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玩当然不会说话，却构筑出一个更纯粹、美好的世界。在不确定性弥漫的当下，年轻人被磨砺得坚硬、隐忍，一度自嘲“封心锁爱”。但他们知道，自己柔软的一面并没有完全消失，有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毛绒玩具，就能让他们感受到情感浓度更高的陪伴，重返天真，跳回只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
文 |黄点点
编辑 |西打
运营 |泡芙
不被理解的伙伴
2024年即将结束，29岁的米米花了很长时间，为离开上海做准备。
收拾行李很艰难。从毕业到现在，米米已经在上海待了4年，一个人租房的她有点社恐，养了一只猫，几乎没有搬过家。各种手办、娃娃，放满了整整一面柜子。整个青春都像被浓缩进这间小小的出租屋，一时不知从何收起。
很多人劝她“轻装上阵”，也就是说，“不要的东西都可以丢了”。和很多离开大城市的人一样，丢掉家具，丢掉衣服，甚至丢掉猫。
当然，那一整面柜子的玩具，也可以尽数卖掉。去年有段时间，米米喜欢的哭娃（Crybaby，泡泡玛特的IP之一）被炒到特别夸张的价格，她花两三千元买下来的“娃”，有人花五六万元求购。朋友们跟她开玩笑，把这些“有点累赘的娃”卖掉，她可以赚很多钱。
米米无法接受这个提议。她的娃和她的猫一起，陪伴她度过了整个沪漂生涯。在广告行业上班，工作经常昼夜颠倒，是它们陪着她加班、睡觉，熬过每一个难熬的时刻。
最终，米米把手办、玩偶、雕塑通通打包，装了八个箱子，整整100公斤。她下单了最好的快递服务，把它们小心寄走，又叫了一辆顺风车，抱着自己的猫离开，在另一个城市重启新生活。
▲泡泡玛特旗下的IP Crybaby。图 /视觉中国
如果不是真的经历过，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为什么米米会如此珍视这些玩具。包括米米的妈妈，一度追着女儿问：为什么一直买这些东西？没办法，米米只能说，“它们很值钱的。”的确，潮玩一度被视作理财产品，热门款的价格甚至被炒到几倍、几十倍。
但米米心里知道，她对“娃”的感情，远不是金钱能概括的。因为倾注了无可计数的爱和精力，不会说话的玩具们，拥有了自己的生命。米米觉得，这次搬家也是“带自己的小孩回家”，因为她，周围的朋友们都认识了哭娃，她无法想象没有它们的生活。
25岁的上海姑娘罗伊“入坑”6年，也从来不会用二手平台上的溢价去衡量玩具的价值。在她眼里，手办是能够让她忘记疼痛、瞬间快乐起来的“电子布洛芬”。
在诸多热门潮玩里，她偏爱那些“冷门款”，比如THE MONSTERS系列的TYCOCO，一个骷髅头“小怪物”。很多人嫌弃它不值钱，但罗伊就喜欢它，每次拆盒她都非常开心。有一次，其中一个“娃”不慎从10楼掉落，捡回来的时候都破了，但罗伊心里想，没关系，坏了我也喜欢你。
米米和罗伊不是个例。一直自嘲“封心锁爱”的年轻人，依旧有表达爱、寄托爱的需求，只是对象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线下的亲密联结，给购买潮玩这件事，赋予了超脱于日常生活的仪式感。和米米一样，29岁的江苏姑娘关关，也拥有满墙的手办。眼神扫过去，她说得出每个手办背后的故事。
比如那个“虎跃新春”系列的DIMOO，是在漕河泾印象城买的。她原本不太喜欢线下抽“娃”，但那一次，像是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脉一样，她学会了“摇盒”，通过轻微的手感变化，摇出了自己最想要的那款。她高兴得不行，从此自封“摇盒大师”。
▲“虎跃新春”系列的DIMOO。图 / 泡泡玛特微博
还有一款哭娃吊卡，链接的是一段和陌生人的记忆。那次，她在一家门店蹲了4个小时，结识了不少“同好”粉丝，其中不乏几位和父母年纪相仿的阿姨，因为喜欢哭娃特地来打卡购买。她们以姐妹相称，分享了各自的故事，一位姐姐痴迷到腾出一个房间，专门展示她大大小小的手办和玩偶。
不久后，关关也要搬家，但她还不知道如何安放这些玩具。她刚刚和男朋友分开，看到“娃”们很容易触景生情。以前，两个人经常一起去逛商场，吃完饭不买别的，就去逛泡泡玛特。每次捧回一堆好看的新品，你一盒我一盒地拆，好不快乐。
关关理解米米。哪怕已经和一段感情告别，但她还是无法丢掉满墙的回忆。那也是一部分的自己。
当脆弱被尽数包容
失恋这段时间，关关喜欢上了星星人。上个月，她和朋友一起去逛PTS（上海国际潮流玩具展），站在星星人展台面前，她毫无防备地哭了。
墙上画着各种各样的星星人，它们温暖、明亮。最大的那副画里，人类世界陷入黑暗，戴着高高的女巫帽、小精灵一般的星星人，背着一口袋的星星，挨家挨户地送去光亮。
关关觉得自己被击中了，所有的委屈都想跟着眼泪倾涌而出。周围很多陌生人，她努力克制情绪，心里不禁想：这也太drama了。但过去一段时间，和伴侣相恋十年却因为现实原因不得不分开，她的确像是被拽进一个暗淡无光的世界。这个时候，那个小小的星星人，举着暖黄色的光出现了。
关关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想：星星人这么好，来帮助地球人。
▲关关拍下的星星人。图 / 访谈者供图
潮玩当然不会说话，却构筑出一个更纯粹、美好的世界。因为各种原因喜欢上潮玩的年轻人，总有某个时刻得到过独特的力量，重新拥有应对生活的勇气。
回忆沪漂的几年，米米总会委屈。工作上总有解决不完的烦心事，为什么这个活儿让我加班？为什么我付出那么多，老板看不见？米米有时觉得自己嘴笨，不会吵架，一吵架就哭，普通话还说得不好。有时候明明自己已经非常生气，但同事还在开玩笑。
很多情绪无法发泄，她就专门找来结局悲伤的电影，看得泪流满面——如果被合租室友看见，也不会尴尬。虽然米米总是告诉自己要坚强一点，毕竟是个成年人，为这些事情哭，好幼稚。
但那些玩具，目睹过她所有的脆弱时刻，然后尽数包容。
她对着哭娃流泪，结果看到一排哭娃都挂着泪珠，又突然很好笑，一下子就释然了，“好像她们帮我哭了，我就不用再哭了”。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创作者想要通过哭娃这个IP传递的主题——放肆哭吧，脆弱没有什么错，那是属于人类的、无需被否定和隐藏的一种宝贵情绪。
哭完之后，生活还会继续，但周遭不会再是密不透风的黑暗。有一回，米米正抹着眼泪，朦胧中看到手办柜子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发光。仔细看，是自带夜光的CHAKA，一个蜡烛精灵形象的手办。
哭娃和CHAKA，米米喜欢了很多年，从读书到工作，都有它们的陪伴。一开始，这两个IP还都是潮玩圈的小透明，米米见到创作者本人，还会和她们聊天、写信。在她印象中，创作出哭娃的泰国本土艺术家Molly，是个敏感、善良的女孩子，看见粉丝会笑得眉眼弯弯，想起去世的小金毛会忍不住流泪。也正是这样情感丰沛的人，才能关注到眼泪背后真挚的共鸣。
时间有不可抗拒的魔力，潮玩陪伴着粉丝，作品问世后获得的正向反馈，也鼓励、滋养着创作者继续前行。如今，Molly本人在泰国乃至全世界收获了非常多的粉丝，还曾被评为“2023泰国50位最具影响力女性”。
米米觉得，自己除了喜欢潮玩，还能和创作出它们的人建立更深的联系，这本身就非常神奇。今年PTS，米米排队参加了CHAKA的签绘。她喜欢做手工，特意花很长时间，用毛毡做了一个眉毛粗粗、眼睛大大的CHAKA苹果糖，送给它的创作者Hanna，还递上了一封信，写下她被CHAKA治愈的故事。
▲PTS现场，CHAKA展台前聚集了不少粉丝。图 / 访谈者供图
收到信和礼物的那天，Hanna惊叹于粉丝们的手艺，又被其中自然流露出的爱意打动。她从来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能够被CHAKA治愈——这个以燃烧的蜡烛为原型的小精灵，乍一听颇有悲情色彩，周围人最初看到她的设计，第一反应是：“啊，TA最终会融化熄灭，也太惨了吧！”
但粉丝们懂她，也理解CHAKA诞生的意义——这个小精灵才不是“惨”，TA的结局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冰冷而遗憾，而会在炙热燃烧后余温里满足。
▲CHAKA是一个以燃烧的蜡烛为原型的小精灵。图 / 访谈者供图
去年下半年，CHAKA在泰国的粉丝越来越多。他们给Hanna写信，把CHAKA做成美甲大方展示，和她一起向外界描绘这个小精灵背后的故事……在这些时刻，Hanna的心被确定感充盈，“得到越来越多粉丝的认可，让我相信CHAKA正逐渐成为有力量的小精灵。”
更高浓度的爱意
对于Hanna而言，CHAKA在泰国受欢迎的表现，实在突然。
去年，她飞到泰国一个潮玩展做签绘，原本以为就是一次普通展览，她只带了一个工作室的伙伴去帮忙。直到登机前，泰国粉丝们实时转播说：“你们的展位要被我们淹没了！”
Hanna没预料到会在海外的展位前见到这么多人。18平方米的小小展台，被排队签绘的人围了几个圈，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前来支援的工作人员从2个加到4个，最后来了8个。那也是Hanna第一次明确感受到，CHAKA被这么多海外玩家喜欢着，她也第一次意识到泡泡玛特在中国之外的影响力——潮玩已经突破了圈层，成了一种全球范围内的精神消费。
从PTS的发展，也可以窥见这种变化。
在泡泡玛特工作的第八年，魏兵发现，公司的仓库越来越大。他是80后，一直做着仓库管理和布展工作，刚来泡泡玛特时，还没有广为人知的PTS（POP TOY SHOW），只有BTS（Beijing Toy Show）和STS（Shanghai Toy Show）。那时，潮玩被看作一个小众圈子，展会准备起来也没有现在这么专业、完善。最开始，停车场都不是智能的，嘉宾到了现场，魏兵要骑着共享单车去给他们办理车辆通行证，口袋里还揣着几千块现金当押金。
如今，PTS已经成为潮玩爱好者们不容错过的盛会，除了北京、上海，去年，泡泡玛特还把举办地搬到新加坡。此外，泡泡玛特线下潮玩店也开到了全球各地，从东京涩谷大街到伦敦牛津街，从巴黎卢浮宫到纽约曼哈顿金融中心，都有了“娃”们的身影。
▲上海PTS现场人流如织，已然成为喜爱潮玩的粉丝不容错过的聚会。图 / 访谈者供图
结束沪漂的粉丝米米，也是在这股风潮之下，结识了泰国女孩Thanya。
去年，Thanya曾千里迢迢地从泰国前往上海来逛PTS，但买票流程复杂，她又看不懂中文，是热心的米米把买票流程一一截图、翻译给她。米米原本以为是随手帮助，没想到展会那天，Thanya专门带来了泰国特产。那次之后，两个人的联系紧密起来，Thanya帮米米抢到了泰国发售的雕塑娃娃，米米给Thanya寄去只有中国才有的、各种各样的周边。
因为盒装手办被大众熟知的泡泡玛特，这两年还在加速回应年轻人的精神需求。越来越多种类的潮玩被创造出来，包括一系列毛绒玩具、包包和挂件等等。
因为手办大多是搪胶或树脂材质，精致美丽的同时却也相对脆弱，一不小心磕碰到，米米都会心疼好久。但如今，她还可以把自己DIY的CHAKA毛绒娃娃挂在书包上，去植物园里看樱花。“原本娃只能待在家里陪伴我，现在可以跟我一起出去看外面的世界。”
在不确定性弥漫的当下，很多年轻人被磨砺得坚硬、隐忍，一度自嘲“封心锁爱”。但他们知道，自己柔软的一面并没有完全消失，有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毛绒玩具，就能让他们感受到情感浓度更高的陪伴，重返天真，跳回只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
▲毛茸茸的LABUBU吸引了非常多年轻人的目光。图 / 访谈者供图
还有更多改变，正在悄悄发生。
生活在杭州的张驰，今年68岁了。她曾是一名医生，退休后和女儿生活在一起。一度，看到女儿沉迷购买一款名叫LABUBU的玩具，她非常不解。但女儿兴致勃勃地给她讲了LABUBU和精灵天团的故事，让她逐渐也喜欢上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
母女俩有了共同的爱好，平日里的沟通也变多了，和LABUBU待在一起的时候，工作上的压力、生活中的烦恼好像都消失不见了，“很放松，没有一点戒备心”。
在粉丝口中，LABUBU是“掌管爱意的神”。而张驰和女儿也真切体会过，爱意的传递。今年夏天，她们带着LABUBU一起去了一趟新疆，拍照时，玩偶不小心掉了。一个新疆小朋友“拿起LABUBU就跑”，张驰还没反应过来，小朋友的妈妈就牵着他过来道歉，还询问起价格，想买下玩偶送给孩子。
张驰心里有点舍不得，但看着小朋友期待的眼神，她决定把玩偶送给他，没收钱。过了一会儿要离开了，小朋友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给张驰塞了一口袋的奶疙瘩。这是满载爱意的回应。后来，她们回到杭州，又收到了小朋友一家寄来的新疆特产——两个陌生的家庭，因为一个玩具，产生了奇妙的联结。
▲68岁的张驰和LABUBU在一起。图 / 访谈者供图
这份爱意还在继续流动。PTS潮玩展影响力的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粉丝开始期待线下见面，那是一个共赴美好的契机，也是分享快乐的聚会。粉丝们在几天的展会里，和来自全球各地的伙伴们同频共振，一起创造了难忘的回忆。
“电子布洛芬”只是一个代号，但泡泡玛特的爆火，的确踩中了年轻人的真实需求。心理学家阿德勒曾经提出过“人生三大课题”，其中包括工作课题、交友课题和爱的课题。越来越快的工作节奏里，年轻人开始过一种原子化的生活，不热衷恋爱、排斥催婚，也不愿意为工作付出一切的他们，开始寻找新的出口。
而作为一家快速发展的商业公司，泡泡玛特也正在被重新认识。外界的质疑从没停过，年轻的创始人王宁经常需要回答：潮玩究竟是不是真需求？年轻人的喜爱会不会转瞬即逝？泡泡玛特的增长究竟能不能持续下去？
在接受作家李翔访谈时，王宁没有回避这些问题。“IPO那年我说过，在逻辑上我们希望从供给潮流变成供给快乐……将来它会吸引更多年龄层的人。”他说，做对的事情，自然会带来用户、带来增长。毕竟，粉丝的快乐是真实存在的，它不会骗人。
在李翔看来，泡泡玛特的成长是一个关于“不同”的故事。公司诞生时王宁没有选择最时髦的创业风口，后来做潮玩、想把玩具卖给成年人，很多人也无法理解。同时期创办的公司都在追求闪电式扩张，而泡泡玛特的理念却是“尊重时间、尊重经营”，这也是不同的。
也正是诸多不同，共同造就了泡泡玛特的“独特”。
▲《因为独特：泡泡玛特创始人王宁从杂货铺到IP世界的跋涉》一书现已上市。
（除Hanna、张驰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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