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梅雨季总让我想起腌菜缸里发霉的梅干菜，就像我和女儿的关系，在经年累月的浸泡中慢慢变质。我叫许美兰，窗台上那盆垂丝茉莉开败的第三年，我亲手撕碎了给女儿准备的婚庆请柬。

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年素素刚上实验小学，我在她书包夹层发现张模糊的合影——我的丈夫搂着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站在梧桐树下，衣角被风吹成纠缠的结。

离婚手续办得比想象中顺利，前夫把老房子留给我们母女。素素抱着我的腰哭湿了整片衣襟："妈妈别怕，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大别墅。"童言无忌的承诺，却成了困住我半生的茧。

我总想着单亲家庭亏欠孩子。素素初中要报八千块的英语夏令营，我白天在纺织厂绕线圈，晚上去夜市支麻辣烫摊子。有回油锅打翻烫伤左臂，素素摸着纱布说："妈，我们班李婷她爸送了她全套哈利波特原版书。"

这句话让我在深秋的寒风里又多支了两个月摊子。攒够钱那天，我特意换了件新围裙去接她放学，却看见她攥着李婷送的英文书缩在教室角落。那些烫出水泡的夜晚，突然就揉进了女儿泛红的眼眶。

素素考上医学院那年，我的纺织厂下岗名单里出现了工号047。她捏着录取通知书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想起二十年前藏在书包里的秘密。当她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第一笔时，我搬进了她的出租屋。

"妈，宝宝辅食要现做的才营养。"素素把钥匙放在玄关的瞬间，我正蹲着擦拭地砖缝隙里的米糊。产假结束后的三年，我成了这个家的第三根承重墙，撑起凌晨五点的粥锅与深夜的奶瓶。

变故发生在惊蛰那日。我正在厨房熬鲫鱼汤，突然的眩晕让我打翻了整锅滚汤。120急救车刺破雨幕时，我攥着素素去年送的珍珠项链，吊坠里嵌着外孙女百日照。

诊断书上的"肝脓肿"三个字让素素皱眉："妈，您总吃隔夜菜。"住院押金单递来的瞬间，我摸出枕头下的存折——每月偷偷攒下的菜金，竟也有十二万之数。

"这些钱您留着。"素素推回存折时，指甲在塑封膜上划出细痕，"要不把老房子过户给我？现在房产税..."窗外的雨突然瓢泼，淹没了后半句话。

手术那日，主刀医生是素素的学长。麻药注入时，我听见他们在走廊低语："你妈这个情况，后期护理..."素素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能不能开些便宜点的消炎药？"

我在复健期认识了老周。他总在晨练时帮我留公园长椅，布兜里装着自家晒的陈皮。有回暴雨突至，他举着伞把我送到单元门口，深蓝伞面上滚落的水珠，恍惚间与二十年前打湿素素书包的雨重叠。

"许老师，这是我自己晒的杨梅干。"老周递来玻璃罐时，手腕露出道狰狞疤痕。后来才知道，他儿子卷走拆迁款后，他在ICU门口守了三天三夜。

素素发现杨梅干罐那日，春雷劈断了小区的老槐树。"妈，您要是改嫁，遗嘱可得公证。"她掸着白大褂上的落花，"王奶奶家因为再婚闹得多难看。"

我摸着肝区缝合的疤痕，突然想起素素七岁那年。她发高烧说胡话，我把结婚金镯子押给当铺换退烧针。如今那个镯子，正戴在她聘请的育儿嫂腕上。

立夏那天，我约了房产中介。老房子评估价比想象中高，足够付清养老社区的押金。签字时突然下起太阳雨，二十年前素素在离婚协议上按手印的场景，与此刻重叠成奇异的双曝照片。

搬进养老院那日，我在储物柜发现素素幼年的作文本。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写着："我的妈妈是超人，会修灯泡还会做糖葫芦。"压在箱底的病历本里，藏着三张不同年份的流产通知单。

上周素素带着外孙女来访，孩子指着墙上的水墨画问："外婆，这只孤雁为什么在芦苇丛找同伴？"我望着素素保养得宜的侧脸，突然想起她五岁时，曾用蜡笔在墙上画满手拉手的小人。

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二十年前那个躲在教室角落的小女孩，与此刻精心描画眼线的素素，在斑驳树影里渐渐重合。养老院的手工课上，我正学着用芦苇编小篮子——老师说，这种植物在暴雨里折不断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