,说,为了让我们更好地读书,他和妈妈决定辞职单干,跑运输,那样钱会来得快些也多些。爸爸东借西凑了一些钱,买了一辆大三轮。石子,沙子,废弃的煤渣,只要对方开出的价钱合适,他们什么活都揽。
一年下来,爸爸妈妈净赚了四万多,我们家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些。
高中我们仍在一个班,姐姐好像懂事些了,经常督促我学习,说爸爸妈妈在外面那么辛苦,不好好学习就对不住他们。她会把整理好的笔记借给我,还不时主动问我哪些地方不懂。在她的督促下,我的成绩慢慢提升,她会很开心地在我头皮上轻弹一下,顺便夸奖我两句,开始像姐姐的样子了。
她的成绩比我好许多,在年级前十名。我和她,依然是爸爸妈妈眼里的骄傲,也是他们拼命干活的动力。如果不是这样子,他们也可能不会这么快就离开我们。那是一个小雨天,他们要去送一车石子。奶奶说下雨路滑不要去了,不安全。他们说不要紧小心点没事,就开车走了,那一走,也就永远地走了。他们的车子翻进沟里,我们接到通知时,看到的是爸爸和妈妈僵硬的躯体。
我和姐姐一下子成了没有爹妈的孩子。好在还有奶奶,她有不多的一点退休金,勉强应付着我们的日子。
三
她是从哪一天开始长大的?也许就从爸爸妈妈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吧。
学校里,她再没有往日的活泼开朗,变得郁郁寡欢。她更加关注我的成绩,每一次小考,都把我的试卷要过去细细分析,把我弄不懂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讲清楚,我的成绩由原来的十几名进到了班级前五名。她的成绩却下滑得厉害,由前几名滑到二十几名又滑到四五十名。老师们很焦急,问我,你姐姐是不是受的打击太大了?奶奶着急,问我,你姐姐是不是在学校遇上什么情况了?比如早恋什么的。我也摸不着头绪,在学校,她本本分分,说她情绪影响成绩,可她对那些疑难问题明明是手到擒来。
高三下半年,她的成绩终于滑到了班级的最底层,离升学的希望越来越远。奶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考不好了。她提出退学,奶奶只好无奈地答应。
我帮她收拾好东西送她回家,路上,她说,弟弟,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地读书,争取考上最好的大学。她已作好打算外出打工,也是那个时候,她告诉我一个小秘密,她的成绩越来越差,是故意那么做的,为的是让奶奶和老师对她失望。那个家,放在奶奶一个人的肩上,太重了。说这些时,她脸上的笑凝住了,有一层深深的忧伤笼罩着原本就苍白的脸。
我终于明白姐姐的良苦用心。
长大后,我从来不愿意在她面前掉眼泪,怕她笑话,那一次,我没忍住。她轻轻地替我擦掉腮边的泪,她到底是我姐姐啊。
四
姐姐去了青岛的一家服装厂上班,几天后,她从网吧里给我发回一封电子邮件,说都安排好了,每个月一千块钱,厂里管吃住,可以每月寄六百块钱给我,让我和奶奶放心。我真的相信了她的话。倒是奶奶,常常无端地发愣,念叨着姐姐。
她按月寄钱回来,也隔三差五地给我发邮件,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时不时提些建议。转眼半年过去了,她说工厂给她加了工资,除去给我们寄的钱,她的零用钱也多了,说她现在长白了也长胖了。临近高考,我忽然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回信把我批评了一通又鼓励了一通。
高考结果下来,我以超出重点本科50分的优异成绩被北方一所大学录取。我在第一时间把喜讯告诉她,想像着她的狂喜,以为她会很快回复我。可我左等右等,半个月过去,又一个月过去,没有她丝毫消息,每个月的六百块钱也第一次失约了。奶奶急得嘴上起泡,想不出她出了什么状况。眼看开学在即,我拿着家里仅有的三千块钱踏上了开往学校的列车,另外的五千要靠助学金了。
进了大学校园,满眼的新奇,也有满腹的委屈与辛酸。同龄人的手机、电脑、MP4,一个个滋润又潇洒,我却为了生计天天奔波。在学校打零工,去车站帮人扛行李,每天一身土一身累。我给她发邮件,一封又一封:姐姐,你到底去了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再不给我消息?很多时候,我写不下去,泪水把键盘打湿了,我从来没有像那个时候那么担心过她!
大概又过了一年,我找她找得都快疯了。奶奶的眼泪也差不多干了,她说,你姐姐,她不可能回来了。回来做什么?我们这个穷家,穷坑难填哪。我不明白奶奶的话,还是固执地往姐姐那个久不回复的邮箱发邮件。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打开邮箱,一封陌生的来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是一名自称王老板的人发给我的,他说他是北京一家私企老板,曾经接受过一位好心人的帮助,多次找她却找不到,就从我们学校里查到我,知道我来自她的家乡,想资助我读完大学。我很不客气地给他回信:谢谢您的好意,我能让自己毕业。把那封邮件删除,我以为事情就算完结了。可是,过了两天他的邮件又固执地躺在那里,他说他知道我能干,但我现在最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再回:如果您真的有钱,就捐给希望工程吧。想不到,他的第三封邮件很快又来了,说如果我不想欠他的情,毕业后可考虑去他的公司做事,就算还上这笔钱。我考虑再三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的卡上每月都有王老板寄来的一千块钱,日子轻松了许多。
几个月后,姐姐的消息也出现了。她果真出了状况,一年前她就离开青岛去了深圳,原本想着安排好了就告诉我和奶奶,谁料去了才发现工作不好找,怕我们担心一直没说。我回信狠狠地把她批了一通,顺便把王老板资助的事告诉了她,她很兴奋说世上还是好人多,让我一定要珍惜学习机会,争取毕业后好好报答人家。姐姐最后说,她在深圳还没稳定下来,暂且不给我们寄钱了,让我们不要挂念她。
在姐姐离家的几年时间里,我和奶奶不断地写信让她回家。她好像很忙,一会儿说自己刚刚晋升为车间的小组长没时间回,一会儿又说自己处了个男朋友,想随着他回老家看看。总之,每一次她都找理由推开了,原来是王大哥一直在替她周旋隐瞒。
姐姐走了,姐姐的天空里,曾经飘过忧伤的云彩,但那也是瞬间,姐姐到底被爱拥抱过,她也以更大的爱拥抱了生活。仰望长天,我多渴望追上属于姐姐的那片云彩,愿它永远柔软洁白,只有温暖,远离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