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60年代,大清王朝的政治舞台上涌现出一批力挽狂澜、重振国威的人物。他们兴洋务、办工厂、购军舰、恢复各项经济文化事业。这一番改革搞得轰轰烈烈,一个世界强国的重新崛起似乎指日可待了。可是就在这“中兴”之时,有一个人偏唱反调,在曾国藩面前大胆预言清朝50年内“陆沉”的命运。这个人便是赵烈文,曾国藩的一个幕僚。与围绕在曾国藩身边的其他影响晚清政治格局的能人相比,他显得籍籍无名。赵烈文,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阳湖人。他自幼系统地接受了传统教育,但三应乡试不中,于是绝意仕途,专心钻研务实之学。赵烈文与曾国藩相识很早。1855年,是曾国藩最难熬的日子,跟随他的幕僚大都弃他而去。曾国藩听闻赵烈文才华横溢,于是遣人以“两百金”礼聘之。
赵烈文日记初识赵烈文,曾国藩感觉此人书生气太浓,惯于纸上谈兵,加之赵烈文当时年纪很小(生于1832年,此时23岁),因而曾国藩对他并不十分信任。赵烈文来到后,曾国藩先命他参观驻扎在樟树镇的湘军水陆各营,让他见识一下。没想到,赵烈文不但没被湘军震慑,反而就军务提了一堆意见,他很不客气地说:“樟树营陆军营制甚懈,军气已老,恐不足恃。”曾国藩听罢十分不悦,他最不待见空口大话的书生。正在此时,赵烈文因母亲病重而辞归,曾国藩没怎么挽留就准许了。然而就在赵烈文准备动身的时候,传来驻樟树的湘军部队大败的消息,曾国藩不禁对赵烈文刮目相看。不久赵烈文母亲病故,赵烈文回到老家守丧,一呆就是5年。但曾国藩始终没有忘记赵烈文。1861年,他专折奏调赵烈文进入军营。赵烈文正式成为曾国藩的幕僚,这一年,他刚满30岁。此后数年,他逐渐成为曾国藩最主要的幕僚之一,为其谋划政务,提供建议,“凡运筹决策以及军书章奏,多出裁定”。两年后,即1863年,由于兵法对策的出色,连在攻打南京太平天国的曾国荃都曾多次向曾国藩索要赵烈文。赵烈文几次推辞,曾国藩却坚持要他去,并说:到南京后,是去是留,悉听尊便,或者往返南京和安庆两处,也无不可。意思是赵烈文可以身兼二职,同时做曾氏兄弟的秘书和高参,由此可见曾氏兄弟对赵烈文是如何器重了。
曾国藩此后近一年半的时间,赵烈文见证了曾国荃围困南京的所有细节。尤其在湘军大破南京城后,赵烈文看到有些官军统领在城内肆意杀戮掠夺,十分痛心,感叹“此地不可居矣”。曾国荃处理完几件大事之后,害怕赵烈文向曾国藩反映问题,赶紧约见赵烈文,并“色甚忸怩”地道歉,称湘军“读书太少,义理不能制血气”。太平天国运动失败之后,湘军中大部分幕僚都希望凭借军功被推荐做官,赵烈文的想法却不同。在和曾国藩谈到将来的打算时,他坦诚地说:“余云烈出处之计,本无成算,荷相国及少帅盛意,未敢牢拒。然仍愿追随相国……”此前,赵烈文已经被曾氏兄弟奏保“以直隶州仍留浙江补用”。一个月后,曾国藩要北上,赵烈文要求从行,然而曾国藩不希望他再鞍马劳顿,跟自己受罪,希望他能够出仕。但赵烈文没有答应。送别时,赵烈文收到一副曾国藩的书法,落款称赵烈文为:“弟余其相爱,可谓诚挚。”感动处,赵烈文对曾国藩说,过去我想拜您为师,可是害怕别人说我“徒以功名之会”,所以不敢跟您太过昵近,现在我们就要分别,这些嫌疑没有了,我平素之愿可以说出来了。曾国藩感动地答应了。离开曾国藩后,拒绝出仕的赵烈文赋闲回家,在故乡虞山脚下筹建自己的书屋,取名“天放楼”。仅两年,赵烈文又收到曾国藩的信,召他回身边工作。这是在1867年,师生二人朝夕共处,感情极其深厚。他们从传统文化到宗教哲学,从时政军事到臧否人物,兴之所至,无所不谈。赵烈文学识深厚,见闻广博,曾国藩曾多次称赞他“博览群书”“洞达时务”。早在1860年,他分析了八股取士制度的百年变迁后,认为八股的“变化升降”之道已经穷尽,大胆预测:“后来取士之方,恐将易辙矣。”果然,1906年清廷诏准停止科举,兴办学堂。1860年12月,赵烈文在读到时人赖襄所著的《日本外史》,粗略了解了日本的历史和现状后,颇感慨日本近年来的变化:“迩来泰西与之通商,炮火之精,舟楫之利,以蕞尔小国,夷然处之而不惊。嗟乎!安在地广人众始为强哉。”此时,日本在西方列强的压力下,才刚刚开始改革,而大部分清廷要人对日本的认识还停留在“蕞尔小国,不足为患”,直到30年多后,黄海上的隆隆舰炮声轰碎了他们的迷梦。这些所见所闻让赵烈文忧时伤世,对大清帝国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思索。一次,曾国藩说自己靠自强不息之道“粗能有成”。赵烈文笑着对他说:“师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在众人看来,曾国藩的功绩自然是依靠对太平军作战的胜利而得来的,或以为这就是他精力花得最多的地方,但赵烈文知道曾国藩与世俗文法对战的消耗其实是“十之五六”。什么是世俗文法?所谓世俗,是指那个时代的腐败的政治系统、颓唐的士林以及失去规范的社会。所谓文法,就是指官场和军中的各种潜规则。当时的赵烈文,已经认识到咸丰、同治年间动乱的本质。
英法联军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1867年7月21日)晚,“初鼓后,涤师(即曾国藩)来畅谈。言得京中来人所说,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裤,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赵烈文对曾国藩說:时至今日,天下治理已经发生了太多问题。只是由于皇上在民间仍是权威的代表,中央政府才得以勉强维系,尚未分崩离析。赵烈文还推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意思便是,今后中央政府会先垮台,然后出现各自为政、割据分裂的局面,这种灾祸不出50年就会发生。当时,曾国藩觉得清王朝还有一线生机。但两年后,曾国藩被任命为直隶总督,更加接近清廷的权力核心人物,才知国家颓败远超想象,而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力挽狂澜之人。他不得不同意赵烈文的论断:清王朝已经病入膏肓,难以救药。在外人看来,赵烈文身份虽然卑微,但曾国藩深知他“天分绝顶”,“再能勉力,便为全才”,多次上奏保举,为他谋差。然而,赵烈文却说出了一番至理,大意是:做官未必能了负累,我现在一个幕府人员,可是请我办事的人还这么多,更何况做官?“爱钱无以对知己,不爱钱无以了一身”,更何况我一旦当官,大家都知道我会打着您的威望旗号,就算那些高级官员没有意见,可是跟我同辈中的人能不侧目吗?所以用做官去谋划生计,非我所想。生平志向只不过是“求一技之安,得以安隐读书而已”。曾国藩北调直隶总督后,赵烈文跟着北上,几经劝勉,他才勉强出仕。1869年,曾国藩保举赵烈文署理广平府属之磁州(今河北磁县)。赵烈文亲自去找曾国藩,力陈磁州属肥缺,非自己所宜,希望找一个偏远贫乏的地方去给百姓办点儿实事,以此报答老师。曾国藩坚决不同意。几年后,赵烈文又转任易州(今河北涞源、涞水一带)知州。在短暂的政治生涯中,赵烈文尽职尽责。坐堂理讼、下乡查案、兴修水利、考试文童,事事亲力亲为,是一个典型的良知官员。1870年曾国藩南下复任两江总督,赵烈文匆忙追赶曾国藩一行。见到曾国藩后,赵烈文先是祝贺曾国藩60寿诞,继而便以为官一年没有做出什么政绩表示惭愧。曾国藩却称赞说:“官声极好,足见有才。”接下来,曾国藩叮嘱赵烈文说:“素性高尚又最多情,做此小官,既不能展抱负,而我又要南下,不能履行过去你我约定,现在竟然不能为足下摆脱,奈何?”在别人眼里,赵烈文这个职务极其耀眼,让很多人嫉妒,但在曾国藩眼里,赵烈文做的是小官,不能真正施展他的才华,可见他对赵烈文的看重。1875年,在做了7年知州后,赵烈文找了一个借口,主动辞官退隐。辞官之际,他感到“如释重负,身心泰然”,此后终身未再出仕。退隐生活自在逍遥,外出访友、寄情山水、买书藏书,赵烈文十分满意这样的生活,在日记里感叹:“吾老是乡,虽万户侯不易也。”值得一提的是,清朝在他作出预言44年后彻底垮台,接踵而来的是长期“方州无主,人自为政”,即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