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许婷婷，是一名准大学生。

一直以来，我以为我的名字只是有些大众。

直到升学宴那天，我才从奶奶口中知道，原来我的名字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女，亭。

女停是吧？

好，我直接让你们女消失。

*

我是我们整个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

所以在我考上大学后，父母骄傲的在酒店为我举办了升学宴。

升学宴上，奶奶拉着我的手感叹。

对于奶奶的亲近，我其实有些不适。

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她一向不喜欢我。

从前在老家当留守儿童的时候，她就经常让我在吃饭的时候去山里割草。

大冬天让我一个人洗全家的衣服，以至于我写作业的时候手都冻得握不住笔。

所以我从小就不怎么跟她亲近。

但此时此刻，她却在跟人说着我的好，让我一时间有些羞愧。

我想，或许奶奶就是个内敛的人，不太会表达而已，其实内心她也是爱我的。

我正想着以后要多跟奶奶亲近时，奶奶又开口了：

“我们家婷婷呀，从小就是个有福气的人，从出生就是。”

我有些好奇。

出生就有福气？为什么？

是有什么小典故吗，我有些激动的看着奶奶。

奶奶也高兴的解释：

“那个时候你妈刚生了你，我一看是个不带把的，心里那个难受啊，所以我就给你起名叫婷婷，希望女儿能停下，接下来都是儿子。”

她笑得满意不已：

“你看，你妈二胎果然就是儿子，多亏了我们婷婷的名字带来的福气啊，让我们老许家有了后，等我以后下去见了你爷爷和祖宗们，也好有个交代。”

有那么一瞬间，我彻底愣在那，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一直以为，我的名字最多算大众。

毕竟只是我们班就有五个婷婷。

却没想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名字，竟然赋予了它如此恶毒的意义。

而我的父母谁也没有反对。

我把奶奶的话从嘴里过了一遍，浑身一阵阵的发寒。

婷婷，女亭，女停。

原来，我名字的含义，只是为了祈求弟弟的降生。

*

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或许这种事情在他们看来都很正常。

甚至旁边的人还在附和奶奶的话：

“是啊，婷婷真是有福气，要不是一胎得男，不知道你儿媳妇还得打掉多少个，村头老刘家不就是，他家儿媳妇打掉三胎才终于怀上儿子。”

“还是老许家的你厉害啊，要不是你起这么个名，也带不来你的乖孙。”

奶奶笑得得意，将正在玩手机的弟弟一把抱在怀里，猛地亲了一口：

“我跟你们说，别看我们耀祖学习不好，但是聪明的很，手机电脑什么的一碰就会，以后啊，肯定不会比他姐姐差。”

我一时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然后一群人其乐融融的笑了起来。

身边的爸爸激动的红了脸，絮絮叨叨的举杯讲了许久。

“我们家婷婷，考上了985,985你们知道吗？是全国最好的大学！最好的！”

“不光我老许家没有出过，就是咱们村里，也没有考上过985的。”

“只要我们婷婷毕了业，她就能进大企业，什么老师啊，那些个什么国家单位，这个局那个局，我们婷婷随便进，想去哪个去哪个。”

我听着爸爸越说越没谱，忙拉着他，脸红的让他快些坐下。

我小声的解释：

“爸，没那一回事，毕业了就是毕业了，跟别的大学一样，想去哪里都要再考试。”

“什么都一样！”

爸爸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的憨厚一笑，反倒是一把扯出被我拉着的胳膊，大声呵斥。

力道大的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吓了一跳，看着爸爸有些不敢说话。

而爸爸还在说着：

“你知道个屁，985就是最好的，我老许家脸上有光。”

我没再说话，还天真的以为爸爸只是喝多了。

我实在待不下去，起身离开。

在酒店的楼梯间坐了许久，我都没办法冷静下来。

*

我从小是留守儿童，到了高中才有机会去城里读书。

当初妈妈一直跟我说，只要我好好学习，就能来城里读书，也能跟家里人团聚。

我一直记在心里，并为之努力。

所幸最后终于考上。

虽然高中要住校，不能常回家，但总算能跟在城里的爸爸妈妈弟弟团聚。

我们一家四口住在县城，是村里很多人羡慕的对象。

在高考结束之前，对比老家那些早早辍学嫁人打工的同龄人，我一直以为我是幸运的。

因为我能上学。

但一切的幻想都在这一天被打破。

直到快要结束，妈妈才发现我不在，来找我。

明明是属于我的升学宴，可没了我这个主角后，他们依旧玩得畅快。

爸爸醉醺醺的埋怨了我几句，我们就一起回家了。

他们全都笑意盈盈，谁也没看到我哭红的眼睛。

*

回到家后，爸妈已经开始喜气洋洋的在沙发上数红包。

来参加升学宴的人都包了红包。

想到马上就是学费截止的日子，我鼓起勇气对他们道：

“爸妈，该交学费了，明天我们一起去银行，把钱存进学校发的银行卡里吧。”

两人都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

然后妈妈就将钱都收了起来，为难的看着我：

“婷婷，不是不想给你交，只是咱们家现在真的没钱。”

我怔怔的看着那一堆红包，有些不明白。

刚刚他们至少数到七千多，我都听到了。

而且我的学费只要四千多，加上住宿等各种费用也到不了五千。

怎么会不够呢？

或许我爸是喝酒了，想说的话一点都没有隐藏。

他看到我的视线后，直接不满的冲着我：

“这还没上大学，就开始惦记着家里的这点钱？你这是掉进钱眼里了，天天钱钱钱的，这几天学费说过多少次，就知道催催催。”

我脸色发白的张着嘴，看着忽然变陌生的爸爸。

这几天我确实一直在提醒父母。

因为距离缴学费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我害怕错过。

可是爸爸怎么会对我说出这些话。

我委屈的想哭。

妈妈看到我红了眼眶，赶紧出声：

“你爸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笔钱还有别的用处，这些年为了供你读书咱们家欠了不少钱，这些都得还账。”

放在从前，我肯定立马就信了。

可是今天打破我三观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本能的怀疑起来。

初中以前我一直在乡下老家，义务教育并不收费。

高中我又是通过考试，获得了免学费的资格。

哪里就需要为了让我读书而负债累累？

*

关于缴学费的事不欢而散。

晚上睡觉前，妈妈来问我关于助学贷款的事。

“我听你二叔说，学校能贷款缴学费是不是？”

我点头，录取通知书邮寄过来的时候，确实有助学贷款的介绍，我也看过。

“那就是了，既然能让学校给你交，那咱们自己交什么，你看你这孩子还瞒着不说，要不是你二叔，我们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好事。”

我解释着：

“妈，这钱是国家为了照顾家庭贫困的人，只是暂时借，又不是白给，毕业就要还的，不然会有利息。”

“那就还呗，你毕业不就工作了，那你就挣钱还啊。”

妈妈说的理所当然。

见我不说话，她以为我不愿意，脸色也不太好看。

“怎么，就一定要我和你爸你弟全都出去乞讨供你读大学才行？你非要把这个家榨干？让你以后自己还读书的钱都不愿意，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忍不住辩解。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个贷款什么的我们也不懂，你自己问问学校。”

说完后，妈妈满意的离开。

*

但我却一点也睡不着。

我一直都知道，对于我这种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人来说，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

所以我没日没夜的学习。

我从来都不是个聪明的孩子。

别人一遍就能学会的，我要反复再看很多次才能理解。

笨鸟先飞，我只能依靠勤能补拙。

早上我比人早起一个小时，去操场背英语。

因为我在农村上的小学，压根就没学过英语，初中的英语也只学了基础。

所以一直跟不上进度。

午休时，我在走廊做题。

宿舍熄灯后，我就用手电筒悄悄的躲在被窝看书。

我的青春里只有学习，做题，背书。

但我不后悔。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这也是我唯一能报答父母的地方。

无数次，妈妈都有意无意的告诉我，我在老家的哪个同学已经辍学。

因为她的父母不让她上学。

有时候又会告诉我，我的哪位同学已经去厂子打工，一个月能挣两千多。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笑着对我说：

“进厂子真是能挣不少，大家都羡慕，亲戚们还劝我和你爸，让你也去打工，挣几年就能攒好几万。”

那个时候的我很害怕，求妈妈千万别让我辍学。

我保证肯定好好读书，挣大钱报答父母。

妈妈就会满意的拍拍我的额头：

“放心吧，爸爸妈妈就是砸锅卖铁，起早贪黑的多打几份工，也一定供你读书。”

虽然得到了保证，可年幼的我却更加心惊胆战。

我一分钱也不敢多花，从家里带的馒头多硬也不去食堂消费。

生怕多花一点钱后，爸妈就不让我读书。

整个高中，更是一件新衣服都没有，全靠校服。

多少次，我从没有考上大学的噩梦中惊醒，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我发誓一定要考上好大学！报答父母！

但现在我才发现，好像一切都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

我名字的含义像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寝食难安。

我总是回想着奶奶的话，以至于听到别人喊我名字都会忍不住犯恶心。

我控制不住的去找了班里其他叫婷婷的同学。

我问她们为什么叫婷婷。

有两个说：因为亭亭玉立，我奶奶/爷爷说女孩子起这个名字好听。

有两个说：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家长觉得女孩子都叫这种名字，什么婷婷，媛媛。

然后我就明白了，原来只有我。

同样的名字，别人起，是对孩子本身带着祝福和期盼。

只有我，是为了让妈妈生个弟弟。

*

我最终还是靠着助学贷款上了大学。

临走的前一天，我去要生活费：

“妈，我假期打工挣的钱给我一些吧，正好当生活费。”

刚刚下班回家的爸爸正好听到这句话，脸立刻就拉下来：

“我说你这个孩子，自从考上大学后整天就知道要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牛？考上大学后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

眼看着爸爸越来越生气，妈妈又说：

“给，怎么可能不给，但是婷婷你也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你挣得钱都拿去还债了，基本没剩下。”

我有些着急：

“可是妈妈，当初说好了我打工挣的钱用来当生活费，这三个月我一共挣了三千多，要不先给几百？”

“用你的钱怎么了？养你十几年，好不容易挣点钱，我们用用都不行？你是我们的女儿，你的钱就是我们的钱！”

爸爸生气的将外套扔在地上，不由分说就开始对我说教。

最后，妈妈施舍给我二百块：

“拿着花吧，我和你爸你弟在家吃几天馒头就行，你别饿着。”

我含着泪攥紧这二百块，踏上去大学的火车。

在学校里，为了能活下去，我只能勤工俭学。

所有的空闲时间，不是去食堂刷碗打菜，就是去教室打扫卫生。

周末还要去发传单。

无论同学喊我去哪我都没有时间。

因为我要打工。

拖着疲惫的身体，我终于赶在宿舍锁门前回来。

吃着中午剩的一个凉包子，我准备看一下专业课。

正巧妈妈打来电话，当得知我正在吃包子时，她说：

“还是在外面上学享福，都能吃包子，我们在家只能吃清水挂面，比不上你啊。”

第一次离开家人的不习惯，和每天吃不饱饭，打工学习来回奔波，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

我痛哭着诉说最近的压力和痛苦，可换来的，却是妈妈冷冷的质疑：

“你每天吃什么山珍海味？这才多久二百块就花光了？你知不知道家里过的什么苦日子在供你读大学，你怎么能这么铺张浪费？”

我想到自己每日的馒头榨菜，和永远不吃的晚饭，哭声戛然而止。

*

之后的大学生活，我学会了不再跟父母诉苦。

因为不仅得不到任何安慰和鼓励，反而还会再挨一顿骂。

就这样，一直到过年，我终于又回到家中。

才进家门，我就发现自己的房间变了。

妈妈解释：

“哎呀，你平时又不在家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弟弟马上就要上初中，该独立了，所以就让他住你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