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于步森比刘小桐大十二岁,偶然的相遇,彼此的欣赏,他们轻而易举地相爱了。
于步森说,如果你愿意,我就去跟她离婚。
刘小桐说,不,都是女人,何必彼此伤害呢,我退出。爱情不仅仅是朝朝暮暮。
从那以后他们俩一个多月没见面,于步森找过几次刘小桐,她都以各种理由拒绝见面,又过了几天后,他听说刘小桐去省城打工的消息,她没有跟他告别。于步森觉得这个女孩子不一般,做事总是那么高调。
内心失落的于步森,到处打听刘小桐的联系方式,但是,他问到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几年以后,于步森去省城开会,也许是机缘巧合吧,他又遇到了刘小桐。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大大的眼睛里一束清纯的光芒。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泡泡袖衬衫,下身穿一条浅灰色的A字过膝裙子,面料都很考究。他心里有些欣慰——看来她过得不错。她手里还拉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小家伙眨巴着一双小眼睛,正在好奇地抬头看他。他和小家伙的目光对视时,他的内心有一种针扎一样的感觉浮上来。他的喉咙里咕噜咽了一下口水说:“这是你的孩子吗?”她说:“是的。”他心里百感交集,语无伦次地说:“都这么大了。你结婚了?”他心里可能是想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但是,一紧张却说你结婚了?她听了倒也没生气,微微笑了笑,没说结婚了,也没说没结婚。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然后,说小家伙饿了,她要回去给他做饭。
于步森回身向下榻的酒店走去,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她时,小家伙也正好回身还在好奇地看他,他小小的眼睛里还有一丝不舍的光芒。这一下,他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小家伙似的,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小家伙依依不舍的目光让他心里变得暖暖的。突然,他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小家伙太像他自己的小时候了!

二
晚上于步森回到酒店,心里有些失落,又有点儿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回想起来六年前和刘小桐相遇时的情景。
那时,他在她所在的那个镇的镇政府上班。
有一天,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闯进他的办公室,看样子她还是个高中学生,说自己是六棵树村的,叫刘小桐,是为了一个历史问题来告状的。他一听就乐了,说:“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历史问题呀?”小姑娘说:“不是我的问题,是我爷爷的问题。”小姑娘口齿清晰接着把那个历史问题讲了一遍。
当时,办公室里还有镇政府的其他领导人,有个领导说:“你一个小姑娘,翻那历史干什么?你又没见过你爷爷。”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小姑娘竖起食指,小脸憋得通红,指着那位领导的鼻子一通“机关枪”扫射一样说开了:“现在国家不是有政策给那些人平反吗?我没见过爷爷,也不代表历史就没了。历史上的李世民你也没见过,但是,大唐历史你能用橡皮檫掉吗?如果国家没这个政策我也不会来找你们……”旁边听着的他一下就对小姑娘肃然起敬了,这么小的女孩儿说话如此厉害,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从那以后,隔几天刘小桐就来镇政府一趟,有时来打听她找的事情进展如何,有时过来递交材料。于步森最佩服的还是刘小桐的文笔,她写的材料,那才叫个犀利,都让他怀疑那文章不可能出自于一个小姑娘之手。一来二去,他渐渐对刘小桐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有时候,他看见刘小桐就会想到他那个既刁蛮无礼,又有些势力的妻子,他觉得妻子除了钱和权,好像不认识别的东西,对他的家人都很冷漠,涉及到钱的事情,她都能豁出命去,他的母亲去他们家,有时候饭都吃不上,而丈母娘一去,伙食当时就变成大鱼大肉,因为这事吵架,他又有点儿不好意,只能把火气窝在肚子里。
于步森觉得这个刘小桐虽然说话厉害,但是她讲理,有时候不讨论那个该死的历史问题时,她还温文尔雅,很温和地跟他聊天,给他讲学校里的趣事,还给他模仿某些老师的习惯动作和口头禅。于步森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刘小桐了。有时候他觉得无法自拔,但是,一想到自己有了妻子,他就在刘小桐面前很自卑,完全不像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渐渐地他发现刘小桐也对他有了好感,在很多事情上非常依赖他。

三
有一天傍晚,他出来散步时,遇见了刘小桐,她推着自行车站在路边左右张望。当她看见于步森后,微笑着向他招手。他走过去时,她说:“我的自行车链子掉了,麻烦你帮我按一下。”那口气,仿佛全世界都应该帮她似的。他帮她按好车链子时,夕阳正要落下去,他说:“太阳落山了,你一个人还要走五六里路,怕不怕?要不我送你一程吧。”她听了咯咯地笑着说:“怕?我才不怕呢,我上学的时候,冬天八点多一个人回家都没怕过,路上还吓唬别人了呢。”
“哗,你那么厉害啊?那说说看你咋吓唬别人的呗。”
“那时,我在白音胡硕上学,路远。那天我坐班车回来时,车在路上坏了三次,到这儿下车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还是冬天,你知道咱这里冬天的晚上八点多是什么情景吧?说实话,我心里也有点儿害怕,想在镇上同学家住,又怕给人添麻烦,正好那天晚上是大月亮地,我就有了勇气,一个人往家走了。走到我们村和镇中间那个地方时,我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个人在走,你知道那个地方是啥地方吧?人们说闹鬼啊!但是,我知道前面那个不是鬼,是人。你知道有时候人比鬼都可怕吧?我心想如果他回身看见我是一个小姑娘,万一吓唬我咋办啊?想想还是先下手为强,我就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用尖尖的声音喊了一声:等我一会儿。那个人听见后,头也没敢回,拼命向前跑了。我在后面唱着歌回家了。”
他还没等听完,早已笑得像断肠子一样。他们俩还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故事里的那个地方。这时,正是黄昏时分,树上惊起一只鸟大叫了一声,他们俩都被吓到了,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相拥在一起。

四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于步森和刘小桐那苦涩而又不可自拔的爱情开始了。黄昏后的小树林里,他们经常手拉手散步。那段时间是他今生最美好的一段光阴。
于步森躺在酒店洁白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来他和刘小桐经常去的那一片旷野。
那片旷野上有很多蒺藜,那些提前成熟的蒺藜扎满了刘小桐的塑料凉鞋底子。她抬起脚,双手扶着他弯下去的后背,他一手抓着她的脚踝,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拔掉了她鞋底上的蒺藜。说:“明天给你买一双鞋吧。”她慌了,忙不迭地喊不用。
两只路过的蜻蜓,瞪着大圆眼睛,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飞走了。
他们并肩走的时候,她喜欢偷看他的侧脸,很多时候,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在打量自己呢。他假装没看见。刘小桐说,就喜欢他严肃而沉默的样子。其实,他很想和她说话,只是内心的自卑让他在她面前很拘谨。她年轻漂亮无忧无虑,快乐得像个天使。
有些时候,刘小桐也有点儿夸张的多愁善感,一次她看见一只死去的小白鼠,它还没长出毛呢,就那么死了,那一刻,她的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说:“不要难过,每一个生命都有生有死。”这一下,仿佛在狭窄的器皿里憋了太久的水,突然找到缺口一样,她大哭起来。他把她的头揽在怀里,不知所措。
春天来临时,他说,他人生里最美妙的时刻,就是拉着她的手,在刚绿起来的林间散步。无论午后还是黄昏。接着又问刘小桐:你呢?她抿着嘴笑而不语。他说,她笑起来像刚开的花,让人即想摘又不忍心摘。
回忆充满了他的内心,突然他很后悔今天没跟她要一个联系方式。

五
第二天,于步森到酒店早餐厅吃早点时,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从走廊里的侧门走了。那个身影特别像刘小桐。正在这时他又听见旁边的一个服务员对另个说:“今天刘经理又来做早点了。咱酒店还是刘经理做的蛋糕最好吃。”他为了证实他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刘小桐,问道:“你们的刘经理叫什么名字?”那个服务员说:“叫刘小桐,年纪轻轻的可厉害了,既当经理又是面点师。”
晚上刘小桐带他去了她的家里。离这酒店不太远,一个有点陈旧了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家里的摆设极其简单,但是,干净得一尘不染,他想象不出她既上班又带孩子,还能把家收拾这么干净,是怎么做到的。
进门旁边是卫生间,客厅里一个小沙发,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小电视,其他什么也没有。厨房在进门的北面,厨房旁边的那个房间里有两组敞开式的书柜,上面摆满了各种书,书柜旁边一个大大的桌子,上面放着两本书和一些纸和笔,对着书柜放着一个竹编的躺椅,上面铺着一个亚麻布做的垫子。看来这是书房。房子的南面是挨着的两个卧室,里面的稍微小一点的卧室里放着一张小孩儿的床,周围还有围栏,床的旁边放了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有几个玩具汽车。大一点儿的那个卧室里有到顶的大柜子,一张比双人床小一点儿,比单人床又稍微大点儿的床,上面铺着一张浅粉色净版床单,上面摆着一个和床单同样布做的枕头,旁边一个小毛绒熊。房间整齐干净得像酒店的房间。于步森从房间的整个布局和摆设上看出来,这个家里只有刘小桐和小家伙母子两个人生活。
刘小桐做饭时,于步森和小家伙坐在沙发上聊天。他问小家伙:“你爸爸呢?”小家伙眼睛盯着电视头也不回地说:“我没有爸爸。妈妈说,我长大了爸爸就回了。叔叔,你家在很远的地方吗?你见过我爸爸吗?妈妈说我爸爸也在很远的地方。如果你看见我爸爸就说一声,小宝想他了,小宝听话,让他早点儿回来。”说着小家伙哭了起来,回过身对于步森说:“叔叔,要不你当小宝的爸爸吧,小宝听话。”这些话仿佛是一把尖刀插在了于步森的心上。这两天他从各种现象上判断出小宝是谁了。他好想一把抱起他亲几口。

六
于步森和小宝说话间,刘小桐做好了饭。
吃饭时,小宝说:“叔叔你能不能跟我妈商量一下,做我爸爸。”
这时,于步森实在忍不住了,在小宝面前忍了半天的眼泪和火气,在刘小桐面前他实在忍不住了,一滴眼泪掉到饭碗里,他抬头满脸怒气地盯着刘小桐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跟我联系。”
刘小桐的眼睛也湿润了,但是,眼泪没有掉下来,她把小宝哄到他自己的卧室后,转身出来对于步森说:“用不用做个亲子鉴定?”
这话一下子就激怒了于步森,他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两只手狠狠地掐住刘小桐的两个手臂说:“这还用那么麻烦吗?你单身带着孩子,这个孩子的年龄和长相都已经告诉我,他是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向我隐瞒这件事情?”
刘小桐挣出他的手,给他倒了一杯水后说:“如果当初我跟你说我怀孕了,你会同意我生下来吗?你那时正要往县政府调啊。我不能帮你什么,总不能扯你后腿吧?”
于步森听了也冷静下来,他抹了一把泪水,温柔地说:“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带着孩子得吃多少苦啊!”
刘小桐的眼泪一下就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积攒了多年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来。于步森没有劝她,他想让她把这些年的委屈与苦水都倒出来。刘小桐哭了一会儿,起身去书房里拿来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在于步森的手上。然后,缓缓地向他讲述了她这几年的经历。

七
我们发生了那件事的一个多月后,我接到了这张通知书,同时,我也发现自己怀孕了。经过一番犹豫后,我把这张通知书藏起来了。我对爸爸妈妈说,我没考上大学,我心里难受,不想在村里待了,我想去省城找哥哥姐姐们,干点儿活养活自己。爸爸妈妈看我挺难受的样子同意了我的要求。而且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在这里,无论我考上与考不上,将来都是要来这里,爸爸妈妈也会来。
来到这里后,我跟大姐说了怀孕的事情,她很生气,说爸爸妈妈和哥哥们知道后会气死。我说,我也知道他们知道后会气死,所以,才跟你说的。大姐说,赶紧悄悄打掉。我说不能,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作孽。
我的确不能打掉这个孩子,第一他是我最爱的人的骨肉。第二他真的无辜。想当年我妈怀孕我时,正是吃返销粮那年,家里缺粮食吃,全家人就靠喝苞米面糊糊维持生命,我妈怕我出生后饿死,就想打掉我。奶奶要死要活地劝说才被留下来的。我奶奶说,无论怎样也不能害死自己的骨肉,再小也是一条命。我想就那种条件下我奶奶能那样珍惜与尊重生命,何况现在的我呢?我觉得我奶奶做得很对。再怎样也不能害死自己的骨肉,再小也是一条命。
我大姐说,你生下他,你自己怎么活呀?你会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我说,人没到死期,肯定有办法活。我小时候不是也没饿死吗。你如果想帮我,就想办法劝说爸爸妈妈和哥哥们。其他事情我自己承受。
我大姐不亏是个学法律的人。她根据她知道的一些案例,给全家人编造了一个故事。她说,我在学校上晚自习,一个人回宿舍的路上,被蒙面人强暴了。现在不知道那个“坏蛋”是谁,要想揪出那个人,就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根据血型找那个“混蛋”给小妹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刘小桐微微笑了一下,于步森也差点儿笑了。
刘小桐接着说,被大姐这样忽悠后,全家人都信了,哥哥们都气得咬牙切齿的,说等抓住那个人,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只要过了家人这一关,其他人爱咋说咋说了。其实,家里人同意生下他,不仅仅是为了抓住那个“坏蛋”,他们也都是受奶奶那句话影响的。
那时,正好我大嫂的妈妈生病身边需要一个人照顾,我大嫂是独生女,她和我哥都很忙,就决定让我照顾阿姨,一来吃住有保障,二来也能照顾自己的孩子。去年阿姨去世了,去世前她对我大哥大嫂说,我照顾她这几年,照顾得很好,她很开心。所以,要把这个房子的使用权给我,产权给嫂子。那时候,阿姨身体好点的时候,她让我出去学做面点。现在就靠这个手艺吃饭了。
说到吃苦,也没那么玄乎。哥哥姐姐们一直都在照顾我们。我现在也很知足。过简单又与世无争的生活也挺好。

八
于步森会议结束后,回到家里,像妻子提出离婚。他妻子说:“离婚?没门。除非我死。我就算死也要先拽一个垫背的才行。”于步森知道,这个女人说得出也做得出来。他怕她伤害到刘小桐和小宝。决定再忍一忍,有合适的机会再做打算。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莫名其妙地被免职了。顶替他的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最知心的下属。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一下转不过弯来,突发心脏病走了。他走后,顶替他的那个下属,不仅顶替了他的职位,连他丈夫这个位置也顶替了。
后来,每年的清明节,刘小桐都带着儿子回来,在他的坟上放一把鲜花和一枚苹果。
现实有时很残酷,有时也很温暖,只是温暖来得总是有些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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