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故事要从69年前，发生在日本的一起诡异事件开始说起。1953年，日本熊本县最南端的水俣镇发现了一件怪事。原本靠海的渔业城市，开始出现大片大片，密密麻麻的僵尸鱼漂浮于海面上， 任人捕捞。然后是天上飞的信天翁、海鸥、海燕，也跟中了邪似的，飞着飞着突然直坠入水，自溺而死。
紧接着，一桩比丧尸电影还要可怕的诡异事件开始上演。一只野猫步态踉跄，摇摇晃晃，像在跳舞一样。可扭着扭着，突然就歪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也不听使唤地剧烈抽搐起来。居民们一开始觉得这猫可能就是误食了被咬杀的老鼠，中毒了。可谁成想，就在大家围观的时候，那只猫竟然遽然跳起，扭摆着直奔海边，它跳海自杀了！
更令人瞠目的是，似乎在这只猫的感染和蛊惑下，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成群结队的野猫与家猫都开始浑身颤抖，颠跳着走路。有些猫疯狂撞墙，有些猫满嘴流口水，就像被恶魔附体了一般。
最初，这个发生在猫群里的病并没有影响人类的正常生活，也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当地居民还给这种现象起了个名字叫“猫舞蹈病”。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水俣镇就有5万只猫“义无反顾”地跳海自杀了。小镇上，到处都弥漫着腐败的恶臭，海滩与海水里几乎都布满了死猫的尸体。紧接着，当地的猪狗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人们开始感到害怕了，各种留言四起，大家都说该不是小镇遭到了恶魔的诅咒了吧？从鱼到猫，再到牲畜，马上就要轮到人类了。
●死神来临
水俣镇原本是个海产丰富，风景宜人的好地方。它是水俣湾东部的一个小镇，三面环山，一面靠海。水俣湾外围的“不知火海”是被九州本土和天草诸岛围起来的内海，那里海产丰富，是渔民们赖以生存的主要渔场。据说海湾还时常会出现绚丽夺目的天文异象，会有千朵红色的火光散布海平面。那光景，美如海市蜃楼。但只要船只一靠近，便瞬间消散无形。所以这片海水也得名，“不知火海”。老一辈人说，那火光是龙神的灯火。在水俣镇上，常年生活着4万余居民，周边村庄也有1万多人口。他们世代以水俣湾渔场为生，小日子过得安然而平静。
而如今，这上演的一桩桩怪事彻底打破了小镇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驱之不散的恐怖氛围。在第一只自杀猫出现的3年后，居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1956年4月21日，临海居民田中家的大女儿田中静子也出现了和自杀猫一样的症状。起初走路摇摇晃晃， 经常无故摔倒，然后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口齿不清，紧接着丧失了行动能力。田中静子被迅速送到了附近的日本氮肥公司附属医院，也是镇上最好的医院。就在田中静子住院的那一天，她2岁零11个月大的妹妹也出现了同样的病症，被推进了急救室。
因为情况紧急，症状罕见，氮肥公司附属医院院长细川一亲自组织专家会诊。神经科，骨科，儿科医生齐聚一堂，为两个孩子做了各项检查，可专家们依然对这种怪病束手无策。因为完全找不到此病的起因，医生们无奈地眼睁睁看着两个可怜的女孩，从身体失控到面部痴呆，从手足变形到双目失明，最终脑中枢神经及末梢神经统统坏死。田中静子在入院28天后离开了人世。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很快以田中家为圆点，周围20几户人家的孩子们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大家都在纷纷说，这病该不会能传染吧。渐渐地，4万多人的小镇上，有1万多人都患上了该病。原本美丽祥和的小镇笼罩在了一片死亡的阴影里。不少人背井离乡，逃离水俣镇，绝口不提来处。医院人满为患，人人谈病色变。没有离开的人们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邻里之间遇到了也不敢打招呼，生怕一不小心就染上怪病了。一夜之间，水俣镇变成了一座恐怖的“死亡之城”。
因为迟迟找不到发病原因，当时的医学界就以发病地，将这种病命名为“水俣病”。1956年5月是水俣病最初大规模爆发的时期，镇上到处是口齿不清、走路摇晃、四肢抽搐的人群。患者们最终都会变得神志不清，在高声惨叫中去世。医生们检查发现，患者们临死前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脑神经坏死，说白了就是大脑死掉了。可是致病元凶究竟在哪儿？难道真像丧尸片中所演的小镇上出现了丧尸病毒吗？
● 追根溯源
最先接触病例的细川一院长向当地所有医院，保健所，医科大学发出疾病通告，并立刻向当地政府报告，呼吁政府采取紧急措施，防止事态进一步夸大，还向国际知名医学机构发出求助。可是此时政府的态度却有些耐人寻味，他们言辞闪烁，连信息都不肯公开，似乎在有意回避这场怪病。
与政府相比，医学界的专家们采取的应对措施更为积极。1957年初，水俣市医生协会，氮肥公司附属医院，水俣市立医院联合成立了“水俣怪病应对委员会”。儿科，内科，病理学，细菌学等多方专家联合展开了对怪病的研究。大多数医生一开始都以为这是一场传染病，对最初发病的地点进行消毒，患者与正常人严格隔离。可这样的做法似乎对控制病情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细川一作为最先接触病例的医生开始琢磨了。他发现首批发病的患者都居住在水俣湾深处，紧靠着海水。
首个人类病例田中静子家就居住在不知火海的摊头上，涨潮的时候，从自己家窗户上抛出一根鱼线就能钓到鱼。此后，房屋傍水而建的几户人家都相继发病。最开始的那只自杀猫也是在海边发现的野猫。一切似乎都跟水有关系。
细川一迅速带领团队开始对水俣湾的海水进行采样分析，结果发现了多种重金属超标。难道说，这种怪病跟重金属有关？1957年的一天下午，细川一带领团队来到水俣湾深处的一户人家走访调查，家里60多岁的老人嘟囔着说道：我打了一辈子的鱼，海里的变化我最清楚了 。在海边建化工厂，海水脏了，鱼都死了，人能不得病吗？这句话一下点醒了细川一。简单梳理一下时间线就不难发现。这场灾难是从海里的死鱼开始的，然后是 海鸥、海燕，再到海边的猫，家禽家畜，最后蔓延到人类。一切好像都连起来了。
老人所说的化工厂正是水俣镇上的支柱企业，日本氮肥公司。细川一所工作的医院就是这家公司的附属医院。
事实上，水俣镇上污染是肉眼可见的。镇上的日本氮肥公司原名叫日本智素株式会社，1906年成立于东京，是日本四大财阀之一。1925年，入驻水俣湾，开始生产在当时属于尖端技术的氮。上世纪初，氮产业曾是日本经济增长的支撑。有一种说法叫做“氮的历史就是日本的化工史”。氮可以制造肥皂、化学调味料、醋酸和硫酸工业品，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建在水俣湾旁的智素公司，年产量超过千吨，提供了整个熊本县三分之一的工作岗位。1950年，智素株式会社更名为新日本氮肥股份公司。
随着产量的不断提高，化工废水也被源源不断地排入水俣湾。根据当地渔民回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渔船驶过工厂的排污口，依附在船身上的扇贝就会统统死掉。不过，当时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渔民反而都挺高兴的，因为处理这些附着在船身上的小玩意儿，还是件挺麻烦的事儿。可现在倒好了，不用麻烦了，直接死人了。
但是工厂是治病元凶这话在水俣镇是不敢乱说的。据说日本氮肥公司的首任总裁，与日本皇室都有亲戚关系。
昭和天皇还曾经多次前往水俣镇视察。鲜艳的红毯，一直从火车站铺进了工厂。这家企业在当地就像是一座航空母舰，别说是普通老百姓了，连当地政府都惹不起的。
虽然细川一在氮肥公司排放的废水中检测到了10多种有害重金属，但是氮肥公司高层却说，废水排入海后，有害金属的浓度已经非常低了，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这话蒙得了沿海的渔民，蒙不了细川一，他认为氮肥厂的废水和这场怪病脱不了关系。可是要找出准确的致病物质，细川一需要对10多种有害金属一一进行实验排查，这将是一个极其耗时的过程。
就在这时，一位英国神经学家在走访了水俣镇的一些病例后提醒细川一说，水俣病患者的症状和曾经发生在英国的小规模有机水银中毒极其相似。细川一迅速带领团队对水俣湾海水再次进行采样，结果发现氮肥厂排水口附近的水银浓度极高。事实上，1949年起，氮肥厂为了扩展业务，开始生产氯乙烯（C2H3Cl），而该项目，需启用水银催化剂，这就导致工厂排放的工业废水中也含有水银。金属水银在海水中沉淀后，在微生物的作用下，转化为有剧毒的甲基汞。
为了验证这一猜想，细川一将8只猫分成了两组，在氮肥附属医院做了对照实验。对照组中的四只猫食用正常猫粮。实验组中的四只猫食用掺入了氯乙烯（C2H3Cl）制造工序中废水的猫粮。实验40天之后，实验组中“代号400”的猫咪首先出现了运动失调、四肢颤抖的症状。紧接着实验组的其他3只猫也陆续中招。而对照组食用正常猫粮的4只猫没有任何异常。
至此真相已经大白：工厂废水污染了水俣湾，甲基汞在海湾的鱼类体内蓄积。猫吃了被污染的鱼，集体跳海自尽。水俣镇的居民们也每天吃着从海里打回来的鱼类贝类，毒素不断在体内积累，侵蚀脑神经，最终抵抗力最差的儿童首先发病。
甲基汞这种物质的毒性究竟有多大呢？上个世纪90年代，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美国著名毒物化学教授卡伦·韦特豪恩（Karen Wetterhahn）一次在做实验时，不小心将2滴二甲基汞溶液滴在了乳胶手套上。意外发生后，她马上脱掉了手套，按照程序清理了现场。当时手套内部已经被汗浸得湿漉漉的了，她认为自己并没有和二甲基汞直接接触。事实上，当时没有人知道二甲基汞可以穿透各种乳胶材质，她戴的手套形同虚设。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卡伦陆续出现了运动障碍，肢体不协调，口齿不清等症状，到最后甚至连字都写不了。她的神经系统正在迅速退化。血检显示，卡伦血液中的汞含量超过了4000微克/升，是正常值的4000倍有余。
脑扫描显示，有机汞大量聚集在了她的大脑里，尤其是脑额叶里，神经元成片死亡。不管是甲基汞还是二甲基汞，它们都具有亲脂性，喜欢身体富含脂肪的部位，而偏偏我们的大脑60%都是脂肪。卡伦的故事告诉我们，2滴高浓度的甲基汞就足以让我们的脑子在几个月里坏掉。
回到日本水俣镇，细川一院长查明真相后，立刻将实验报告递交给了氮肥公司。他天真地以为氮肥公司看到了实验结果后，会立刻停止废水的排放。可没想到公司高层所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没收了细川一的所有实验资料，勒令他停止实验。在上级巨大压力之下，细川一被迫选择了沉默。1962年，细川一从氮肥公司辞职，回到了故乡爱媛县。此后，他也曾多次要求氮肥公司公开自己的实验结果，但都遭到了拒绝。不过，水俣病如此奇特，对此病的研究绝不止细川一一人。
日本熊本大学医学部花费了2年的时间，对水俣湾的水质和水产品进行检测，得出了细川一相同的结论。熊本大学当然不隶属于氮肥公司，自然也没有来自上级的压力，他们迅速发表了研究结果，引发天下震惊。
1969年6月，水俣病患者及遗属们，共112人将日本氮肥公司告上熊本地方法院。此时，氮肥公司依然主张，水俣病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疾病，其发病机理不明，氮肥公司不需要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为了证明氮肥公司的过失，患者家属们请求细川一作证。1970年，当时已经身患肺癌晚期的细川一，躺在病床在开始准备诉讼的证词。那时的他说道：“我是氮肥公司的员工，但在这之前我首先是医生，在忠实于公司之前，我有作为医生的使命。” 1970年7月，熊本地方法院审判长、原告和被告辩护人在细川一的病房里完成了对他的询问。3个月后，细川一逝世，享年69岁。
1973年3月水俣病的审判最终以患者一方胜利而告终，氮肥公司一次性赔偿受害者每人1600至1800万日元， 约合18万至20万美元。水俣病也被定为世界8大公害之一。看似，事情圆满告终，但是在日本被诊断为水俣病的患者共约1万七千人，至今仍然没有有效救治手段。
病症较轻者，终生只能摇摇晃晃地走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连吃饭都需要人来喂。而重症患者，只有默默等待死亡，医生对此也束手无策。这场灾难撕碎了无数家庭，毁了无数患者的人生。
这张照片是当代新闻摄影大师尤金·史密斯1972年在日本水俣镇拍下的。照片中的小女孩名叫智子，是水俣病重症患者，当时已经身体僵硬，眼神空洞。她的母亲满眼爱意地抱着她，为她洗澡，直到最后也不肯放弃救治的希望。尤金·史密斯在拍摄这张照片时，双眼噙满泪水，几乎无法按下快门。
最可怕的是水俣病具有极强的遗传性。如果孕妇得了水俣病，即便轻症，她生下的孩子也一定是水俣病患者。而水俣病患者结婚，后代也会是水俣症患者，几乎没有例外。先天性水俣病患者，不论智力还是运动都存在缺陷，就像小儿麻痹症。这种病会伴随着整个家族一代接着一代，永远无法消除。所以也有人说，水俣病是一种只有死亡才能终结的诅咒。如今，日本氮肥公司早已转型， 日本政府也投入了大笔资金改善水俣镇的环境，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是那片蔚蓝的海湾依然在时刻提醒着我们，莫忘伤痛，莫要重蹈覆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