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北京大观园(下)

大漠看文化 2024-09-08 18:38:34

由梨香院往西去,只见重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覆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这便是大观园的正殿。

殿前邻水有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宝玉心中忽有所动,感觉此景倒像曾见过一般,却一时想不起哪年月日的事。那一定是他随仙姑梦游太虚幻境时见过此类牌坊。宝玉只顾想此事,当贾政问牌坊上书以何文时,他竟全无心思了。

元春省亲,命玉石牌坊上写“省亲别墅”四字。我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果见玉石牌坊上正面写着“省亲别墅”,两侧分别是“玉津”和“芳岸”;背面书写着“国恩家庆”,两侧分别为“云影”和“波光”。元春又亲拂罗笺,为正殿书写匾额“顾恩思义”,对联“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省亲别墅正楼为“大观楼”,东面飞楼为“缀锦阁”,西面为“含芳阁”。

在缀锦阁下,我仿佛听到这座飞楼上叮叮当当作响。

熙凤的小丫头丰儿来找李纨,要搬些高几儿用。李纨来到大观楼下,命人上去打开缀锦阁,将高几儿一张一张地往下抬。刘姥姥拉着外孙板儿也爬了上去,进了缀锦阁,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识,但见五彩闪烁,各有奇妙。“别是他们弄坏了什么。”我暗自替他们担心。可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是楼上重新装修弄出的声音。

贾母带着刘姥姥游了一番大观园,最后来到缀锦阁下。熙凤已带人在缀锦阁下摆好了榻、几等,放上了食物、酒壶、酒杯。她们还要带刘姥姥一起行令,吓得刘姥姥要退席,摆手说:“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众人哪肯依?刘姥姥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轮到刘姥姥了。鸳鸯说:“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答道:“是个庄稼人吧。”我心里暗自发笑。鸳鸯又说:“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我差点笑出声来。鸳鸯接着说:“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我捂住嘴强忍着笑。最后鸳鸯说:“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了个大倭瓜。”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周围游客感到莫名其妙,或许心里说:“神经病吧!”

由玉石牌坊西行,就来到凸碧山。从山下逶迤而上,不过百步,到了主峰山脊上,见一座敞亭,亭额上有“凸碧山庄”四个字。绿萝翠蔓几乎遮蔽了山石,整个凸碧山庄全罩在绿海之中。通往敞亭的石径被封堵,我只好站在亭下眼巴巴地向上看。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贾母带众人正是在这里赏月的。亭前平台上列下桌凳,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一桌坐着贾母、贾赦、贾政、贾珍、宝玉、贾琏、贾环、贾蓉、贾兰。下面一桌只坐了半桌,还空着半桌。贾母觉得不如往年热闹,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人请来坐下。

二更后,贾赦贾珍带着众人散去,贾母命人将围屏撤去,两席并为一席。因为宝钗姊妹不在,李纨熙凤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许多。贾母又命人换上大杯来斟酒,她一心想着要热闹起来,偏偏从桂花树下厢房内传来呜咽悠扬的笛声。夜静月明,笛声悲怨,不免让人感伤。

四更已至,贾母令大家散去,自己也意犹未尽地坐上竹椅小轿出了园子。湘云黛玉二人却去了凹晶馆,对月联句。从凸碧山下了坡,向右一转弯,池沿的西面就是凹晶馆了。我就是顺着二人的足迹来到凹晶馆的。山之高处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叫凹晶。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就是特为赏月而建的。爱山高月小的便去那凸碧山,爱皓月清波的就来这凹晶馆。

在凹晶馆临水处卷棚底下的一个湘竹墩上,我坐了下来,时间是上午11时47分。而那天夜里,黛玉和湘云就是坐在这里的两个湘竹墩上的。凸碧山凹晶馆,一高一低,一起一落,蕴含着贾家的兴衰。二人联句,湘云最后出上句“寒塘渡鹤影”,黛玉对下句“冷月葬花魂”,凄凉衰败之意显而易见。

紧挨着凹晶馆的西面,便是嘉荫堂。嘉荫堂与凸碧山庄、凹晶馆为一组建筑。那晚赏月,贾母率众人就是先到了嘉荫堂,在堂前月台上焚斗香,秉风烛,陈献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坐在嘉荫堂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地上铺拜毡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月毕,于是大家才去拜。

中秋祭月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的天象崇拜。这种习俗在中国古代非常普遍,不仅在民间有,在宫廷中祭月活动更为庄重。明朝嘉靖九年(1530 年),北京西城区筑建月坛。月坛成了明清两代皇帝祭祀夜明之神(月亮)和天上诸星宿的专用场所。

从嘉荫堂向南走,就来到了栊翠庵。栊翠庵与芦雪庵、达摩庵并称为大观园中的“三庵”。栊翠庵是妙玉在大观园中的修行处。妙玉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她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最终出家修行,亲自入了空门,病才好了。

那天晚上,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句,你一句我一句,正当难解难分时妙玉来了,邀二人来栊翠庵吃茶。二人念出所联之句,妙玉取来笔砚纸墨,从头抄写下来。黛玉和湘云共联了二十二韵,妙玉又续了十三韵,合为“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贾母带刘姥姥也来过栊翠庵。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成窑的五彩小盖盅,为贾母献上旧年蠲的雨水茶。贾母喝了半盏便递给刘姥姥,刘姥姥一饮而尽,评说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妙玉嫌刘姥姥腌臜,就没再收那成窑的茶杯,命人将它搁在外头去。

宝玉向妙玉求那茶杯,赏给刘姥姥。妙玉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是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要给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吧。”宝玉知道妙玉心思细腻,想着等这些人走了叫几个小幺儿到河里打几桶水给妙玉洗地板。妙玉说:“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让他们进来。”她怕小幺儿们也弄脏了她的地儿。

我要不要进栊翠庵,妙玉乐不乐意我进?踌躇了一阵子,到底还是进了。我渴望感受一下栊翠庵“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那妙不可言的景致。

下雪了,李纨又要领大家开社作诗了。雪下了一夜,已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宝玉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海棠屐,好一个英俊伟岸的少年。

走到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宝玉闻到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精神,好不有趣。这寒香美景李纨也领略到了。芦雪庵赏雪联诗,宝玉落了第,李纨罚他去栊翠庵折一枝红梅来“插”瓶。李纨知妙玉的为人,自己不便去。宝玉去了,果然折回一枝红梅来。后来宝玉又一次来到栊翠庵,妙玉给每人折了一枝红梅让他带了回来。宝玉也真够有脸面的。

在栊翠庵院内,我果然见到了那十数株红梅,正绿叶繁茂,只是并非开花的时候。树下石碑上刻有题头“白雪红梅”。我想象不出宝玉用了什么珠玑之辞,两度都能取回红梅来。或许他无需说什么,只那惺惺相惜之情就足可以让宝玉如愿而归。

栊翠庵南面,与之一溪之隔,近在咫尺的便是怡红院。

怡红院的正门却要绕到院子南面去。从正门进去,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着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另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贾政一干人正在廊外抱厦下。有人提议这里应题“崇光泛彩”,众人纷纷称好。宝玉也说“妙极”,但转而又说:“只是可惜了。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则蕉已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所以他主张题“红香绿玉”。元春不喜“红玉”二字,元宵省亲时改为“怡红快绿”,并赐此院名为“怡红院”。后来宝玉成了这里的主人。我抬头看看,门额上果然是“怡红快绿”四字。

我又特意跑到海棠树下凝视了一阵子。“怡红院里的那棵海棠,萎了的几枝花开了!”一语惊人,贾母、贾赦、贾政、贾环、贾兰等许多人都来看。这几枝已经萎了一年,也没人去浇水。海棠应在三月里开花,如今是十一月,却开花了,你说怪不怪?贾赦认为这是花妖作怪,主张砍去。贾母却认为喜庆,命人备酒赏花,还让宝玉、贾环、贾兰为海棠花各作一首四句诗。

贾政等人已进入房内。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镂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锦集,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未进两层,贾政等人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

后来,刘姥姥游大观园,酒喝多了,迷了路,也走进了“怡红快绿”。一进门只见对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等刘姥姥上前拉她的手时才知道是幅画儿。刘姥姥瞧见一个葱绿撒花软帘,掀帘进门,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都是碧绿凿花的。当她从屏后的门转去时,又见她亲家母从外面迎了进来——其实是镜子里的自己。最后,她竟睡在了一幅最精致的床帐里,那可是宝玉的床。

我也想体验一下这迷宫般的幻觉美,只可惜游客只能走游客的路线,两边都有栏拦着。最可笑的是,在一张八条弓腿的圆桌上竟放着一张提示牌,上面写着:贾宝玉。

出怡红院北门向东去,就到了蜂腰桥。这蜂腰桥也算是“情人桥”了,那日红玉去蘅芜苑,贾芸来怡红院,二人就在这蜂腰桥门前相遇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相对,一个含情,一个有意,爱情的种子也就萌芽了。

我站在蜂腰桥前,想起这段情缘。心无端地加速跳了几下。

由蜂腰桥往南走,又回到怡红院南门。怡红院我刚参观过,它的大门为每位前来北京大观园的游客敞开着。可那天晚上,这扇门却在黛玉叩响后紧闭不开。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怡红院,那晴雯把气移到了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就是不给开。黛玉再叫:“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没听出谁来,仍旧不开,并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什么意思啊?黛玉不由地怨恨起宝玉来。正在这时,又听得院内宝玉和宝钗二人一阵笑语之声。这无疑是在她伤痛的心上撒了一把盐。黛玉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开了,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黛玉闪过一旁。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黛玉的泪又流了下来。

我离开怡红院往南走,心里惦念着黛玉,想她该如何走出这心里阴影。

我一路默默地往前走,至山坡下,见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石板上刻有“花冢”二字,旁边有一块三角形的镜面石,题头为“花冢——黛玉葬花处”。

恍惚中黛玉正在地上哭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又仿佛听到山坡上有人也跟着念什么“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并且还有哭泣声,那一定是宝玉了。那晚的第二天,宝玉去潇湘馆找黛玉,黛玉不肯理他,弃他出了潇湘馆。宝玉一路追来,路上却被探春绊住,没找到黛玉。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宝玉便将落花兜了起来,一直奔向黛玉葬桃花的地方。

一个山坡上,一个山坡下,二人就这样为情哭泣着。二人之外还有一个傻愣愣的我。不知怎的,我眼睛也润润的。我暗笑自己:这情是为谁?

往前走,就到了滴翠亭。滴翠亭是水中之亭,四面俱是游廊回桥。那日,宝钗忽见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她扑了过去,穿花度柳,一直追到滴翠亭上,已是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再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面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滴翠亭四面、游廊内,有雕镂的槅子,糊着纸。宝钗听到红玉和坠儿在里面说悄悄话。贾芸捡了红玉的手帕,交给了坠儿。坠儿正要将手帕还给红玉,问红玉拿什么来谢贾芸。红玉拿出自己的另一个手帕,交给坠儿,以谢贾芸。红玉让坠儿起誓,不准将此事告诉别人,可槅子外游廊上的宝钗全听到了,红玉、缀儿也怕外头有人听去,准备将槅子都推开。宝钗料定自己走不掉了,怎么办?“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儿。”

情急之下,宝钗故意放重脚步往前赶,笑着口中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见到里面的红玉和坠儿,反笑着问:“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宝钗走后,红玉担心起来:若是宝姑娘听见倒还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我来到滴翠亭,是上午12时33分,气温已高达31度。联想起这段情节,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宝钗做事稳重谨慎,思虑周全,她为什么要演一出与黛玉捉迷藏的假戏,是不是要嫁祸于人?果真如此的话,她的城府也够深的了。

出了滴翠亭,沿水岸一路来到沁芳桥。穿过沁芳桥东行,又一次来到沁芳亭。

耳边仿佛听到翠缕来请宝玉去瞧好诗,她说:“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去了便知。”宝玉忙跑过去,果然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沁芳亭,手里拿着一篇诗看。

诗社已散了一年,她们提议在这初春时节正该重整诗社。后来,大家议定将“海棠社”改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桃花社虽立起来了,却遇事不顺,开社作诗时间一再被拖延。我想,拖延终不是好事,就如黛玉的命运一样,很多情况下都是因为拖延造成被动,最终使得黛玉走向悲剧。

离开沁芳亭,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行幽径,曲径通幽,回到大观园的正门,时间是12时50分。

北京大观园是一处极富特色的古典园林,占地11公顷,原址为明清两代皇家菜园。始建于1984年,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影视基地。在这里,我幻觉般地融入了小说的人物之中,让我在悲喜哀怨中痛痛快快地畅游了一次。

再见了,北京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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