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萧伯山仍进监狱。
指甲被拔光,腿被敲断。
狱卒用脚抬起我的脸,“嘿,你不觉得,将军身边的小美人,和这个残了的细作,有些像吗?”
后来,萧伯山敲断自己的腿,要还给我。
可有什么用呢。
我啊,不要他了。
1.
我披头散发被人从囚牢拖出来时,马背上的艳丽女子嫌弃地撇开眼,吐出个字。
脏。
萧伯山小心翼翼将她的脸揉在怀里,对着黑胄军说:“还不快带下去,小心脏了姑娘的眼。”
“将军,我冷。”
他将美人搂的更紧。
黑胄用剑柄敲打在我背上。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长及踝的发遮住了我的眼,我收回目光,蹒跚着,踩着湿透的袜子走在大雪覆地的长石板路上。
我以为小时候受过的虐待已是极限。
没想到同萧伯山的私牢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我哆嗦着蜷缩在墙角,十指冒血,疼至心肺。
他们用火钳一根一根拔掉我的指甲,我喊得撕心裂肺,他们却心情得意地狞笑:
“裴副将要心痛死了吧,从前他在将军那得脸,平日里把我们当狗,现在好了,咱们也让他的相好尝尝当狗的滋味。”
他们挥鞭命我在地上爬,一边爬一边学狗叫。
我不肯俯就,唇角带血,笑出了声:“萧伯山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男人反手给了我一耳光,我被打得阵阵耳鸣。
“你以为你仗的是谁的势?竟敢直呼将军名讳?”
“还以为裴卿尘能救你呢?他啊,没了军权,如今跟丧家之犬没什么两样。”
他作势拱了拱手,咬牙切齿道:“蒙裴大人大恩,他以前可没少‘关照’我们,我们好几个兄弟被他害得,现在都下不了地。”
“如今他的小情人落在我们手上,我们可要好好招待。”
掌刑的嘿嘿笑,要把我往死里折腾。
“姑娘听说过蝴蝶背吧。”
“这蝴蝶背啊,讲究一个慢字,用尖锐的小刀,从你的肋骨两侧开始,慢慢划,扣挖出张蝴蝶面皮来,面皮外焦内艳,那颜色沾了血,真叫个漂亮!”
“受刑之人死不了,但要忍受钻心疼痛,姑娘这么能熬,想不想试试?”
说着,他撕烂我后背的衣服,我冷得一阵瑟缩。
“啧啧啧,从前还以为裴卿尘不近女色,原来是口味刁钻啊。”
我的身子被猛然翻过,盖住脸的发被撩开。
“兄弟,你看看,这娘们长得真不赖!”
“你可别这时候管不住家伙,这娘们是将军吩咐过的,折腾可以,别玩死了。”
“呸,一个跟过漠北父子的破烂货色,总有点本领在身上吧!”
他的手往我衣领伸去。
我提着一口气,咬上他。
“啊,臭婊子!”
他痛呼,反手给我一耳光,犹不解气,掂了木棍朝我膝盖往死里抡。
一棍,两棍,三棍……
我靠着壁灯,听见外面的丝竹管乐之声,才真切体会到美人帐下犹歌舞的含义。
我像是尸体一样被架在刑板上。
“将军请了黎姑娘听曲儿呢。”
“诶你说说,以往各色的美人往燕州丢,将军也没多看一眼,怎么这回就着了道呢?”
“要不怎么都说黎都督好本事,这样的美人都能寻来,美色当前,饶是清明如将军也色令智昏啊。”
狱卒用脚抬起我的脸。
“嘿,你不觉得,将军身边的小美人,和这个残了的细作,有些像吗?”
2.
裴卿尘一向目上无尘目下空,见到我这个鬼样子后竟难得慌乱起来,扯下袖口为我擦血。
“为何不见萧将军?”
我凄寒地笑了笑,“我给过他机会的。”
“他的眼长在黎小姐身上,没认出我。”
裴卿尘猛然起身,被我拉住。
“你这时候去喊他,我们的计划要怎么办呢?”
他沉痛的目光看向我,手指都要掐碎了。
“你知不知,你为他着想,要他清正严明,他却早被情爱迷昏了眼,如今,黎媛儿的亲朋尽数染指军务,燕州的老将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由黎媛儿和她义父黎原宰割!”
“你又知不知,你不让他为你放弃底线,可现在,他却将本该给你的悉数给了别人!”
我艰难地笑了笑,“那是他的事。”
“难道,你就不难过?”
我刚想开口,鞭子抵门而开。
“裴副将,跟小情人也腻够了吧,不是兄弟我不给您面子,而是黎小姐吩咐过,这女的是漠北细作,得看紧了。”
裴卿尘面色沉冷,抓住狱卒领口:“烦请洗净你的脖子。”
“哟吼,裴副将,吓唬我呢?小的也是听令办事,您想要我的命,也该问问黎小姐,您说是不是这理儿?”
裴卿尘走后,狱卒提鞭徐徐靠近,“没想到你倒是能忍,硬生生扛着,怎么不同你情郎说说,我们打断了你腿呢?”
3.
在鞭子的抽打下。
我的脑子越来越不清醒。
各色的回忆在我脑中溜过。
“她啊,有个不知廉耻的娘,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招人惦记才怪。”
“你小点声,要是让里面那位听见了……”
“听见了又怎么样,现在秋府谁不知道是夫人执掌中馈,她啊,跟她那娘一个德行,生得狐媚相,早晚也得死在男人床上。”
下人们为了讨继母欢心,将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皮肉。
“小姐莫叫,要是让人听见,李四那厮就会剥光了衣服躺在小姐床上,至于咱们这些人,自然是听见浪荡动静来抓奸的。”
“您说老爷看到了,是信小姐这一张嘴,还是信我们三张嘴呢?”
他们狰狞的表情犹在眼前。
我尝试过告诉爹爹,可他嫌恶的神情淡然撇过一边,手里揉捏着春娘新纳的荷包。
他其实并没有很喜欢娘亲,得知她受辱而亡,最先想到的不是查找真凶,而是掩盖痕迹。
他急不可耐地在娘亲过身没多久之后就将春娘迎接回府,他那时笑得可真开心,看到我之后,不敢对上春娘的目光,他居然因为有我这个女儿而觉羞愧。
明明他,曾经千方百计求娶娘亲。
明明他,知道我遭受了一切,却任由春娘拿我出气。
而现在,狱卒们为了讨萧伯山的美人欢心,也做了同样的事。
黎媛儿让人给我泼了盐水。
我睁开眼,正好看见她把玩虎尾鞭,我知道,等会它就会落在我身上。
“秋姑娘,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雪山脚下。”
她摸了摸自己光滑的皮肤,视线落在我鞭痕遍布的身上,脸上的笑容越发明艳。
“我听说老漠北王死在你身上。”
“漠北父死子继的规矩众所周知,据说你后来又跟了耶律策?”
“你知不知道将军听闻这事,有多恶心?”
她执鞭抽打在我身上,一打一笑,我身上衣衫皆被抽烂。
“难为你费尽心力将他拖出雪山,没想到却是给我做了嫁衣。”
4.
我时常觉得,我的人生就像是一场笑话。
母亲遭人奸杀的那年,我才八岁。
人人都说父亲和母亲伉俪情深,可父亲却在那年冬天带回来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女人身旁还站着个少年。
有趣的是,少年只比我小半岁。
此后,名为春娘的女人丢掉了母亲的画像,赶走了母亲带来的下人,父亲无动于衷听之任之,他觉得耻辱,他要抹去母亲存在过的痕迹,那些痕迹,似乎也包括我。
我被丢在府里最偏僻的院子,在春娘的有意关照下,窗户是漏风的饭是馊的,我全身上下遍布针眼。
我曾在元宵节偷溜出去,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围炉煮茶言笑晏晏,我独自逛荡在院中,却碰上偷溜出来放鞭炮的少年。
那个少年啊,他是个疯子。
他将鞭炮丢进下人耳朵里,那个喜好玩弄针线的婆子,霎时脑浆飞溅,飙红了我手里的黄扇灯。
可他不知道,我也是个疯子。
我的名声在继母的有意传拓下,变成了傻子疯子甚至是妓子。
下人们绘声绘色地说有男人半夜从我的窗子翻出来。
这些话,自然而然传到了骠骑大将军萧恩、我那娘亲的手帕交萧夫人以及同我定下娃娃亲的萧伯山耳朵里。
笑靥如花的萧夫人捻着帕子,似是抚开我身上的味道。
“这是我娘最爱的乌沉香,伯母喜不喜欢?”
她脸色微变,作势捏起我手腕。
“你可真像你娘,唉,瞧我怎么又提这茬,你娘走得不光彩,我不该在你面前提这些伤心事。”
“没了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只可惜伯山心有所属,且皇命不可违,长安你就安心去吧,那漠北王虽然年长你三十余岁,但也是一国之君,岂会亏待了你?”
“你作为和亲公主,也算是为你死去的母亲挣了脸面,她在九泉之下必会开心。”
箫夫人可真会说话,每句话都往我心上刺。
她还特意让下人将我引到花园,我在那看见了萧伯山练剑,也见着他的婉婉表妹捡帕子为他拭汗。
我曾经把萧伯山当成归宿,与其说喜欢他想嫁给他,不如说我将他当成拉我逃离魔窟的最后希望。
现在希望破灭了,我很伤心,我只能将气撒在他身上。
我扯住他袖口,在他愕然低头之际甩了一耳光。
“萧伯山,不是你不愿娶我,而是我不愿嫁你,从今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我割袍断义,他神色莫名地看着我。我转身欲走却不料栽进湖里,萧伯山跳下来救我,却被我扯住腰带往下拽,我眼睛发红盯着他,“陪我死好不好?”
我难得歪打正着遂了人们对于我的评价,他们都说我不要脸,光天化日勾引人,像个水鬼像个妖精勾在萧伯山身上。实际上,是他紧紧掐着我的嘴往水面送,让我不至于窒息而亡。
我的头发很长,像水草,勾住了他的环佩。
萧伯山猛地扎进水面,绕在我身边,碧波荡啊荡,后来坊间甚至流传出以我们为蓝本的春宫扇面,扇面潋滟生色,男女缠在一起像是交合的蛇,他们还说我的皮肉白如蛇鳞片,唇红宛如信,裸蛇在水里扭动,晃走了萧伯山的魂。
姿容卓绝渊渟岳峙的萧伯山,至此成了桃花扇面上最沾豆蔻唇息的浪荡儿。
我回到家,止不住地笑,秋长平扯住我的衣带,问我笑什么。
“我被毁了,萧伯山也被毁了,真好。”
我疯够了,便开始准备和亲事宜,此番和亲乃是秋府和萧府一力促成,他们都想让我消失,我可真疑惑啊,为何呢,他们如斯厌弃我。
可惜啊可惜,没能如萧夫人的愿,她不想她的儿子再与我牵扯,可萧伯山偏与我牵扯。
出塞的仪仗队,萧伯山是言念祝词的礼官。
出嫁的前一天,秋长平翻进我的窗子,我掏出刀,他轻松折弯了我的手臂,卸下匕首,将我推到榻上。
其实他们说的没错,确实有男人翻我的窗子。可他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他们心中温如君子的秋府公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秋长平。
他喜欢跪在蹋前亲吻我的脚。
我踹开他,他便像条狗一样勾着身子撑着脑袋抬眼望我。
“姐姐就要走了,不再看看我吗?”
我恶心他,哪怕他不敢真的做什么,但那种觊觎的眼神也够让人发毛恶心。
“不如我和姐姐一起去漠北,我们联手杀了漠北王,如何?若是让那个老贼玷污了姐姐,我可真要心伤而死,毕竟,我都未曾舍得碰姐姐呢。”
我冷笑讥讽。
“秋长平,你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本事杀了漠北王?”
“凭你的豺种狼性?还是凭你的厚颜无耻?”
5.
腊月十八大雪纷飞,瑞雪兆丰年,可对于漠北的牛马来说,却是一场劫难。
漠北人开始往边境十六州出兵挑衅,重文轻武积弱疲敝的魏国只能将香车美人牛羊牲畜金银细软送到两国边界以止干戈。
我在马车里,牛羊在马车外,我和它们,没什么两样。
我未来能不能活下去,关键在漠北王。可我现在能不能活下去,关键在朝中是主战派压倒主和派,还是主和派碾压主战派。
很讽刺的是,我爹他是主战派。
刺客尚未来临前,我还心存侥幸。
箭矢划过,我的面纱被穿落,萧伯山将我揽在怀里,我们一路奔逃,叮当环翠散落了一地,马凄哀嘶鸣,倒在皑皑白雪的山脚下,和它一起倒下的还有萧伯山。
我想我是可以逃的。
秋长平也是这么想的。他穿梭在刺客堆里,嗜血屠杀魏国子民,他的面具上染满同胞的血。他还将我的珠翠捡起,挂在侍女的头面上,再举刀划烂她的脸。
他想让世人眼中的秋长安死在这场和亲中。
可萧伯山没能如他的愿。
倒在地上的萧伯山脆弱得很,我只要拔下珠钗刺入他的皮肉,我就能逃,逃到天涯海角,去一个没有秋家人,也没有萧家人的地方。
可我不能。
我将他拖进山洞,为他止血为他暖身,他可真冷啊,脸色苍白,不像那日在水里,绕在我身下,脸颊红艳地仰望我,像只会勾人血的男狐妖。
6.
可这只说爱我的男狐妖,在我深陷敌营的时候,找了个和我长得像的女人。
极尽宠爱,抵死纠缠。
黎媛儿吩咐说好好招待我。
狱卒们便准备施展蝴蝶面。
我以为我会死,好在,牢门被用力踹开,裴卿尘的金纹盘蛟蹬云靴踩着一地的血朝我走来。
漠北大元帅领兵悍然来犯,逼至燕州城下。
耶律策和萧伯山在两军阵前对峙。
“交出狸奴,本帅便退兵。”
萧伯山以为所谓狸奴是潜入燕州的漠北细作,冷笑不就,吩咐人擂鼓助威,欲下楼迎敌。
耶律策命人提出一人来,竟是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给萧伯山过生辰的萧婉婉。他将刀架在萧婉婉脖子上,划伤了她的皮肉。
“想要她活吗,拿狸奴来换。”
萧伯山这便从了,他怎么舍得他的婉婉表妹受伤。
裴卿尘用披风围着我早已破烂不堪的身体,抱着我来到城墙之上。
萧伯山站在不远处,眼神死死盯着他青梅竹马的婉婉表妹。
耶律策看见我时驱马上前,左右亲兵劝他:“大帅莫要往前,当心中计!”
他恍若未闻。
“狸奴,你终于出现了,只可惜你偏要缩在别人怀里,弄脏了自己。”
可惜我说不了话,否则必然刺他两句,笑他故作虚假。
倒是裴卿尘开口:“大帅,她腿断了,不让人抱着,难道在地上爬?”
耶律策继续跨马向前,“萧伯山,你要是不想让燕州尸横遍野,就把人交给我。”
萧伯山举手示意打开城门,双方约定,由两军主帅带人质互换。
耶律策果真下马,单独提萧婉婉靠近城门。
萧伯山随意瞥了眼罩在黑披风之下的我,仿佛多看我几回便要长针眼。
萧伯山当然不会亲自带我下城门,他现在要为他的心肝守身如玉。
碰了我,他就脏了。
我躺在裴卿尘怀里,血已经染满了他的胸口。
走在前方的萧伯山呼吸凝重,微掩了鼻,许是因为闻到我身上腌入骨的血腥味。
萧婉婉见到萧伯山,大喜,脱开钳制向前飞跑,耶律策的弓箭手却架起箭簇,方向直逼萧婉婉!
耶律策挥鞭落地,扬起一层的沙。
“萧将军,将人给我,萧姑娘自会安稳无虞。”
萧伯山闻言催促,可裴卿尘不肯再往前。
他压低了嗓音贴在我耳旁:“长安,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若是再回去,他不会放过你。”
裴卿尘纠结之际,耶律策一挥手,冷箭贴着萧婉婉耳畔飞过。
她愣在原地,呆呆望着落在地上染了血的箭簇。
“表哥,救我!”
“萧将军,你考虑清楚了,是一个细作重要,还是你的小青梅重要。”
“婉婉!”
萧伯山不给裴卿尘考虑的机会,蛮力将我抢过,甩包袱般丢给耶律策,正此时,披风撩开一角,露出我的脸。
我的腿因过重的抛卸在沙砾地面滴出一条血路。
萧伯山猛然僵在原地,就算被萧婉婉抱了满怀,也只是嘴唇灰白地盯着我。
“……长安。”
他的手在抖,身子也在抖。
萧婉婉缩在萧伯山怀里,倾诉衷肠。
“表哥,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耶律策居高临下,目光游动间对着我冷笑:“看吧,长安,没人在意你。”
他用鞭子抵着我的脸。
“长安,爬过来,爬过来,本帅就原谅你。”
我在他那里是没有尊严的。
我掀开披风,让他看我蜷曲的腿。
“耶律策,我都残废了,爬不动的。”
萧伯山见到我满身血痂,总算掰开萧婉婉的手,一步一踉跄。
他的声音在发抖:“长安,是你吗?”
耶律策将我抱起,他颠了颠我的重量,颇为可惜开口道:“萧将军怎么将故人折腾成这副鬼样——”
耶律策手心脱力,不可置信望着我。
我摔在地上,揉搓自己染血的手指,将耶律策胸口喷溅出来的血拭抹在玄色披风上。
耶律策握着自己胸口的那把刀,恨声开口。
“狸奴啊狸奴,你果然是条会咬主人的恶犬。”
他还想伸手抓我,却被萧伯山抢了先。
萧伯山抱着我奔向城门,风声纵起,尘埃翻滚,耶律策的影子越来越小,千军万马在他身后,提刀跨马席卷而来。
“耶律策,你信不信,你会死在我手上。”
我这样告诉他时,他将脚踩在我背上,碾啊揉啊,仿佛我是个裹着人皮的脚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