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冬时节,还未供暖的房子冷得像个冰窖。
江培蓝缩了缩冻僵的手指,盯着电脑散发出的微弱荧光,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满屏的聊天记录,都是她的导师劝她考虑出国进修的事情。
“你对色彩敏感,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多学习学习以后肯定能大有造诣。”
“这是最后一次补录信息了,老师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苦口婆心的劝说,这已经是老师第三次跟她提起这件事。
先前,她为了能陪在江彻的身边,毫不犹豫拒绝了对方的所有提议。
可现在……
江培蓝捞过一旁的手机,面无表情将短短几行新闻又看了一遍。
江彻,这个她爱了七年的男人,她名义上的小叔,要和其他女人订婚了。
他终于,再也不需要她了。
大概是室内温度过低,将她通往心脏的血液都凝结住。
江培蓝觉得心口处又闷又痛,思虑再三,还是回复过去:
“好的老师,我明天就去填报信息。”
又在网上搜了一些出国事宜,江培蓝才重新合上电脑。
下楼时,正巧与应酬回来的江彻打了个照面。
对方见到她时先是一愣,继而视线就落在她那双赤裸的双脚上。
他在喋喋不休,可还是上前几步将她整个人抱到沙发上:
“又不穿鞋,肚子疼了就找我哭。坐这别动。”
江培蓝沉默看着江彻为她忙前忙后,给她取来拖鞋,帮她贴上暖贴。
直到她的手脚都有些回温才开始忙他自己的事情。
一瞬间,鼻头又有些泛酸。
明明是这么具体的温暖,现在却要告诉她一切只是幻境?
她不甘心,也不想相信。
“江彻。”
“我说过了,不要直呼其名,我是你小叔。”
又是一样的说辞。
每次都是这样,在她希望重燃时,对方又要用这个称呼把她纠回到安全线以内。
可这次江培蓝没再听话。
她垂着头,继续自说自话:
“江彻,你要订婚了是不是?我看到新闻了。”
江彻闻言一顿,而后轻轻点头“嗯”了声。
“那你……爱她吗?”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问。”
“我在问你,你爱她吗?”
江培蓝想,只要从江彻那里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她也许真的会放下礼义廉耻,放弃出国,继续赖在江彻身边注视着他。
可江彻拧眉,似乎发自内心觉得她这个问题不可理喻:
“不爱为什么结婚,你以为我在玩什么家族联姻的戏码?”
他说完,空气突然变得静谧。
只能听到窗外北风呼啸,像江培蓝心脏漏风的声音。
她的指甲深嵌进肉里,还是没忍住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那句:
“那,要是有一天我让你找不到我了,你会很伤心吗?”
经过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江彻已经有些耐心不足。
他面露不悦,头也没回上楼去:
“不要问这种没有意义的蠢话,也别闹小女孩脾气。”
“我最近很忙,没心思给你解答这种问题。”
随后“咣当”一声门响,隔绝了两人之间的声音,也隔绝了江培蓝心底最后一丝希望。
她仰头静静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不是的,没有闹脾气,我真的要走了。”
“江彻……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02
第二天一早,江培蓝准备好所需材料就要赶往学校。
结果刚下楼就和正在吃早饭的江彻对上视线。
“去哪?今天不是没有课吗?”
“噢,今天社团有活动,他们人手不够叫我去帮忙。”
其实是很拙劣的借口。
只要江彻多留心一点,就会想起她曾跟他提起过,那个社团她退掉了。
可江彻不记得了,他只是点点头:
“好,等我吃完我送你。”
“不用,我叫好了车。”
“那你活动结束给我打电话,正好我今天也要去那边,顺路带你。”
“也不用,你忙你的,我可以自己打车回来。”
江培蓝的拒绝与关门声一同响起。
自门口处刮来的寒风吹得江彻有些发冷,他察觉到江培蓝似乎是有些不同。
从前她总要变着法地扯着自己,和他出双入对出现在大众眼前。
今天倒是额外反常。
但转念一想,如果是假的,那过几天她自己就会好。
如果是真的,正好顺了他的意,索性也不再纠结。
而另一边,匆忙从家里逃出来的江培蓝一边走一边打开约车软件。
她其实没有提前叫车,只是她不能再在那个家里多待一刻,也无法再多与江彻多待一秒。
那是她喜欢了七年的男人,对方只要向她释放出一点点好,她就忍不住继续靠近。
她差一点,差一点又要动摇了。
到了学校,江培蓝直奔导师办公室填写资料。
魏老师很欣慰她能想通,当即表示会最后给她审批,让她有足够的空闲时间去收拾行李。
江培蓝摇头:“不用……老师,能把我放在第一个吗?我想尽快去那边。”
“还有就是,这件事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保密?我想自己说,给家里人一个惊喜。”
魏老师闻言笑着在她额头上点点:
“你们这些小年轻,脑袋里稀奇古怪的装各种想法!行,那老师帮你保密。”
江培蓝礼貌告别后从办公室出来。
关上门后,脸上堆积的笑容一点点下坠,凝结成冰霜。
她哪里还有什么家里人?
十四岁,她亲生母亲病重,临死前把她这个私生女送回了江家。
她以为女儿到了江家,总比跟着她这个一无所有,还要死了的女人好过。
但其实是,江培蓝回去不久后,父亲就意外身亡。
原配夫人容不下她,其他几个旁支也相互推诿,谁都不想给自己找事。
小小的江培蓝就在父亲灵前,像皮球一样被几个大人推来推去。
她眼里包着泪,想跟那位江夫人说自己吃的不多,能不能收留一下她。
可眼神才刚刚望过去,就引起对方一阵暴怒:
“你那是什么表情?小小年纪就会装无辜博同情,跟你那个死了的妈如出一辙!”
“要不是她,江天怎么会冷落我这么多年!那个狐狸精该死,你也该死!”
她说着就抄起一旁的合金椅,铆足了劲向砸向江培蓝。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下意识蜷起身体,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重重的闷哼,和散进鼻腔的血腥味——
年仅二十一岁的江彻,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这一下。
锋利的合金边缘在他背上划下长长一道伤口。
有血液从他的肩颈处滴落,又砸到江培蓝的脸上。
在啜泣声中,她听到有人说:
“这孩子不是挺可爱的吗?以后我带走养了。”
“我是江彻,按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叔叔。”
03
再回想起从前那些,江培蓝心里还是忍不住发颤。
她记得那次江彻伤得很重,后背处的伤口也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她再小一点的时候还摸过,江彻笑称那是为了保护公主留下的勇士勋章。
那以后呢?
他还会这么骄傲地介绍疤痕的来历吗?
还是在他未婚妻提起时,笑着握过她的手告诉她,都过去了。
一想到他们的未来,江培蓝眼眶酸涩。
她没个目的地到处闲逛,待反应过来时,不由叹了口气。
嘴上说着不会再喜欢,可脚步却仍是带有肌肉记忆,她又来到了这片名人墙。
宽阔的墙面上挂着江彻的巨幅照片,上面的每寸纹理她都抚摸过无数遍。
从前她为了江彻拼命学习,终于考到他曾经所在的大学。
现在,也要在这里和他说再见了。
“你也觉得这张照片没有他本人好看吧?我曾经劝他换一张的,但他拒绝了。”
“男人的品味,搞不懂。”
突然的搭话让江培蓝一惊,她转头就看到一个女人笑盈盈朝她走过来。
即使没见过面,但她也一眼认出来。
这是卓尔,即将和江彻订婚的女人。
“你就是培蓝吧?你好,我是卓尔,你小叔的下属兼……女朋友。”
“听他说你也在我们学校,所以来偶遇一下,没想到还真碰到了。”
卓尔笑着,礼貌向江培蓝伸臂握手,却又在她准备回应时骤然抽回。
江培蓝的手臂尴尬悬在空中半晌,才讪讪缩了回去。
她感受得到,这个女人对她抱有极大的恶意。
“的确很巧。抱歉,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社团那边还有事找我。”
“别走啊,第一次见,不赏脸一起吃个饭吗?正好江彻说来接我,我们可以顺路一起回去。”
江培蓝垂首,突然想起早上江彻跟她说的也要来这边。
原来,不是工作,是刻意来接人啊……
可惜她继续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卓尔强行拉了出去。
一路上,她都在念叨着自己和江彻的相识相知。
说彼此之间双向暗恋的青涩往事,说直到最近两人才戳破了心思。
又说,婚礼的时候,一定要请江培蓝到场。
“我请你当伴娘怎么样?你跟在江彻身边这么久,一定也很想见证自己小叔的幸福吧?”
“之前我还跟江彻说,在一起的事先不要声张,怕你知道了会不高兴。”
“结果这个大直男没听我的,直接公布了,说不用管你,我先替他道个歉啊。”
“不过……想想也是,喜欢自己小叔那种事多恶心啊,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呢?”
“你说是吧,培蓝?”
卓尔每说一句,江培蓝的心就陡然下沉一分。
直到最后,坠无可坠,啪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一路上,江培蓝始终保持沉默。
从小就欠缺的营养在她长大后也没补回来多少,一副小身板瘦瘦弱弱的,跟卓尔一比像个小学生。
她见怎么也挣脱不开对方的束缚,干脆放弃了挣扎。
卓尔见她逐渐温顺,颇为得意地在她发顶胡乱抓了一把:
“挺听话的嘛,哪有江彻说得那么不堪。”
04
江培蓝讨厌除了江彻以外,所有人的触碰。
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她一把将卓尔的手打开。
可她忘记收力道,对方白皙的皮肤上瞬间起了一道红印。
而江彻开车来时,目睹的正巧就是这一幕。
“江培蓝!你在干什么!”
被叫到的人怔怔看着江彻匆匆忙忙从车上下来,去查看卓尔的伤。
尽管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只剩一道淡淡的印记,他还是气极:
“你的教养都喂给狗了是吗?当街欺负人,谁教你的!道歉!”
“哎呀没事没事,蓝蓝还小嘛,有点脾气正常,你别吼她。”
卓尔恰到好处的劝阻,更坐实了她不懂事的形象。
江培蓝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
一个是维护女朋友的好男人,一个是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仿佛只有她,是天地之间唯一一个恶人。
她想,江彻已经忘了。
忘了许多年前,她在学校和同学发生口角。
江彻听说这件事,不由分说维护江培蓝到底。
他说,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姑娘他知道性格,不可能无缘无故这样做。
事实也的确如此。
可现在,这句话不作数了。
不知为何,江培蓝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词叫做感情脱敏。
大概意思就是,直面痛苦,把爱意耗尽。
清醒地看着对方是如何伤害拒绝自己,直到南墙倒塌,彻底不爱。
她觉得,她现在好像就在强迫自己重复这一过程。
江培蓝无意识拉下袖口,那里藏盖着的,是来时被卓尔攥出的紫红手印。
她动了动唇,随即转身向着卓尔:“对不起。”
尽管声音轻轻,但在场的三个人都听到了。
尤其是江彻,原本在盛头上的火,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灭得无声无息。
他没想到,原本连他身边出现其他女生都要生场闷气的人。
在听到自己当面维护别的女人时,会是这么平淡。
他都已经做好了江培蓝与他顶嘴的打算,甚至也想好了教育她的方法。
可江培蓝就那么轻易地低下了头,没有吵也没有闹。
又明明,她在按着他希望的方式变化,怎么自己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卓尔看出了江彻脸色的不自然,即刻打着哈哈过去:
“好了好了,道了歉就没事了。你小叔也是关心则乱,不是故意凶你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们一起吃个饭,然后送你回家怎么样?”
“江彻,上次你说好吃的那家鱼庄还没带我去过呢。我们今天去那里吧?”
卓尔边走边说,自然而然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江彻眉头一动,随即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江培蓝。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跟着上了车,这才点头:
“好,听你的。”
05
去鱼庄的路不近,江培蓝又晕车,所以这一路上并不好过。
她安安静静闭着眼蜷缩在后座里,但卓尔与江彻亲密无间的谈笑声并不会因此就避开她的耳朵。
“刚刚回学校去看,真的好怀念啊。老师说他看到新闻了,还问你怎么没一起回来。”
“当年连他都看出来我喜欢你,就你不知道!笨蛋!”
江彻愣了愣,继而笑开,连语气都软下三分:
“我喜欢的时间也不比你少,没说出口而已。一年抵一年,我们不相上下。”
他们两人在回味青春,而江培蓝在后座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数。
她比江彻小了七岁,被他收养的时候,江彻还是个大学生。
原来她刚来不久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互相喜欢对方好多年了。
可他从来没提过,她也从来不知道他心里一直住着别人。
如果早早说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表白,他们之间是不是也能留有一丝余地?
路程的颠簸和过度思考让江培蓝整个头昏昏沉沉得疼。
她胃里翻江倒海实在难受,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江彻的椅背:
“我不想吃了,能不能让我回去……或者你把我放在路边也可以,我自己走。”
江彻听到声音看向后视镜。
可江培蓝的脸被她掩藏在自己的臂弯里,让他看不清晰。
这时卓尔突然插话,故作体贴道:
“蓝蓝,我知道你小叔疼你,但是车都开出去这么远了,你现在说要回去也太……”
“是不是我们说这些你不喜欢听,你才要走?那我不说了,换个话题。”
卓尔有半句没有继续说出口,但任谁都能想出来她想表达的意思。
果然,江彻闻言马上沉下脸。
亏他刚刚还觉得江培蓝懂事了些,现在来看,还是会为其他女人争风吃醋、耍小性子。
江彻也没再纵着她,当即把车停在路边,开了车锁:
“谁惯得你现在这么任性?不爱听这些就下车,自己走回去。”
江培蓝胃里泛呕,刚想解释原因,一抬头就对上了镜子里江彻紧蹙的眉头。
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既然他已经相信卓尔的话,认为自己是在无理取闹,那解释再多他也不会听的。
所以她想也没想,直接开门下了车。
江彻原本只想给江培蓝一点口头威慑,让她正视自己的身份,没想过真的丢下她。
可对方竟然真的一刻也等不及,没有解释,甚至连句再见都没有,转身就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江彻,别这样,好歹是你的侄女呢。”
“我的侄女?”
他眼盯着后视镜里的背影,冷哼一声:
“她可没把我当她叔叔。”
“不用管她,这么大人了,还能自己走丢不成?”
“心思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去了,这样正好,让她长长记性,省得天天想一些不该想的。”
江彻的最后一句消失在骤然加重的引擎声中。
几乎瞬间,车子疾驰而去,卷起了一地尘土。
江培蓝闻声缓缓停了脚步,转身面向对方离去的方向。
烟尘好大,不小心迷了她的眼。
她抬手胡乱抹掉眼底的泪水,感觉心里好像有种固执了好多年的情绪,悄然瓦解了。
06
从那条路到别墅的距离算得上遥远,江培蓝整整走了三个半小时。
回来时,江彻已经吃完到家了。
他坐在沙发上,蹙眉看着江培蓝一瘸一拐进门:
“你是死脑筋吗?我让你走回来你就走回来?自己不知道打车?”
江培蓝头也没抬,只是路过他时冷冷丢下三个字:
“我晕车。”
他又忘了。
自从他们两个相处氛围发生变化后,他好像就在一件一件忘却有关她的事。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她总抓着那点可怜的温柔不放,还以为那是爱。
江培蓝沉默上楼,脱下袜子才发现两只脚的后跟都磨出了血泡。
此时泡已经破皮,鲜红色的皮肉显露出来,瞧着怪瘆人。
她龇牙咧嘴清理伤口,听到敲门声想也没想就应下。
反应过来时,江彻已经带着药水和创可贴进来了。
“自己别乱处理,脚伸过来。”
江彻自顾自坐在床侧,结果见江培蓝还是倔着一副脸无动于衷,干脆自己动手去捉她的脚踝。
“你干什么,放开我!”
“你把药放在那里就可以,我不用你!”
“你听到没有,江彻!”
“啪”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后,世界静谧,两个人都不约而同露出惊诧的神情。
江彻被一道力量微微带偏了头,满眼不可置信看向面前人:
“蓝蓝?”
江培蓝本来有好多气势汹汹的话要用来骂他,可听到这个称呼,突然又泄了气。
她好像还是没办法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恶言相向。
尽管这个人,早已经把这件事做得轻车熟路了。
刚刚打过人的手掌火辣辣的疼,江培蓝手心颤抖着,第一次没有主动低下头:
“江彻,你到底在把我当什么东西呢?”
“之前说也喜欢我的是你,拒绝我的也是你。”
“像这样对我好的是你,要和别人订婚,打消我念头的还是你!”
“你在训狗吗?你到底在把我当什么……”
江培蓝说出这些话时险些哽咽,可江彻却好像不懂她的情绪。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她掉眼泪,眼里一闪而过的,是江培蓝看不懂的东西: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小时候我不也是这样的?”
“而且我跟你说过了,之前是我喝醉酒,说的话不要当真。”
“你是我侄女,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只能是。”
江彻的坦然将江培蓝怀中抱的最后一丝期冀也折断。
她垂眸,声音清清冷冷,好像一碰就碎:
“那就拜托你,不要对我好,一点都不要,让我彻底死心。”
江彻立在她身侧没作答。
许久,才放下手里东西推门离开:
“可以,如你所愿。”
07
那晚过后,江培蓝和江彻之间默契地陷入了冷战。
如江彻所言,他真的不再对她有任何关心。
甚至顶头碰见,也像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
其实不是一点难过都不会有的。
这种硬生生从心脏里剜去一块的滋味,怎么会不疼呢?
但她只能克服,毕竟她马上就要开始以后完全没有江彻的生活了。
立冬那天,江培蓝难得露出点笑脸。
她喜欢有关冬天的一切,立冬意味着离下雪又近一点。
她哼着歌下楼,刚迈下楼梯就见到坐在餐厅里的人。
是卓尔,江彻把她带回家里来了。
江培蓝笑笑。
从前为了不打扰两人生活,从来不许任何外人进来家里的江彻,终究也是迈出了这一步。
“早啊。我买了早餐,现在温度正好,快来吃。”
“你小叔出门晨跑去了,让我们先吃不用管他。”
江培蓝默不作声看着卓尔一样样把东西摆盘装好,轻车熟路找到那些橱柜里的调料。
她突然觉得,好像对方才是那个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的人。
而自己,只是借宿一段的陌生人而已。
“对了,蓝蓝。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啊?”
卓尔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却让她拿筷子的手一顿:
“搬出去?”
“是啊,你已经成年了,总待在自己叔叔家总归是不太好……”
“而且等我和江彻结婚以后,给你添个弟弟妹妹,那就更不方便了。”
“当然,这也只是我和你小叔的建议,你也可以不放在心里的。”
卓尔笑着,又给江培蓝夹了一块虾仁,催着她多吃点。
可她已经全无胃口了。
刚才卓尔说,是她和小叔的建议。
看来,江彻也已经早有这种打算。
倒也是,他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是理所应当。
自己这么一个外人天天横插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江培蓝心口堵得沉重,但一想到离开在即,就也没那么难受了。
她点点头,又随便塞了一口饭就起身下桌:
“放心,这几天我就会搬出去,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她几乎是回到房间后即刻开始动身。
她整理了一天,也听客厅的江彻和卓尔笑闹了一天。
直到晚饭时,卓尔才上楼叫她吃饭,却是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而入:
“蓝蓝,吃饭了,尝尝我和你小叔亲自做的……”
“诶?这是什么?”
卓尔话还没说完,就被桌子上的摆件吸引了目光。
江培蓝顺着她的视线看,发现是一只画得实在有些残缺的石膏娃娃。
那是江彻陪她过第一个生日时,硬被她缠去画的。
每笔勾勒,每道色彩,皆是出自他手。
也因此,价值不到十五块钱的东西,被她好好保存了七年。
“没什么,很丑的石膏娃娃而已。”
江培蓝刚说完,江彻就悄然出现在门口,目光也自然落在她们说的东西上:
“不吃饭都愣在这里干什么?”
“江彻你看!那个娃娃,蓝蓝说丑,但我觉得很可爱啊。”
“我喜欢那个,你送我好不好?”
卓尔亲昵挽上江彻的手臂,旁若无人地撒娇,丝毫不在意这东西的拥有者另有其人。
而江彻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江培蓝,就点头应下:
“可以,拿走吧。”
他知道自己很宝贝这个东西的,以前有人碰一下她都要闹。
他都知道,可他还是为了自己心上人开心,轻易地把东西许诺出去。
江培蓝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脱敏治疗好像有效果。
就算是这种事,她的心也没那么疼了。
江培蓝很配合地把娃娃装袋子里递过去,可抬眼时,却见江彻眉头紧蹙盯着她。
眼神里,似乎含着些许怨气。
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像以前一样去揣摩他的每道目光、每层意思。
她想,她是真的快要放下江彻了。
08
往后的一段时间,江彻都早出晚归,甚至干脆不回。
而江培蓝也不好奇,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去过。
她乐得没人打扰,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整理一遍。
那些不喜欢的、不想要的通通装进了一个大箱子。
包括这么多年,江彻送给她的所有礼物。
前几天她的老师刚刚给她发过消息,说出国的审批已经办差不多了。
算算日子,应该就在这周。
江培蓝随手捞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发觉时间已经差不多,便起身赶往打工处。
从她和江彻挑明想法,两人的关系隐隐有些变化后,她就开始了自己的打工历程。
虽然对方从不缺她钱,但她觉得,该有一些自己的钱财,以免因为利益问题和人牵扯不断。
事实证明,她挺有远见的。
江培蓝打工的地方在一家婚纱店,老板人很好,给她的工资不低。
甚至偶尔她顶一下模特的工作,还能有两份钱。
就这么陆陆续续坚持下来,竟然也攒下来一笔不小的数目。
等到了那边,省吃俭用一些,再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应该也能维持生活。
江培蓝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抱有极大希望,以至于进门时都没发现角落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对方先行叫住了她,她才回过神来:
“蓝蓝?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江培蓝扭头就见到卓尔那张挂着职业笑容的脸。
所幸她只有一人,江彻并没有陪她。
她怕对方知道太多又要透露给江彻,所以下意识选择了隐瞒:
“朋友在这帮忙,我来找她。”
“哦——这样。那正好,你来陪我一起看看婚纱吧?”
“江彻说找专人定制,但我觉得那样太麻烦了,所以背着他偷偷出来的。”
卓尔说完吐了吐舌头,俨然一副被宠得很好的娇俏模样。
也还像从前那样,没管江培蓝愿不愿意,拖着她就往婚纱成衣那边去。
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好像始终这样。
一个沉默,一个喋喋不休。
江培蓝抿着唇,听卓尔说江彻有多么事无巨细地爱她。
听她挑选婚纱时字里行间全是对婚姻的憧憬,还给她看了自己手指上套的戒指。
“你小叔亲自选的,好看吗?”
“我说太招摇了,可他不听,非说什么要一辈子把我套在他身边,要所有人知道才好。”
“真受不了他,他不会在家对你也这样吧?”
说完她又笑着摆了摆手:
“瞧我这个问题问的,他只把你当侄女,怎么会对你这么霸道。怪我,问错话了。”
江培蓝再迟钝,也不是个傻子。
对方话里的敌意她听得很明白,索性也不愿意再跟她装下去。
趁着在试衣间帮卓尔调整拉链时,江培蓝直截了当戳开她的目的。
“你不用对我防范心这么强的。三番两次地试探挖苦我,不累吗?”
此话一出,卓尔眼中伪装出的温柔慈爱骤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顷刻漫上的冰冷。
她从镜子里盯着江培蓝,再开口时,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傲慢与轻视:
“看来你还没我想得那么蠢,就是有点不要脸,喜欢亲叔叔这种事也能做得出来。”
江培蓝想反驳说江彻不是她亲小叔,而被江家领养的。
但想一想还是作罢,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她蹲下身,细致又耐心地将卓尔宽大的婚纱裙摆整理好。
她曾经也幻想过穿着最漂亮的衣裙嫁给最喜欢的人。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逃离风暴中心要紧。
有关江彻的事,如果有选择,她甚至想全部忘记。
“你放心,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其他感情了,也不会再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我会搬走,消失在你们的生活中。”
“从此往后,他的生命中会只有你一个女人。”
09
似乎是为了佐证江培蓝跟卓尔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一连几日,江彻家都没回,反而和卓尔的新闻频频登上版面头条。
江培蓝面无表情熄掉屏幕,侧过头看日暮渐渐被无尽黑夜吞噬。
再过两天她就要走了。
就要……永远离开江彻了。
她本以为自己这次告别会悄无声息,没想凌晨两点钟,和她冷战了一周之久的人突然破天荒给她主动打来电话。
刚接通,就是江彻低沉的嗓音,但尾音处又有些模糊。
和他说喜欢自己那次如出一辙。
他又喝醉了。
“蓝蓝,明天见一面,我有事跟你说。”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电话里讲,我这两天很忙,腾不出来时间。”
“你有什么事?”
江彻下意识反问,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
电话里双方都沉寂很久,半晌,江培蓝才缓缓叹了口气:
“那明天,你陪我去趟墓园吧,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就当临走前去当着妈妈的面,和江彻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为自己这荒诞的七年,亲手划上一个句点。
“好,明天上午我去接你。早点休息,别太晚。”
“……嗯。”
不知是不是喝醉的缘故,江彻最后这一句显得尤为轻柔。
可她再也不会再为这种抓不住的小细节动心。
如他们两个的共识,他们之间,只是叔侄,也只会是叔侄。
……
第二天一早,江培蓝洗漱完毕就坐在家里等江彻的电话。
偌大的房子空旷寂静,听得到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她反复解锁屏幕,但消息框里空空如也。
直到指针指向十点,江培蓝没忍住,给江彻打去了电话。
可接连三个全部无人接听。
直到第四个时,那边才懒洋洋地传来一道女声:
“江培蓝?你又找江彻干嘛?”
江培蓝闻声一愣,竟然下意识问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
“卓尔……江彻昨晚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废话,不和我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啊?”
她的语气刻薄,毫不客气用江培蓝说过的话来堵她的嘴:
“店里的时候跟我说得好好的,说什么没感情了,背地里又放不下来纠缠是吧?”
“我劝你趁早放弃,你对江彻来说只是一个想起来就溜出来玩玩的宠物狗而已。”
“之前对你好,也不过就是看你是个孤儿,怪可怜的。只有你自己分不清什么是施舍什么是爱。”
“我告诉你,江彻昨晚很累,现在还在补觉,你别再打扰他。”
“最好以后也别再来打扰!”
卓尔说完这些后选择了直接挂断。
江培蓝举着电话的手僵在耳侧,眼泪一颗一颗夺眶而出。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可没想到还是能被卓尔轻易找到最脆弱的地方,然后一举攻破。
是啊,到底还在等什么呢?
江彻不是早都告诉过自己,喝醉酒之后的话不能信吗?
怎么又因为一个不做数的承诺傻坐在这里半天。
她怎么还不明白,他们之间,早就连仅剩的叔侄关系也不需要维持了。
10
擦干眼泪,江培蓝独自踏上了去墓园的路。
这条路此前的无数次都是江彻陪在她身边。
如今自己走来,好像也没觉得多坎坷多孤独。
江培蓝将怀中的花束放下,又把台子上的水果换上了几样新鲜、对方爱吃的,才蹲下身细细打量照片中人的眉眼。
“这么一看,我真是长得好像你啊。难怪江夫人见到我时那么生气,直追着我打呢!”
“妈妈……你在那边,和爸爸见到了吗?”
“这一次,他不需要联姻,不用再为了家族利益放弃你,那你有幸福吗?”
她轻轻问,可周遭寂静无声,只有阵阵北风将花束的包装吹得响亮。
江培蓝在寒风中倚着墓碑而坐,给她的母亲讲她在学校有多么优秀。
说她已经学会番茄炒蛋了,叫她不用担心。
她讲到开心时就哈哈笑,讲到难过时就流眼泪,在妈妈面前没有伪装任何情绪。
那一天,江培蓝在墓园待了好久,絮絮叨叨好像话怎么说也说不完。
唯独江彻这个名字,她一次也没提过。
临走前,江培蓝伸手接住了从天空中飘下的零星雪花,又将它紧攥成水:
“我要走了哦……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
“你多保重,我们有缘再见,也可能……再也不见了。”
她说完,披着满肩的落雪离开了墓园。
结果,江彻还是连最后一次体面说声再见的机会也没能抓住。
但是都不要紧了,不是有句歌词是那样唱?
“我已不会再对谁满怀期待”。
她再也不期待了。
……
从墓园回来,江培蓝利落收拾好了所有。
她早就习惯了一切从简,所以能带走的东西并没有很多。
江彻买给她的衣服包包被她全部留在了衣柜里,带走的只有用她自己钱买的东西,其余一样没动。
结果一只中号行李箱就塞满了她的七年。
也是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在这个家里生活过的痕迹简直少得可怜。
把她的东西整理走之后,竟然也和之前毫无差别。
江培蓝自嘲笑笑,随即掏出手机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注销卸载,只留了一台空空如也的机器放在茶几上。
随之一起的,还有家门钥匙。
既然决定断了联系,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要带,自己干干净净地走,与她来时一样。
离开前,江培蓝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也能被她暂且称作“家”的地方,删了自己的指纹密码,坚定又决绝地转身离开。
她没有给江彻留任何告别信,甚至一个字都不曾提及。
她也不再想象江彻知道她离开后会有什么反应。
或开心或担忧,那都是会引起另一个人共鸣的范畴了。
从此以后,她冠的不会再是江家谁的姓,而是她自己的江培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