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严寒第十年,我与丈夫的婚姻濒临终点。
他对身患白血病的儿子不闻不问,任由他穿着廉价防护服,被刺骨寒冷摧残着身体。
而被他救回来的陌生母女,却享用着他在基地研究所的家属配额,被他嘘寒问暖地关心。
儿子骨髓移植手术当天,气温再次骤降,医院燃料告罄。
丈夫断然转移了儿子手术室的燃料,调去供应对方女儿的手术。
我质问无果,又哭着恳求,只得到他嫌恶的一句:
“你非要在外面丢我的脸吗?!”
最终,我四处借来燃料、双脚跑出鲜血,也没能挽回儿子的性命。
当晚我留下离婚协议书,带着儿子的骨灰走出家门。
丈夫不知道,那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1
谁也没想到,末日第十年,气温竟会又一次大幅度骤降。
冻霜从天际蔓延逼近,寒风尖啸着划过医院的特质窗户,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刻痕。
“嘀——嘀——”
恒温设施发出最后两声哀鸣,很快在超低温中报废。
我呼出一口寒气,从步履慌乱的医护人群中穿过,在1号手术室门前找到了原熠。
众人都恐慌着突如其来的寒温,只有他淡定如常。
只一心安慰着身侧的女人,语气温柔又耐心:
“别担心,我叫人调来了2号手术室的燃料,小可一定不会有事的。”
泫然欲泣的女人抬起头,满脸依赖地望向他:
“阿熠,幸好有你在……”
二人深深对视,像一对柔情蜜意的伴侣,正共同担忧着手术室里年幼的女儿。
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
甚至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刚叫人调走了亲生儿子手术室所需燃料,转而去救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
明明早已对他毫无期待,但此时此刻,腾升的愤恨和怨怼仍瞬间烧毁了我的理智。
我咬紧干裂的嘴唇,快步冲到他们面前,对上原熠满是惊诧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要调走安安手术的燃料?!”
我的质问声里掺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那是安安用来救命的燃料啊!原熠,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可是安安的亲生父亲!!!”
我红着双眼,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周围瞬间寂静,众人打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原熠向来注重颜面,此时当众被我质问,脸色十分难看。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谢曼曼先一步站了出来。
“对不起,嫂子,都是我的错……”
谢曼曼苍白着脸蛋,落寞的神情十分惹人怜惜:
“如果嫂子不愿意,就把燃料都拿回去吧。”
“这就是我们母女俩的命——没了燃料,小可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大不了跟她一起走!”
“可阿熠是我们母女俩的救命恩人,我不能让嫂子你跟阿熠之间产生隔阂……”
“说什么傻话!”
原熠的表情尽是不满,却不是冲着谢曼曼。
他转过身皱紧眉头,冲我厉声呵斥:
“为了这么一点燃料,大庭广众之下胡搅蛮缠,你怎么能这么小家子气?!”
“严婉,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人!”
他劈头盖脸的指责让我懵了一瞬,不敢置信:
“她女儿的命是命,我们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原熠,安安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明知道他今天骨髓移植!那么重要的手术——”
“够了!”
原熠冷冷打断:
“安安的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早该收尾了,但小可的手术才刚开始!把燃料调过来有什么问题?”
“你拿手术做幌子来找我闹,无非就是想在我面前彰显存在感、向曼曼宣誓主权——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女人的那点小心思吗?!”
他状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充满不耐:
“严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跟曼曼什么事都没有。”
“今天小可手术很重要,你不该挑这个时间找我闹,真是太不懂事了!”
2
在原熠心里,我大概还像他记忆中那样,对他爱意蓬勃、充满占有欲,对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虎视眈眈。
他以为,我这次来质问他也是借机生事、嫉妒心作祟。
但他忘了,我从不会拿孩子当筏子,更是已经很久没有因为其他女人而对他歇斯底里了。
哪怕是,于他而言最为与众不同的谢曼曼母女。
他甚至由此夸赞过我,说我“越来越端庄、终于勉强拿得出手”了。
此刻,我的儿子还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我满脑子只有对儿子病情的恐慌,哪还有闲心去想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闻言,我只匆忙摇头辩解:
“不!不是的!安安的手术没结束!”
“原熠你去看看啊!安安的移植出问题了!!”
“外面气温骤降,医疗仪器运行困难,正是需要燃料的时候——”
我说着,急切地去拉扯原熠的袖子,却被他烦躁地下意识甩开。
为了照顾安安,我已经接连几天没合过眼了。
此刻被原熠不耐烦地一推,精神恍惚之下竟直接摔在了地上。
身躯狠狠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关节间尖锐的挫痛传来,疼的我一时僵住。
原熠也惊了一瞬,下意识想来扶我,却被谢曼曼抢了先。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
“燃料我还给你就是了,怎么可以这么轻视自己的身体?”
她满脸真切的担忧,却话里话外暗表我故意假摔博同情。
原熠听出了她的意思,立刻选择了相信,再看向我的眼神便隐隐有嫌恶:
“亏你还为人母亲,为了争风吃醋,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年纪不小了,摔一摔无所谓,可你居然连儿子都诅咒——你心里还有一丝一毫的母爱吗?!”
多可笑啊,一个每天对外人嘘寒问暖、对自己亲生儿子不闻不问的人,居然来质问我“有没有母爱”?
我想讥讽,可儿子手术情况的阴影笼罩在我心间,让我将所有尖利的话语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失去恒温系统保障的走廊越来越冷。
刺骨的寒气从大理石地面贴行,浸透了我身上的廉价防护服,让身体习惯性打起哆嗦。
我抬头向上望,谢曼曼和原熠都穿着舒适的优质防护服,亲近地站在一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们看起来像我见过的每一对研究员夫妻。
丈夫在基地里受人尊敬,配偶则享受着丈夫充足的家属物资配额,连精气神都透着一股从容。
不同的是,原熠的真正配偶是我。
而谢曼曼母女享受的优渥“家属配额”,也本应属于我。
想起儿子因受冻而愈发孱弱的身体,想起我和儿子裹着廉价保温毯勉强支撑的日子,我满心都是苦涩。
原熠是基地研究所的主任,权级很高。
从前,他为了表示自己大公无私,当众宣布放弃自己的那一份“家属配额”,赢得了基地众人的盛赞。
原熠常年住在恒温的研究所,自然不用担心生活条件不好。
但除去基地工作人员类似“家属配额”的福利,剩下的收入只够勉强生活。
更别提我还要照顾身患白血病的儿子、照顾残疾的婆婆。
没有人在意,我们的生活会有多困难辛苦。
3
原熠只会皱着眉头指责我:
“自从末日来临,外面冻死了一半人,还有那么多人在死亡线上徘徊,你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妈这人温柔好相处,儿子也乖,怎么就让你这么不满?”
“这份配额放弃掉,会有更需要它的人受益!”
“我不求你能在事业上帮助我,但你至少要做一个善良有道德的人……”
他义正言辞地说着那些话,像伟岸慈悲的英雄。
衬得我越发灰头土脸、平常庸俗,像一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泼妇。
婆婆确实是一个温柔的好婆婆。
她不知道原熠主动放弃了家属配额,只以为是外界燃料又短缺了。
我帮她按摩残疾的双腿时,她心疼地抚摸我手上的冻疮。
“好孩子,你嫁到家里来,福没享到,罪却遭了不少。”
“我一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就别在我身上浪费燃料了,你和安安要过得好一些……”
我听着只觉心酸,强颜欢笑地安抚她,说日子没到那种程度,让她不要太担心。
可日子怎么没到那种程度呢?
我省吃俭用攒燃料维持温度,可婆婆病痛不断,为了不给我增添负担一直忍着不说,而安安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
他冻得面色苍白,却尽力扬起笑脸:
“妈妈,我是男子汉,我不冷!”
“我要听爸爸的,做一个坚强善良的人!”
后来原熠出去救灾,带回了谢曼曼母女。
又突然自打自脸地启用了“家属配额”,只是把供给对象改成了她们。
我震怒又满心不甘,开始和原熠天天吵架。
可除了让夫妻关系更紧张外,无法改变什么。
这一次。
安安手术做到一半遇到意外状况、本就凶险,还被亲生父亲突然调走了剩下的燃料——世上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没有燃料,医疗器械甚至无法启动,我的孩子就那么无助地躺在手术床上,生死不明!
我作为孩子的母亲、原熠的法定配偶,却连阻止都做不到。
我内心密布着隐痛。
却只能狼狈地低下头,用苦涩的声音哀求他:
“原熠,求你了,把安安手术的燃料调回去吧!”
“他是你的儿子啊!你救安安一命,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再对谢曼曼多好我都不管了……”
他早就怨我管的太多、说我“像有妄想症一样烦”。
现在听到我这么说,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但原熠的脸色竟然更差了,冷冷瞪着我。
“严婉,能不能别一天天的胡说八道?”
“你就非要在外面给我丢脸吗?!”
我抬头,对上原熠的目光。
他看我的眼神毫无温馨情意,只有烦闷与指责。
我的心凉透了一片。
两步之外,谢曼曼看我的眼神很轻蔑,语气却似乎温和柔弱:
“嫂子,你不用这样,燃料我还回去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一步也没有动。
原熠更是冷冷地开口:
“不用管她!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
“安安是我儿子,他的东西我能做主!”
这一刻,这个代表着“丈夫”两个字的男人,在我心里彻底死去了。
“原熠,希望你不后悔。”
4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就先忍不住嘲讽地笑了。
他这种人,怎么会后悔呢?
安安还在等我。
哪怕是挨家挨户去借,我也要带着燃料回去。
我兀自转身向外走,再没看他们一眼。
只听身后传来谢曼曼的轻声劝说,和原熠的暴躁怒吼:
“让她走!”
“一天天不知道在装些什么,不可理喻!”
我就那么独自一人迈出医院、走进刺骨的严寒里。
居民楼里,我不知道敲了多少扇房门。
一听说我是来借燃料,大多数人都面色怪异地婉拒,甚至有脾气不好的,会刻薄地阴阳怪气两句。
“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
“燃料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说借就借?年纪轻轻不干正经事……”
哪怕我把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又承诺归还时加利息,仍是屡屡碰壁。
没办法,严寒末日里的燃料就和水一样珍贵,却又比水还要短缺。
最后,还是平时常帮助我的邻居老妇人,拿出燃料借给了我。
她笑得慈祥,将平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燃料全放进我怀里。
“攒它们,就是为了哪一天能救上急,再珍贵的东西也是要给人用的。”
我低头看着怀里为数不少的燃料,感动得无以复加。
老妇人摆摆手:“去吧,不是着急吗,别晚了。”
我忍住眼眶的热意,认真道了谢,就抓紧赶往了医院。
然而,人生总是擅长开玩笑,最喜欢在看似一切好转时,猛然给予一记重击。
从医院出来时明明一切顺利,回医院的途中却状况频发。
随着交通工具不停出问题,我的心跳也越发剧烈,不好的预感更加躁动。
我默念着安安的名字,如同祈祷一般。
最后实在忍不住,我抱着燃料迈下车,开始向医院跑。
一切都在倒退。
风声、高楼、和路边没来得及处理的冻死者。
冲进医院大厅的那一刻,心脏才似乎活了过来。
我紧紧捧着怀里的燃料,就像捧着一束火种,奔向手术室——却看见医生从里面出来。
他看见我后愣了愣,又看向我怀里的燃料,露出似惋惜似怜悯的表情。
“……孩子刚刚停止了呼吸,请节哀。”
后面的一切都如同做梦一般。
赶来医院的路上,我脚底磕破了一块肉,血液流出了防护鞋,似乎连带着我的灵魂一起流走了。
整个人就像行尸走肉,机械地走完流程。
白布下的安安脸庞稚嫩,和平时睡觉时并无两样,只是这一回再也不会醒了。
收敛尸体时,我听到外面隐隐传来喧闹声。
有护士窃窃私语,说1号手术室的那个小姑娘真幸福,爸爸妈妈都真爱她。
只是做了个阑尾炎手术,从手术室出来时又是蛋糕又是玩偶,说是庆祝她手术成功。
护士们语气艳羡。
外面大降温,也不知道她爸爸妈妈怎么买来的,这么有心的父母,家庭一定很幸福。
阑尾炎手术?
只是一个——阑尾炎手术?
我握着安安冰凉的小手,控制不住地低笑出声,又开始不停流眼泪。
只觉得这一切都荒诞得无以复加,像是老天爷的玩笑,这玩笑又简直太残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