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山歌

民族作家｜宋安群：广西山歌中的“情歌三性”

作者：韦剑华

山歌，是民族语言文学与民族音调结合的民间艺术样式。广西山歌，就是广西各民族用自己语言唱的诸种山歌。有时，人们也将桂柳方言七言四句头山歌称为广西山歌，倒不是有意掩盖或忽略广西其他民族的山歌，而是它随着戏剧、电影《刘三姐》在全国产生很大影响，它用汉语演唱汉字记录的特质确实也便于与外界交流沟通，客观上已经秉具了地域的代表性。我在拙著《天籁地声——广西情歌之旅》观察的所谓广西情歌，就是桂柳方言七言四句头情歌。所归纳的所谓“情歌三性”，指的也是这脉情歌的表演性、竞技性和情趣性。

一、广西情歌的表演性

“桐子开花满山香，花要结果满枝黄。哥妹连情无婚配，旅游浪漫走四方。”

“哥我发明长寿药，布什邀我去美国。哥去牵妹一起去，哥来安排你留学。”

第一首，公然宣称连情无婚配。第二首，以更荒诞虚妄的愿景，强化暧昧感。唱这组山歌的一男一女，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看得出女大于男，竟然以哥妹相称，这不免有些滑稽了吧？听山歌如果产生这样的想法，那就是有一扇高高的厚厚的隔膜之门，挡在你的眼前了，让你无法贴近、不能理解、无从欣赏山歌了。怎么打开这扇门？这把打开广西山歌中情歌大门的钥匙，就是表演性。

歌手们演唱这些情情爱爱、卿卿我我的山歌，是他们在表演。他们都不序齿，无论谁年龄大小，都以哥妹相称。他们以第一人称“我”，来唱“我的”思想和行为，其中有非常美好的充满诗情画意的恋情，也有必须谴责的婚外情行为，但都是在表演。他们的组合是哥和妹、男女情人扮角对歌的搭配。这角色搭配，唱完山歌就解散了。也就是说，尽管哥啊妹啊，爱啊恋啊，唱了大半天，调笑撩逗到大半夜，最后还是“连点衣服没得摸”， 这才是实际生活中男女歌手真正关系的写照。

山歌的听众，都是听歌行家。之所以接受歌手所唱，原因是他们建立有在场的理解和默契。心知肚明歌手上场的身份，歌手们真实的姓名、年龄、住址以及其真实的从业、婚姻、经济状况、社会地位，不会因为山歌的内容，产生对歌手们的另外看法。歌手就是唱山歌的演员，唱的只是戏文、唱词。简而言之，歌手之“我”不是歌手本我。比如，有一些“三角恋”对歌，两男追一女。一男唱：“兄弟同追妹一个，妹你理应先嫁哥。”这是歌手的真思想、真行动吗？不是。人家是找噱头，开玩笑，以表演来逗听众开心。山歌歌手就是这样不惜虚构、夸张、戏谑以讨喜听众，听众为寻开心而纵容歌手的虚构、夸张和戏谑。广西山歌就是本着这样的艺术逻辑来展开情歌表演的。

这就是情歌的表演性。懂得这表演性的审美特质，就开阔了欣赏民族艺术的襟怀，深化了对广西情歌的认知，就可称入门了。

二、广西情歌的竞技性

男：“妹你总是不醒龙，无能也装假威风。你是蛇仔挡大路，今天撞我老蜈蚣。”

女：“准你就是蜈蚣精，张开毒牙乱咬人。妹变公鸡洞口等，你一伸头我就叮。”

男：“妹变蜈蚣哥不怕，哥变狐狸到妹家。鸡笼旁边专等你，你敢出头我就抓。”

女：“我拿铁锚保护鸡，安装笼边等狐狸。狐狸敢往鸡笼踩，不死也要脱层皮。”

男歌手发歌，起势恶毒。女歌手答歌，尖锐锋利，这答歌同时又变成了新的发歌，激发男歌手回答。于是，你是蛇仔，我是制服蛇仔的蜈蚣。你是蜈蚣，我是制服蜈蚣的公鸡。你是公鸡，我是制服公鸡的狐狸……双方不断地你压倒我，我压倒你，循环不息，胜负一时难分。这就是广西情歌对歌的竞技性。

山歌竞技，分硬斗和软斗两种。硬斗就是上面举的例子，剑拔弩张，一物降一物。如果要描述这种山歌的竞技状态，可以将描绘激烈搏斗的词汇借用来形容，什么戳刺、攻靶、防卫、进击、交锋等等，因为硬斗的情绪总体是激烈的。软斗则不同，它情绪是平和的，斗歌是绵顺的。歌手互相步步示弱，放低姿态，甚至自贬、自嘲，不断退让。比如，

男：“不是哥我信口夸，妹是山里一枝花。老鬼看见流口水，后生看见抢来掐。”

女：“妹我人才生得差，挨人讲是老水瓜。蔫在路边残花朵，从来不见人来掐。”

男：“那天听见妹歌声，急忙跑近拜真神。妹你昂头装不见，衣角一甩甩死人。”

女：“讲甩衣角妹伤心，想赶时髦又缺金。穿件旧衣窄又短，想甩衣角来当裙。”

男先夸赞，女却自贬。男再次夸赞，女再次自贬。这种对歌也是斗歌，女歌手动的是软刀子，一味退让。这种方式最能体现歌手的幽默、调侃回歌的能力。

还有一种软斗，不作柔软的退让，不做自贬，而是你唱天，我紧跟你唱天，你唱地，我也能紧跟你唱地，你唱什么题材，我都能够死缠紧跟，将对歌时长延宕下去。比如，

男：“柳江桥下水飞飞，几多浪花随水推。为妹得了相思病，一夜起来八九回。”

女：“我想老哥更加忧，痛心痛肝又痛头。吃了十瓶十滴水，抹了九瓶万金油。”

男：“想妹想得昏沉沉，软在床上难翻身。想找丝线来吊颈，又怕线断死不成。”

女：“我也想哥想得忧，心里挨扯钓鱼钩。想你不得成双对，想拿豆腐来板头。”

你说你相思苦，我说我相思更苦。你说得很幽默，我说得比你更幽默。双方都在虚构细节，都在软软地互相缠绵，煞有介事地逗情。这种紧跟对方，通过虚构情节的手法，如果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对歌最有听头。

情歌竞技斗智，比试技巧、炫耀知识、考验急智，实质是这一方民族睿智和友善相处的体现。正如一首山歌所唱：“对歌就像牛打架，戳眼顶角撩下巴，不到出血不罢手，斗罢见面笑哈哈。”

三、广西情歌的情趣性

广西山歌与其他地方的民歌一样，情歌比较多。广西情歌蕴含有朦朦胧胧、一言难尽的情趣性。其实，大可不必谈虎色变，倘若祛除历年对它的污名化、妖魔化，坦然剖析其运思和情状，倒是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的健康气象。

情趣，是一个中性词。广西情歌的情趣性，有两个重要表征。

第一是尊重女性。世界上，不管考察什么文化，是否尊重女性，是评价其品格高低的试金石。广西情歌排除对女性的歧视，涉及对女性的叙述，多用富于美好、积极意义的形象来暗喻和象征。对应的喻体和意象一般是田、地、花、雨、莲、水等等，主要内涵还是着眼于大地、母腹等生产、繁衍的源头，生产的能力，内含大爱、庄重、神圣的意蕴。比如，“妹的荒田无人耕，耕了我怕有人争。哥想来种就来种，早放肥料早收成。”以田比喻身体，是繁殖、生产能力的基壤。

第二个重要隐实示虚，曲说妙引，言此意彼。这类山歌的精彩例子很多，在此举一例典型的对唱：

男：“哥妹相好不怕难，无非辟路又开山。修路哥包舞锤子，妹你就包握钢钎。”

女：“哥讲不难实也难，难在长久不收摊。牛皮泡久也会软，钢钎握久也会弯。”

男：“有心修路不怕苦，妹你分工尽管扶。若是钢钎撬弯了，和妹打铁再开炉。”

女：“篱笆才有一个桩，不成篱笆找人帮。哥你开炉太辛苦，妹请人来拉风箱。”

这类山歌，明里是劳动歌谣，但又是暗示性的山歌。如果细腻切实地解剖其运思，一字字一句句含义却都是劳动与情趣双关。美与丑是相生共寓的，这种借代式、双关的诗化手法，淡化、摒弃了观赏时有可能引发的丑恶联想，而集聚于其艺术手法绝妙高超的美的感觉。

广西情歌这种扑朔迷离、模糊双关的叙述策略，正是情趣内容山歌得以极力贲张延绵的艺术智慧。它给山歌开辟出一片安全施展的平台、想象的空间，同时，又遵守禁忌，为自己保留有充分的进退途径。

具有审美艺术特色的广西情歌，其情趣性表述之精彩，不在于其情趣内容的浓艳纤丽，而在于它表述的智慧。它的美学价值凝聚在一个“匿”字上。就是藏匿直观的情趣感受，藏匿直白宣泄，而将情趣的意蕴交给双关、联想、隐喻、暗示等带有暗昧功能的手段来完成，让别开生面、灵巧活泼的运思机杼，去铸就诗化的旨趣。

广西情歌三性，丰富奇诡，妙趣横生。无论在日常功用上，还是在叙述策略上，抑或生活哲理上，还是在艺术美学上，都体现了广西各民族闪光独特的思维方式和运思高超的水平，体现了广西各民族蕴涵于遗传基因里的天赋才干。广西山歌以及其中的情歌，在世界各国民间文学之林中都堪称独艳一树的奇葩。

【作者简介】宋安群，广西宜州市人。曾任广西河池县、河池地区文工团作曲、编剧，漓江出版社总编辑，全国外国文学出版研究会副会长。职称编审。出版有翻译、小说、散文、民间文学研究、古典文学评注等著作单行本13部。发表、演出大型剧本13部。音乐剧剧本四次蝉联中国戏剧文学奖金奖，三次获评北京市文联优秀剧本。获曹禺戏剧奖、中国广播剧学会专家奖金奖、全国少数民族会演剧本金奖、文化部全国少数民族题材剧本金奖、山东省人民政府泰山文化奖。四度获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铜鼓奖。获广西“五个一”工程奖。

来源：广西民族报

作者：宋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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