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流量爆款吗?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5-04-11 11:51:43

前新媒体工作室主编、“爆款”新媒体文章写作者凡之昂,在一次次的情绪崩溃后,决定逃离这份工作。几年后,她带着对流水线式爆款写作、大厂异化工作方式的反思写成了一本书:《不再踏入流量的河》。

开始给新媒体工作室供稿时,她以为“流量”是市场与读者对“好文章”最直接、最真实的反馈,代表着写作者个人的价值:只要写得够好、够新、够“高级”,就能收获点击率、名声与财富。

逃离新媒体行业时,她是账号主编,也是被“爆款文章生产线”淘汰的老旧零件。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她都能够熟练地用既定的书写套路复述,贴上“焦虑”“躺平”“女性”等热点标签,再用数据、引文、专家姓名让成果看起来可信。这些都是可能吸引流量的做法,但它们能组成一篇好文章吗?她不知道。她不再关心写作,也无法再关心生活。

是什么夺走了她的情绪、感知、对创作和生活的热情?她为什么沦为流水线上的齿轮,又为什么不愿再做齿轮?在无数次崩溃之后,她再一次拿起笔,在书写中直面这段工作经历,缝补破碎的自我。

本文摘编自《不再踏入流量的河》,经出版方授权刊发,较原文有删节,注释见原书,小标题为摘编者所起。

原文作者|凡之昂

《不再踏入流量的河》,凡之昂 著,望mountain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2月。

爆款是一种选择

去年,我读了一篇体育研究的经典论文,这篇论文采访了120名国家级和世界级的游泳选手或教练,想要弄清楚怎样才能成为出色的游泳选手。作者分析了人们常见的观点:是不是训练时间越长就越可能成功?是不是选手的个人特质决定了是否成功,比如自信?是不是因为选手们有天赋?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成为出色的游泳选手,并不是靠某些方面的指标过硬。有非常多综合的因素会影响选手的成败,其中也包括选手对赢的渴望。

这项研究对我最大的启发则在于,我意识到,即便是竞技体育这种如此强调胜负的领域,奥运冠军这样的头衔也不是人人都渴望的。很多人愿意将更多时间花在培养青少年运动员,与俱乐部的队友练习,或者更简单的快乐上。他们知道有些方式可以让技术更加精进,但那并不是他们追求的。

竞技体育的口号是“更高、更快、更强”,但体育本身并不是。锻炼身体、交朋友、获得快乐,这些都可以是体育的目的。追求什么样的体育,就看个人有什么样的选择。

制造流量爆款,不仅是技术问题,同样是选择的问题。如果说追求流量爆款是几乎所有新媒体公司的目的,那么拒绝写流量爆款文章,则更能体现作者和编辑个人的态度与博弈。

流量是新媒体评价一篇稿子好坏的黄金律,但成 为“流量惨案”的稿件却让作者重新思考什么是好文章, 思考他们在写一篇文章时除了流量还在意什么。

新媒体写作者在耗竭了几年的心力与精神后,再去找一份新工作时,会陷入迷茫的状态,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工作技能的迁移性也很低。这些写作技能在其他行业可能是没用的。

这不仅是因为精力被耗尽,更因为新媒体作者关于“好”文章的标准难以建立。在所有的训练中,流量要么是唯一的标准,要么是最终的追求。但“好”文章恰恰有复杂而模糊的标准。

江洋跟我说,她会避免写很多市面上非常火热的题材。

比如“江西小镇高价彩礼”。哪怕你知道有些题可能流量很好,你也不会去做。因为看不上。

这类选题在开始操作前,就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强烈的立场,我们能清楚地知道它在迎合什么情绪。甚至不用写更多的内容,只要在标题中提到“高价彩礼” 的字眼,读者就会直接奔去评论区留言,持不同观点的人再互相谩骂一场。

这种写作就像是走进一场热闹的聚会,各式各样的人在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突然有个嗓门很大的人开始讲他的故事,其他人都被吸引了。聚光灯不断打在他的脸上,话筒递到他的嘴边。所有人都在谈论他的故事,光是小道消息就够大家议论一番。你是来聚会听故事并把故事带回家的人,你也要去听他的故事吗?还是去听角落里某一个你未曾听过的声音?

《人生切割术》剧照。

写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 这里有最本能的诚实

让作者感到满意的写作,是作者自己也能理解并感同身受的写作。

很多新媒体作者都有努力争取写一篇“流量惨案”稿子的时候。这些稿件跟互联网热点没关系,也不是那种有明显情绪指向的选题,它可能只是作者身边发生的、触动他们的故事。

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故事呢?也许每个作者都有不同的答案。对我来说,那个答案也很简单。因为有一些东西曾经打动了我。

比如说对工作的反思,我写它不是因为我认为这会是爆款的选题,人人都关心,而只是因为我关心。一定也有很多文章或论文写过这些事情,但它们并不能完全取代我的思考。

我并不认为我是特别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也是一种自恋,我只是想我应该不是特别的,很多跟我做过相似工作的人也许会有共鸣。我是为自己而写,也为他们而写。我也许能和他们有共鸣, 也许只是提供了一个“供批判”的靶子,但那都没关系, 我至少知道自己是在跟谁对话。

但流量爆款写作不是这样的,我有一百万个读者的时候,不可能知道读者是谁。读者可以是观念、阶级、爱好、地域、民族、性别完全不同的人。我以为自己收到了反馈,但实际上,我不知道这些评论来自何人,他们有怎样的人生经历才会说出这些评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与我有共鸣。

写自己关心的问题,因为这里有最本能的诚实。只有心甘情愿去讲述那些不被在意的故事,才能回应我们内心对于因何而讲述的疑虑。

流量不是评价作者水平好坏的标尺,只要我们不再认为流量是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标。身处工作中时,我曾经认为自己除了适应这套游戏规则外别无选择。但是当 我过了两年再回头看,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有选择。

我可以选择成为绩效最差,但是写文章最真诚的人。我也可以选择去更小、更注重内容的公司,赚更少的钱。实际上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不再工作,但仍然继续写作,哪怕这些写作可能不会带来物质回报。

这是新自由主义宣称的“只要努力就有机会”的背面。我们努力了,但可能因此更加贫困。工作越努力,技能越平庸;精力越耗竭,未来越失业。

我无法评价这种个人选择的好坏。毕竟只是个人选择,对社会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不值得鼓励,也不值得批评。

当我把流量爆款当作一种选择而不是竞赛目标的时候,我意识到其实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有微小的选择空间。

写作中最让人觉得茫然甚至恶心的商业稿,我是可以选择不写的,至少可以选择少写。过去我总是觉得,写一篇就有一篇的钱,不赚白不赚。但是我现在会想,写一篇就多干一篇的活,能躺在家里不花钱就不用赚钱,赚了也白赚。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没有“不事生产”的负罪感了,反而是不制造垃圾的崇高感。

我也无法再随意轻视任何与我不同的人了。我意识到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我就是他们。当我是一个工作狂的时候,我轻视那些工作不努力的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也是一个不再努力工作的人。社会主义用生产来评判一个人的价值,资本主义用消费来评判一个人的价值。我则看不到价值的标尺,所有人都有价值,所有人都没有价值。只要我们不再比较。

流量不仅是作者的选择,也是读者的选择。在提完离职后我取消关注了 300 个公众号,以前是为了找选题或者看时事关注它们,除了找选题外,我几乎没有任何继续看它们的必要。那些流行梗与男子丢狗、女子吵架的新闻,不看只会更好。

最极端的例子是虐猫或娈童的视频。它当然可以激起人们的愤怒,呼唤正义。但如果激情传播这类视频, 不仅会造成二次伤害,也让人们的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坏人”身上,而无法推动结构性改变。最让我们愤怒也最容易传播的,恰恰是“坏人”的形象,复杂的思考反而无法得到有效传播。但这种大量传播对公众有益吗?

没有人真的知道 读者想看什么

新媒体像是一场庞氏骗局。把更多的人拉进新闻中,让大家关注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件事于是变成了新闻事件。所以谷爱凌爱吃韭菜盒子也能成为多个新媒体账号的头条。但是点进去看,纯粹是因为无聊驱动的窥私欲。

我想克制这种窥私欲。

在对自己小小的实验中,我先是取关了绝大多数账号,只保留少数几个有实际功能或者比较信任的账号。我会留意它们的标题是否存在太强烈的、煽动性的言论,如果是的话就不会点进去看。

新媒体变得越来越好做了。人们暴露在社交媒体平台上的信息越来越多,新媒体从业者有时甚至不需要采访,收集整理当事人在社交媒体上的碎片,就可以发布一篇文章。比如在重大新闻发生后,有做“非虚构”的新媒体账号会通过当事人在社交媒体上发过什么美食、去过哪些地方,来推测这个人“爱好旅游”“热爱生活”。

我会克制自己点开这样的文章,哪怕我也会好奇新闻当事人是怎样的人。对个人私生活的关注,并不会帮助我们理解社会结构性问题。通过社交媒体的发言去了解一个人,更是不讲伦理的做法——当事人发布状态时,从未想过这些内容会被用来证明自己的品行。

新闻会有新闻伦理,新闻学院会教授相关课程。但是新媒体太新了,新到大家还没有达成伦理规范的共识。有太多文章写出来,只是为了满足读者的窥私欲。但作为读者,为什么要放纵自己的窥私欲呢?在点开那些“关注个人”的文章时,我到底是在关心个体,还是只想窥探别人的生活,滋长廉价的同情?像地主看到穷人后感叹道:哎,真可怜,然后扔两个铜板——还只扔给了感人的文章。

《黑镜 》第一季剧照。

拒绝看爆款文章,以及绝大多数新媒体文章,尤其是工业流水线生产的文章,就是我对几年新媒体工作的回应。

当我作为内容生产者时,我受到的训练是生产那些读者会感兴趣的文章。但是当我真的作为读者时,我发现这是一句空想。我们并不知道读者会感兴趣什么样的文章,而是通过刺激性的标题让读者点开这些文章,并默认流量越高,读者越喜欢。

我需要对自己的生活做全方位的改造,才有可能不点开这些文章。在工作过劳的情况下,这些简单易读的新媒体文章和短视频,会是相当大的放松,但如果我工作不过劳呢?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做工作外的事情,那些东西能使我从手机的控制中逃脱出来。

拒看新媒体, 节省注意力

便捷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活理念。这种理念会区分时间应该花在哪里才不算浪费。花一小时骑车通勤是浪费的,做饭也是浪费的,花在工作上才不算浪费。一小时只做一件事也是浪费的,只有同时做好几件事才不浪费。

新媒体的文章刚好能弥补我们对浪费时间的恐惧。坐在地铁上只发呆也是浪费的——我们如今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发呆。这些文章号称能够通过碎片化阅读,让你即使在通勤路上也能学到知识,或者至少了解八卦,获得谈资。但这些文章同样也让我们无法集中注意力完成一件简单的、身边的事,而被无数在更新的、与我们无关的事情吸引。

《黑镜 》第一季剧照。

我无法面对自己在写新媒体文章时的自我厌恶感。心里会有一个声音在一次次地提醒自己,“我在制造垃圾”。虽然我知道这不客观,但只要对数量的要求越来越高,垃圾的比例也会越来越高。这些文章生产出来,要消耗作者的时间、精力、情感,消费时要消耗读者的时间、注意力和情感。

我是要选择继续生产这样的内容,还是说也可以离开这个行业?这些关于工作的反思,也只能在不工作后才能清晰起来。

本文内容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不再踏入流量的河》一书。 原文作者:凡之昂;摘编:荷花;编辑:王菡;导语校对:杨许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4合订本推广。 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 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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