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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高速服务区一片寂静。一辆白色大众POLO停在角落里,车顶的帐篷微微隆起,像一只巨大的蜗牛壳。
只不过在很久之前,背在苏敏身上的,是“家”。
从小,苏敏就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感受。她出生在一个援藏家庭,童年在西藏昌都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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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辽阔而荒凉的地方,她像个小大人一样照顾着两个弟弟。弟弟们可以在山坡上肆意玩耍,裤子上沾满泥土,而她只能默默地把那些脏衣服洗干净,藏起自己也想玩耍的念头。
后来,父亲被调回内地,她跟着父母回到老家,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回到老家后,她进了一家化肥厂工作,成为一名化验工人。母亲对她管教很严,不允许她随意剪头发,下班后必须回家,工资也要全部上交,补贴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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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感到窒息,渴望独立和自由,同龄的女孩们都陆续结婚,住在厂里的宿舍,下了班可以一起玩闹,而她却被困在家里,像一只笼中鸟。
周围开始出现一些闲言碎语,说她眼光高、架子大,苏敏心里更加烦躁。在那种环境下,婚姻似乎成了她唯一的出路,一个逃离原生家庭的避风港。
23岁那年,经人介绍,苏敏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们只见过两面就结婚了,苏敏迫不及待地搬出了父母家,住进了丈夫单位的员工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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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自己终于自由了,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了。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结婚没多久,苏敏就怀孕了,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丈夫精于算计,每个月都要和她算账,盘问每一笔花销的去向。
苏敏感到无比屈辱,她买菜做饭、洗衣打扫,照顾一家老小,却还要像个犯人一样接受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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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忍受这种“经济制裁”,开始四处打工,做过裁缝、扫过大街、当过服务员、送过报纸。她想证明自己有赚钱的能力,想获得丈夫的尊重,她觉得这是一种“软反抗”。
然而,这种反抗并没有改变什么,反而让他们的婚姻变成了彻底的AA制。
丈夫只在她买菜的时候才做饭,逢年过节走亲戚,两个人各自买礼物,就连女儿结婚的红包都是各给各的,外孙过生日也是分别买礼物。
丈夫并没有因此而更尊重她,金钱上的算计和分割反而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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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眼睁睁地看着闺蜜的丈夫把赚的钱都交给妻子,让她买漂亮的衣服,而自己的丈夫却连她买了新衣服都不知道。
她不在他心上,更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这种冷漠和忽视,像一把钝刀,反复地割着苏敏的心。
苏敏和丈夫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他们像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女儿小时候,一家三口出去逛街,苏敏和女儿走在前面,丈夫一个人走在后面。
女儿上初中住校后,他们就开始分房睡。只有听到丈夫关门离开的声音,苏敏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坐在沙发上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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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女儿大学毕业、结婚生子,他们一家五口住在一起,苏敏和丈夫不得不睡在一间房里。
他们买了上下铺,苏敏睡上铺,丈夫睡下铺,晚上各自戴着耳机玩手机,衣服鞋子也分开摆放。苏敏甚至想过买个床帘隔开,又怕女婿觉得奇怪才作罢。
在家里,苏敏不敢多说话,因为丈夫最大的乐趣就是挑刺,就连她带外孙,他也要挑出毛病来。
苏敏在外孙脸上亲一下,丈夫会说她口水有毒;她逗外孙说“宝宝好黑啊”,丈夫又会说她怎么能这么说,黑点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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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苏敏感觉自己活得无比憋屈,“在自家说话都不自由”。她甚至练就了一项特殊技能:通过丈夫的表情判断他的情绪。
丈夫要发火前会瞪眼,那双曾经让她心动的大眼睛,如今却让她恐惧,“就是怕他发火打我”。丈夫发起火来会摔东西、打人,一拳头就能把她怼到一边去。
有一次,苏敏也被激怒了,抄起凳子想打他,却又在最后一刻迟疑了,把凳子摔到旁边。
丈夫捡起凳子就往她背上砸,疼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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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从小在西藏长大,性格直爽,说话不经过大脑,为了少挨打,她尽量少在丈夫面前说话。“和他生活在一起,就是压力、压力、压力。”
有一年同学聚会,苏敏和同学们正在餐厅吃饭,丈夫突然推门进来,拉个板凳坐下,对大家说:“对不住啊,她精神有点问题,以后同学会还是不要参加了。”
敏知道丈夫是故意让她难堪,等他走了之后,她只能尴尬地向同学们道歉。
同学们都为她抱不平,劝她离婚,说可以帮她介绍更好的。苏敏只是笑笑,没有接话。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丈夫不喜欢她,是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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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吵架后,她鼓起勇气问丈夫,丈夫却说:“你以为你长得多好看吗?”
苏敏也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儿,所以丈夫才对她如此冷漠?但她很快发现,丈夫的算计和冷漠,与她生男生女无关,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性格缺陷。
2019年,苏敏被诊断出中度抑郁。医生告诉她,她脑部的“黄河”血管前端有点堵塞,脑供血不足,所以经常头晕头疼。
最严重的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地流眼泪,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苏敏觉得之前那个关于丈夫为何不爱她的疑问再也不重要了,她放弃了寻找答案,也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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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厌恶丈夫身上的气味,觉得腥臭难闻,后来,她甚至觉得其他男性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让她恶心。
压垮苏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段自驾游的视频。去年冬天,苏敏像往常一样上网看穿越小说,无意中点进一个链接,是一位博主在分享自驾游经历。
苏敏瞬间被击中了,她从未想过,人生还可以有这样的选项。她立刻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女儿,女儿以为她只是开玩笑,说:“你这不定啥时候才能出去。”
女儿生了一对双胞胎,需要苏敏帮忙照顾孩子。苏敏却异常坚定:“我说明年小孩儿一上幼儿园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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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离开的这一刻,苏敏默默准备了将近一年。
表面上,她还是那个操持家务的好外婆,背地里却开始在网上搜索自驾游攻略,把帐篷、储物柜、冰箱、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等各种装备添加到淘宝购物车里。
为了赚取路费,她开始偷偷录制短视频,白天,她会“偷偷摸摸”地拍一些做菜、擀面条、做辣椒酱的素材,晚上等大家都睡了,再偷偷剪辑发布。
她不敢让丈夫知道,怕被他冷嘲热讽,也不好意思让女儿女婿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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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无比期盼着春天到来,因为3月是约定好送外孙上幼儿园的时间。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她的计划,幼儿园延迟开学,苏敏也不得不继续待在家里。
丈夫幸灾乐祸地说:“看看还出去不。”苏敏没有理会他,继续往购物车里添加东西。
9月,外孙终于上幼儿园了,苏敏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她告诉女儿:“孩子最难带的时候我都给你们带过来了,以后我要出去玩。”
女儿担心她的安全,苏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决心:她直接下单了购物车里的所有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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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递一件件送到家里,丈夫开始慌了。“我要是走了他得从女儿家搬走,没有人给他做饭了。”
苏敏心里明白。丈夫想方设法阻止她,先是用惯用的打压法。苏敏在车顶安装好帐篷,丈夫说:“这个钱扔得好可惜,要不了两天你就不住了,你啥事儿都是新鲜一时。”
后来,他甚至想拔掉车里的ETC卡,被女婿斥责才作罢。苏敏心里很清楚,这次自己非走不可,没有回头路。“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2020年9月23日,苏敏的车里塞满了各种物资:后备箱装着食物、便携式煤气罐、水、锅碗瓢盆,后排座位上挤着行李箱,里面装着羊绒大衣和秋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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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定主意秋冬天也不回来了。她还带了小冰箱、太阳能蓄电池、无线路由器,甚至充了半年的网费。
苏敏开着车离开了郑州,一路向西,经过小浪底、三门峡,到达西安,在那里待了一周。
她从不走夜路,傍晚时分就找地方停车,花半个小时搭好帐篷,睡在车顶。她住过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免费的房车露营地,也在高速服务站短暂停留过。
一开始,她还会担心路人围观,吃饭都要躲起来,后来慢慢习惯了各种目光,搭帐篷、收梯子的动作也变得“行云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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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安到成都的路上,需要绕过秦岭,那里的山路险峻,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司机也心生畏惧。苏敏在山里绕了八九个小时,一路上只遇到两辆车。
但她没有感到恐惧和孤独,反而觉得无比自由。那天中午,秦岭雾气缭绕,能见度不足200米,苏敏停下车,拍了一段小视频发到家庭群里:“你看这个路多陡,这个山多漂亮。”
只有女儿回复了她,让她注意安全。
旅途中,苏敏尽可能地节约开支。她会在服务区打水,自己做饭,很少买纪念品,甚至在大众点评上找澡堂团购,十几块钱洗一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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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她攒了两万块钱,买物资花了一万二,加上每个月两千多的退休金,勉强够用。她不敢动卡里剩下的一万多块钱,“就剩这么多钱了,怕出点啥事(需要急用)。”
苏敏很少走高速,因为ETC卡绑定的是丈夫的银行卡,她知道如果刷卡金额超过一百块,一定会被丈夫骂。之前她开车跑多了路程,如果是丈夫加的油,她也会主动转钱给他。
旅途中的苏敏,开始学着和自己对话,学着接纳自己。她不再执着于原生家庭和婚姻的缺憾,不再渴望从别人那里获得认可,开始关注自己的内心需求。
她看到了雪山日出、草原羊排、大海贝壳、沙漠小牛,这些美丽的风景治愈了她内心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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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岭的雾气中,她感受到了自由的风,也感受到了女儿对她的关心。她开始享受当下的美好,接纳不完美的自己。
女儿知道苏敏心中对远方的向往,一直默默地支持着她。她给苏敏买了一辆房车,虽然不算豪华,但却是苏敏漂泊途中一个温暖的小家。
这辆房车不仅给了苏敏安全感和归属感,也让她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一起停车、一起游玩、一起吃饭、一起分享喜悦、一起分担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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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不再感到孤独和恐惧,她找到了新的连接,新的归属。
五年过去了,苏敏依然在路上。她的自媒体事业也越来越成功,她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和自信。
她的眼神变得柔和,笑容也更加灿烂。她不再急于赶路,而是时不时地停下来,感受每一寸土地的厚重,每一缕阳光的芬芳。她的脸上渐渐有了光,那是从心底透出来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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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对“家”的理解也发生了改变。
她意识到,家并非一个固定的场所,而是一种内心的归属和自由。她的“家”不在婚姻的围墙之内,而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在于与自我和解的内心深处。
如果再次回到五年前出发的高速服务区,苏敏已经不再是那个孤独无助的“出走者”,而是一个内心充满力量和希望的“归来者”。
她的旅程还在继续,她的故事也将继续温暖着每一个听到她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