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窗时,檐角垂落的雨丝正巧跌进陶罐。陈年普洱在紫砂壶里舒展腰肢,蒸腾的水汽裹挟着樟木香漫过书架,惊醒了沉睡的《茶经》。陆羽当年若在江南品到西双版纳的月光,是否会写出不同的句子?
沸水第三次注入青瓷盏时,我看见茶叶在水中苏醒。蜷曲的嫩芽渐渐舒展成墨绿色的舟楫,载着晨露与山岚,在琥珀色的波涛里沉浮。这让人想起少时在武夷山采茶,指尖染满新叶的清香,竹篓里的新芽还带着夜露的重量。那时总嫌茶汤太苦,如今方知,那涩味原是未被岁月打磨的锋芒。
茶筅在盏中划出新月弧线,泡沫如初春的柳絮般散开。恍惚看见父亲摩挲着祖传的龙泉梅子青香炉,炉身冰裂纹里积着陈年茶垢。"茶要等三沸水",他总这么说,浑浊的眼底映着跳动的火苗。就像人生某些际遇,非得熬过滚烫的煎熬,才能析出温润的底蕴。前年整理遗物,在他枕下发现包着油纸的普洱饼,霉斑在茶饼边缘洇成岁月的年轮。
茶汤渐次转浓时,檐角的雨歇了。阳光斜斜切过窗棂,在茶汤表面镀上一层金箔。这让我想起京都茶寮的午后,茶人用丝绸包裹茶罐的动作比划着"云"的手势。茶碗里的涟漪还未平息,她已斟满三巡茶汤。"一期一会"四个字随着茶香袅袅升起,落在庭前残雪上,化作转瞬即逝的春痕。
暮色浸透茶案时,最后一片茶叶沉入杯底。茶壶嘴溢出的白雾在空中凝结成珠,恰似人生那些未及言说的况味。此刻无需言语,且看茶汤由浓转淡,正如我们终将学会在喧嚣中守持内心的澄明。窗外霓虹初上,茶室却亮着暖黄的灯,恍惚间与儿时灶台上的煤油灯重叠,母亲佝偻着背揉搓茶团的身影,在时光里渐渐清晰。
茶尽时,杯底积着几瓣枯叶。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要在茶汤里寻禅意——那些浮沉舒展的叶片,不正是生命最本真的写照?当我们学会用岁月冲泡苦难,用耐心等待芬芳,生命的茶汤自会呈现出最动人的层次。就像此刻窗外新月如钩,而茶案上,一盏冷透的茶汤,正泛着月光般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