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时代邮刊·奋进新时代”笔会上,王跃文作“我的中国故事讲法——以《家山》为例” 文学讲座,《时代邮刊》将分为故事篇、人物篇、语言篇三期陆续推出。
人们常说,文学艺术是语言的艺术。《家山》的语言色彩很丰富,既有老百姓讲的方言俚语,又有知识分子文气雅致的语言,还有官场人物语言和官场公文,也有时人的书信语言。 《家山》/王跃文 著 小说写到的八九十年前南方农村生活,只能用方言俚语。这是真实表达的需要。方言俚语都不是老百姓随便说起的,每个字词都有来源、都有道理。所谓方言俚语,要么是古言古语在当代遗存,要么是地方特殊风物风情的当地表达。比如,“酾茶”的“酾”字通常被写作“筛”,这是不正确的写法。《家山》里用的是“酾茶”。北方人说“烤火”,湖南人说“揸火”。 “揸”的意思是五指张开,“揸火”是对人围火取暖最生动形象的描述。湖南各地都讲“揸火”,只是“揸”字的发音稍有区别,我老家说“zhā”,邵阳人说“jiā”,益阳人说“zāo”,常德人民说“zhē”,都是指这个“揸”字。其实,汉语中有些语法、逻辑有不够严谨的地方,人们用约定俗成承认其合法性,比如“晒太阳”应该是“太阳晒”,“吹风”应该是“风吹”,“烤火”应该是“火烤”。“揸火”就比“烤火”符合语法和逻辑。 我老家人把“闯祸”说成“犯夜”,这是古时宵禁流传至今的说法。我老家人把“儿媳妇”喊作“新妇娘”,这是《世说新语》里就有的说法。“难为”的本意是添麻烦了,引申出来就是感谢,溆浦人对别人表示感谢的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说“难为了”。溆浦话中,人接受气味用的是“听”,而不是“闻”。有读者会问,气味怎么能够听呢?但是,“闻”不就是“听”吗?溆浦老辈人说“请你等一下”,说的是“你听一脚”。这里“听”是“等”的意思,即停下脚来听听动静,看看什么时候再走。我小说中的所有方言俚语只要稍加留神就能明白或意会。很多方言俚语,用起来特别生动。《家山》写到陈齐峰到外面去读书,好多年没回来。回到家先顺路去看望佑德公,佑德公说:“哎呀,峰儿,你回来就好啊,你娘爷望你眼睛都望长了哟。”这里如果写“望穿秋水”,就不贴合人物身份了。 《家山》写知识分子,用的是知识分子语言。比如,小说写开明县长李明达改革税赋征收办法,触动了豪强大户利益,有些劣绅捏造民意控告。李明达被控告去职。临别之际,一个风雪夜,李明达登门拜访陈扬卿,拜托他两件事,一是办好国民初级小学,二是做好全县的水利建设长远规划。这两个读书人,都是留日回来的,他俩晤谈通宵,说话就是知识分子的样子。次日清早,李明达告辞,陈扬卿送他到村外。执手相别之际,骤然间又天降大雪。李明达仰天长叹:“大雪纷兮,白日晦兮!踽踽茕茕,吾将安归!” 陈扬卿同史瑞萍谈恋爱,言语之间也是知识分子的样子。他俩同在沙湾国民初级小学教书,彼此有意,却未表白。陈扬卿是个“理工男”,情感真挚热烈,个性腼腆,不好意思写求爱信。那年学校放农忙假,史瑞萍回县城去了,陈扬卿成天坐立不安,心里放不下史瑞萍。有一天,他情不自禁地在一张纸上把《诗经·采葛》抄了下来:“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史瑞萍收假回校上课,扬卿把纸条悄悄塞给史瑞萍。史瑞萍收到扬卿的纸条耳热心跳, 却因课间等待,没时间回复长信。正好陈扬卿抄《诗经》启发了她,她把《诗经·风雨》抄了下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于是,两人就正式相爱了。 《家山》里仿写了很多当时的公文,丰富了这部小说的语言。比方说,李明达拜托陈扬卿做全县水利建设长远规划,写了一个县长的手令:“水利改良,首赖水利。本县万溪江流贯全域,其支流密布乡野。然水源虽丰,旱灾仍剧, 田土之半,指望天收。人民欲享水利之益,必在齐心修治江河。秦有李冰筑堰,厥一天府之国。故禹帝之德,古今一也。着该员勘测全县水利规划,仰祈各区乡村遵办协助!” 《家山》里还有很多书信。书信也是这部小说文学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小说主体故事发生在1926年到1949年,2004年贞一写给女儿念梓的信是这部小说的尾声。原来,长沙会战的时候,陈贞一在战场上生下儿子戎生,回到老家沙湾休产假。半年后,她把还没断奶的戎生放在孩子外婆家,跃马扬鞭奔赴抗日战场。贞一并不知道丈夫郭书坤也是地下党员,她在临解放时随丈夫去台湾潜伏。1950年,郭书坤在台湾被捕牺牲,直到1987年,她才带着女儿念梓回到沙湾省亲。贞一不忍心再同分别46年的儿子戎生分离,就在沙湾村住下了。2004年4月份,念梓又打电话劝娘去台湾养老。这年,陈贞一91岁。她在电话里讲清不回台湾的道理,却仍感言不尽意,又给女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信的结尾是这样的:“……老宅娘井干涸多年,今春上又汩汩出水了。方井池里薄雾隐现,清流鼓涌,冬暖夏凉,依然是娘小时候的样子。娘从儿时就爱在井边玩耍,垂老仍得啜饮,何其幸!娘井里的水流入儿井,从儿井又流到天井,从天井流出老宅,通到万溪江,如此绵绵滔滔,川流不息,直奔长江东海。梓儿,娘已得长寿。今后无论娘在或不在,勿忘故土,勿忘家山,常带儿女们回来!”(录音整理稿,有删节)
原文首发于《时代邮刊》第475期 2025年1月· 新中年 编辑/王雅娜编 辑 | 胡晨曦
审 核 | 李 玲 终 审 | 黄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