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叶原创小说丨岁月的斑痕(二十八)

真言贞语 2024-10-05 15:03:07

岁月的斑痕

(二十八)

文/姚水叶

一场深秋的夜寒雾重凝固了一九七八年的农历九月底。前一天的一场秋后雨给今日的黎明后挂上了一层灰朦朦的厚沙帐,雨虽然停止了它该有的奔放,但风却失控了它的方向,依然狂刮不止,树上剩余的那一半枯叶挣脱了树枝,漫天飞舞,无声飘落下的黄叶紧紧贴在下过雨的地面上,覆盖了早出的麦苗,压得那些没来得及发枝的单苗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还有很多树叶争先恐后地漂浮在沉淀清澈后的水潭上,偌大的农场也同样是这番景象。

程有良和队长、会计一起乘坐国营单位援助的绿皮解放卡车去外地买红薯已经走过两天了,队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一无所知。一阵嘟嘟嘟的拖拉机声划破了寂静的上坡村,深深的车辙延伸到农场最南端。听见拖拉机的声音,程小芳很奇怪,天刚亮,拖拉机干啥去了?回来得这么早?她忘记了放下扫把,拿着扫把站在自家的小院边,看清楚了开拖拉机的田兴哥,熄灭了拖拉机冒出的浓浓蓝烟,小芳不由自主地跳下路坎想看个究竟。随即从停稳的车上跳下了门宗的永民哥、永胜哥。他俩是亲兄弟,分别是老大和老四,也都是中等个子,同一个模子刻出的瘦条脸,生人是分辨不出老大和老四谁是谁,唯一不同的性格只有上坡村社员知晓。老大永民处事既奸猾又吝啬,老四永胜则处事一勺一碗过于实诚,同在一个屋檐下老大永民是兄长,是有权将手里的五分硬币掰开花的人,老四不掌权也更想把一个五分硬币掰开花,可他是很难接触到钱的。只见他俩打开车箱,用力从车上抬下门板,轻轻放在事先垫平的胡基上,一床碎花旧被将门板上的女人裹得严严实实,两个短发辫被门板蹭得散开了,全散落在门板外,就连平时扎辫常见的黑色毛线圈也没了踪影,那散开的黑发几乎贴在泥土上。永民哥一副后悔莫及哭丧的模样头也不回地上了斜坡,奔家去了。憨实的永胜哥同样的一副表情却留在原地,瞅了瞅远去的大哥,又一万个舍不得地看着门板上一动不动的大嫂。他看似憨实,心如明镜,长嫂如母,失去长嫂,绵里藏针的三嫂更会名正言顺地踢他出门。他无声地坐在离门板不远的碌碡上哭泣。小芳的大妈也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扑向门板,顿起长长的哭腔:“我的侄媳妇菊莲呀,叫不应的你呀,你咋忍心丢下那不懂事的娃呀,啊啊啊,这以后可咋弄呀。”

这反反复复撕心裂肺的哭声始终都没有唤回菊莲嫂子一句回音,她真的舍下了一切,不辞而别了。菊莲嫂子姓孙,是神禾塬下的女子,一米五多点的个子,不太瘦,也可能是奶着孩子的缘故,丰盈的身材体现了一个落魄的大家闺秀应有的气质,嫁给永民哥也着实是他的福气,更给程家门宗撑了门脸,家传的持家好手,对外懂理,对内又谦让。大队新盖起的医疗室缺人手,她便自告奋勇地背起药箱,与另外两名大夫强强联手。锅台梁的那位大夫成了医疗室专人坐诊,接待重症患者,从此,三人构成了山区闻名遐迩的医疗团队。她满怀着一片赤诚之心和永礼分沟包片送医送药翻山下户,脚印踩到了山区的方圆几十里,从来不曾有过怨言。她的责任心也来自于她的胆大心细,又成了最年轻的接生婆,那些山沟野洼的独家住户更把她捧为医神,翘首以盼这位医神的身影。医神也曾无论何时会同样背着药箱走进程小芳她妈的土炕前,用爽朗的笑声给予小芳她妈减少了多少病痛。有一次,她给小芳她妈注射完两支葡萄糖氯化钙,又摸了小芳的额头,皱了一下眉毛,二话没说,顺手用橡皮细管扎住了小芳的右胳膊弯,用雪白的小棉签用力擦了擦小芳血管上的皮肉,又用消过毒的小号医用针头对准小芳突起的血管,一针刺下,浓黑的血水顺着皮肉滴在地上,又用力上下拥挤上十次,紧接着撕下两个小棉球擦拭干净了小芳胳膊上的血痕,又用一颗小棉球让小芳自己压着,停了几分钟后,又用同样的手法在小芳的左胳膊上刺了同样一针,最后告诉小芳把棉球多压一会,多喝些开水,不用吃药。看着菊莲嫂子急匆匆的背影,小芳最开始的感冒被菊莲嫂子消灭在萌发时,先前头重身轻的感觉烟消云散。现在没有了菊莲嫂子,医疗室真正缺少了半边天。小芳低头看着死去的菊莲嫂子就像这一片片干净的落叶被人无意间踩进软泥里,一去不返。

不到一杯茶的工夫,绿皮卡车也留下更深的两条车辙驶入农场中心,看到这情景,还没等车熄火,程有良、会计小民、队长王致信分别从车顶和司机楼里跳下车,不约而同地问道:“这是谁?咋了么?”

平时言语封不住人看似憨实的永胜哥向队长、会计哭诉了最近几天家里发生的一切:“我大嫂的娘家就兄妹二人,这咱队上社员都知道,大嫂到屋也八九年了,每年的八月十五都没吃上我大哥的一个月饼。我三嫂娘家户大,哥也多,到屋这几年,每年都让我大哥给她娘家买五六包月饼,她给她娘家拿五包,自个独自吃一包。我二哥当兵探亲回来,我大嫂央求我大哥把她妹子给我二哥做媳妇,以后姐妹俩有个伴,能常在一起,我大哥嫌花钱,又争房住,对我大嫂骂道,不要,让他死到外头,自谋出路,别回来。我二哥装作没听见走了,给部队修车,车轮自行滚动,我二哥残死在车轮下,部队领导派人来说这是意外,不是牺牲。我大哥磊石坎要我帮忙,我的手还没有从石头下取出,他就抽出撬杠,多亏石头有缝,要不然我的手就残了,娶不上媳妇给他一辈子忙。这次八月十五又买了六包月饼,我大嫂的手抚摸着月饼,问大哥给她娘家要一包,我大哥说几十岁的人了,不想正事光在嘴边抠。大嫂一句嘴没犟,要代表咱大队参加公社的国庆文艺节目,公社文艺组要求发辫不过肩,我大嫂为了咱上坡村的荣誉,没告诉大哥自己剪了长发辫,演完节目回来挨了大哥一顿揍,我大嫂委屈气不过,给医疗室交代了打针、配药的事,就喝敌敌畏了,前两天都洗胃了,昨晚又复发,都怪我大哥。”

王致信气愤地对程有良说道:“那老三是工人,挣钱么,媳妇娘家头上挂的红辣椒,拽到哪红到哪,生的女子高人一等,这下好了,下年的月饼没人争了,全是高家人吃呢。”

程有良听王致信的一番话,脸红到了脖子根,扭头对永胜说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准往外说,家丑不可外扬!”

会计小民也瞪着眼睛愤愤说道:“都啥时候了,包子馅都臭了,还不让人知道。”

一句家丑不可外扬的话止住了憨实的永胜哥,也止住了王致信,小民哥说完几句话又打圆场地问道:“致信叔,现在咋办?先挖墓子还是先分红薯?”

那位司机师傅拍了拍王致信的背膀说道:“你们出了这么大的事,先商量吧,车暂时先放到这,我自己先回单位了,这事放到我那,娘家哥可是难惹的,先想咋对付娘家,让死者安息。”

居住分散的社员们担着不同大小的藤筐是奔着分红薯而来的,谁知菊莲嫂子却挡住了社员们的视线,人们悲痛欲绝,扁担从他们的肩上滑落,眼泪顺他们的脸颊流淌。在场的社员都知道,自从她放下吃奶的花娃后,从背起药箱的那一瞬间起,谁没有伤风感冒过,谁没有被她恩惠过?一向泼辣能干,走路带风的她说倒下就毫不犹豫地倒下。老支书林田蹲在门板旁,双手抱着额头连连发声:“可惜了,可惜了,多好的媳妇,搁到我田家一定捧在手心里,偏偏落到程家,唉!”

王致信说道:“啥也甭说了,把人往回抬,再取一麻袋红薯给永民背回去,不看永民的面子也要顾及菊莲的情分,还有几个鼻嘴子娃呢”

小民说道:“分成两份背,坡太高,一个人背不动。”

程小芳把早上出门所见之事告诉了她妈,她妈顿时泪流满面:“咱屋咋光出这不祥之事呢,你荣新姐才过三年,你菊莲嫂子又喝药了,没有了你菊莲嫂子,我离死也就不远了,往后谁还能进咱屋给我打针,你永礼哥脚下抹的清油,连人影都逮不住。”

菊莲嫂子娘家真的来人了,程家人一眼就看得出,那身强力壮的堂弟是带着凶相和拳头有备而来的,而且,在农村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才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方法。程有良连忙拱手让礼:“贵客来了,先进屋,坐,坐,坐。”

这时,一个娘家媳妇模样的女人说道:“不坐,把永民往这叫,打了才能谈,坐下来说话就容易服软。”

为了稳住菊莲嫂子娘家人的火焰,程有良代表程家,把那娘家人拱手让进屋,点头哈腰像老鸡啄米似的:“千错万错都是程家错,是永民的错,请远亲高抬贵手饶过永民,不看大人,还有三个娃要养,人在气头上,出手难免不留遗憾,要真有个闪失,娃既没妈又没爸,更难长成人。”

经过程有良毕恭毕敬的端茶递烟,好言相劝,菊莲嫂子的娘家人终于答应了让永民披麻戴孝,逝者入土为安。程永民虽然松了一口气,葬埋了媳妇,但世上啥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社员们见他双膝跪在菊莲嫂子的坟前,怀里搂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谁还能再恨出来。

事出起因必有妖。埋葬了菊莲嫂子,三嫂爱香逢人便拉起长腔:“不知道咋着,吃饭时候不见人,刚把锅洗了她又背着药箱进门了,敌敌畏顺手很,可能是荣新没喝完给的,荣新在时俩关系好很,迟见在一块,早见在一块,不分你我,本来喝了药洗了胃不能吃热食,她可要吃烫嘴的搅团,吃完饭一会就向永胜指药箱,来不及了么,早知道不给她吃!”

以后的时光里,永民哥的三个孩子平娃、锁娃、花娃基本上与林发哥的三个孩子不差上下,冬里少棉,夏里无单,赤胸露腚成了常态,让人看着实缺爱。三嫂领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花梅,白白胖胖,细皮嫩肉,和饥瘦黝黑的花娃截然不同。四嫂康兰也有了自己的女儿红梅,但她人长得有点丑,同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只有做不完的活,没有核桃大的权,因而也就对大哥的三个孩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夏天的菜根野果,秋天的落把柿子,冬天石缝里长的冰渣,地皮菜都成了兄妹三人的食用口粮。逢人问起,康兰嫂子只会说一句话:“啥都是爱香姐做主,不由我。”

一九八零年年底,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小芳的睡梦中,她又想起了大芳姐,自己不上学几年了,日复一日的贫困生活并没有因一家人的勤快而改变,该抽出时间去故北村一趟,看姐过得咋样。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了程有良,程有良满口答应:“行么,你认得字,嘴乖些,边走边问,快过年了,我在集上买二斤猪肉,再买些蒜苗红萝卜,给你姐拿上,去看几个女子都长了么,顺便领回一个,你姐就轻松些。”

小芳她妈听后说道:“甭往回领,花花五岁了,老二四岁了,都能从门外拿一撮柴禾进门,也能替大芳看住老三,有娃的面子,战地的脾气也会软点,放到咱屋就惯懒了。”

小芳知道,妈的话里藏有怨恨,也藏有家教。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现以打工为生,更爱文学,曾在诗刊及各文学平台发表过诗歌、散文、小小说等,喜欢用笔尖传递亲身体会和见证过的社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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