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适婚年纪，母亲热切地开始安排新年期间的相亲行程。

如往年一样，我再次拒绝了她的提议。

并明确告诉她，我有心悦之人。

这次的拒绝终于迎来了母亲的大爆发。

她砸了碗筷，摔碎茶杯，愤怒地质问我关于那人的一切。

我如往日一般沉默。

该怎么回答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身份和来历。

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实地存在过。

【1】

第一次见苏老板，是在2013年的元旦。

彼时是我在江城上大学的第二年，亦是在江城生活的第十个年头。

九岁那年，父母因为工作原因调到江城，我便随他们一起，在这座临海之城安了家。

和室友们结束跨年聚会时已是次日清晨。

路过老巷子口时，被晨风里卷来的香味吸引。

我下意识停了脚步。

奶奶不止一次提过，小区楼下的巷子口开一家早餐店，馄饨味道很不错。

那是一家不甚起眼的早餐铺子，应该就是奶奶口中新开不久的那家。

我以前从未注意到那里有家早餐店。

店外面没有任何招牌，门窗是老旧的木色，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坐了好些人。

想来味道很不错。

我轻轻推开大门。

门檐敲响上方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有不少听到响动的客人转头看我。

“哎哟，这是哪家的小妹儿，穿成这样？”

靠窗坐着的大婶穿一身灰布袄子，一笑时，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

她说着江城本地的方言，语调柔软，并无恶意。

她一开口，店里很多人便跟着笑了起来。

有人正好吃完起身往外走，路过大婶时笑着接话。

“赵婶子你不懂了吧，现在的年轻妹儿都喜欢这么穿。”

他们在议论我的穿着。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冒犯。

况且，我只是穿着很普通的短裙大衣。

我并不觉得这是值得讨论的话题。

我很想立刻退出去。

“苏老板！有新客来咧！”

出门的小哥和我擦肩而过，笑着叫了一声。

身后，木门被推开，冷风席卷而入。

风铃叮铃。

我回过头。

他披着晨出的日光，一只手按在门把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白皙，如上等的美玉。

他微微侧身，让客人先出门。

晨光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在他身上，光与影的分割似乎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偏爱。

我不出声地抽了一口凉气。

室友曾说，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美化后的见色起意。

我想，如果她听到我此时的心跳，也一定会用批判的眼神警告我。

可是我不在乎。

见色起意就起意吧，至少起了不是吗？

【2】

怔忡间，苏老板抬眸看向我。

眼里有一闪即逝的惊讶。

“请问要吃点什么？”

直到他绕过我走向里间，我才回过神。

他的声音和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温润如玉。

那一刻，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想起奶奶的推荐，要一碗小馄饨。

赵婶子坐在我旁边，笑呵呵地说道：“你是外地来的妹儿？留洋回来的吗？”

我摇头：“不是。”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判断我留学回来。

似乎看出我不想过多交谈，赵婶子对面的大叔扯了扯她的手臂。

两人起身。

临走前，赵婶子不忘笑着推荐：“苏老板家的清汤面也好吃的咧，尝尝啊。”

她老公用力扯住她的胳膊，低声埋怨：“就你话多！”

边上的食客走了，其他食客偶尔会飞快地扫我一眼，没有搭话的意思。

正好合了我的心意。

我不擅长应付太热情的人。

安静以后，我有了打量这个小小铺子的时间。

它被打扫得很干净，复古装修，灰白色的墙壁，深色的地砖，桌椅都是很老式的木色，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

厨房在一墙之隔的里间，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正在我准备收回视线时，门帘被掀开，年轻的男人端着白色大碗出现。

那个碗，几乎有我整个脸大。

这不会……是我的馄饨吧？

在我呆滞的表情中，他把碗放在我的面前。

“慢用。”

说实话，在江城碰到早餐店用这么大的碗装上满满一碗馄饨，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我低声说了谢谢，掏出手机准备拍照和室友分享。

然而手机却在扛了一天一夜后光荣关机。

我叫住准备离开的男人。

“不好意思啊老板，你有没有充电器，借我用一下。”

我调转手机露出充电口。

“华为的宽口就行。”

在我话音落下后，我明显感觉到男人有了深深的困惑。

虽然他的面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

他盯着我手里的手机看了片刻，微微摇头。

“没有吗？”在他开口前，我叹了口气，“那算了，谢谢老板。”

我收起手机，想着吃完饭就能回家，短暂的失联也没关系。

道完谢，我发现年轻男人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他站在那里打量我，或者说，审视我。

我有点疑惑，但很快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青色长衫，只在盘扣处绣了暗色的花纹。

我拍过不少汉服模特，少见能如他这般气质如此贴合的人。

捞月亮之前，或许，我可以先邀请他做我下一期的模特。

在心里下定决心，我扬起真诚的微笑，问他：“老板，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要不要考虑做我的汉服模特啊？”

或许是我的夸赞太直白，男人愣了愣。

“噗！”

对面的食客一口茶喷了出来，随即哈哈大笑。

“小苏啊，妹儿夸你俊咧！”

我默然。

虽然我的确很想夸赞他的外貌，但刚才那句话的重点是后半句吧？

第一次主动邀请人便被这么光明正大地调笑，我忍不住红了脸。

我尴尬地抬手碰了碰滚烫的脸颊。

“不、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苏老板静静看了我许久，然后无奈笑了。

他摇了摇头，温声道：“不方便。”

我有些失落，很快打起精神。

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一帆风顺，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说不定他看到我的作品后，会改变主意呢。

别的不管，先加上微信再说。

【3】

加微信这么简单的愿望到最后也没能实现。

店里的客人走得七七八八时，进来一位穿着十分复古的黑色皮夹克的男士。

他应该是苏老板的朋友，进了里间，一直没有出来。

我等了很久，等到壶里的水变得冰冷，老板也再没有露过面。

隔壁桌的客人似乎早就习惯如此。

他们很自觉地走到门帘外，把钱投进了墙壁上挂着的盒子里。

我有点急，也只能有样学样，将身上唯一一张百元大钞投了进去。

没办法，习惯手机支付，我身上只有这一张现金。

希望苏老板能发现这张红票是我留下的，免得给他留下吃白食的糟糕印象。

这样，下次要微信会不会顺利一点？

……

回到家，奶奶热情地招呼我尝尝她打包回来的馄饨。

“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家店。”

我惊讶：“奶奶，你去了啊？我就在里面，你没看到我？”

“没呀。”奶奶和我一样惊讶，“可能是人太多了。”

我没纠结这件事，就着奶奶的手尝了一口小馄饨。

“嗯。”我认真道，“没我在店里吃过的味道好。”

不仅味道远远不及，连里面的馅似乎都换了人调配，完全失了劲道的口感。

奶奶笑着骂了两句“嘴刁”以后，任我回房间去了。

……

接下来几天，忙着学业和拍摄，我在宿舍住下，没时间回家，自然也没机会再去那家早餐铺。

好不容易等到周五。

母亲一早打电话告知我她和爸爸要回来，让我下午早点回家。

“……哦，对了，医药箱里的东西快用完了，你回来时记得去药店买点。”

“知道了。”

深夜，我磨磨蹭蹭从药店出来，猜测父母应该睡下，这才朝熟悉的巷子口走去。

我不想和父母一起吃饭。

在我九岁之前，他们忙于工作，将我安置在奶奶家。

在我九岁以后，他们依然忙于工作。

虽然将我接到江城，但我们半年难得见一次面。

每次和他们相处，我都会有种面对陌生人的茫然无措。

不，他们比陌生人还要让我无所适从。

至少，面对陌生人的问话，我可以选择置之不理。

但陌生的亲人，不可以。

我已经习惯在父母回家的日子里，找借口在外面消磨时间。

就像今天这样。

【4】

我被人尾随了。

这条路我走了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眼下的情况。

巷子的年代很久远，两侧的路灯坏了几个，使得原本明亮的长路出现了短暂的缺口。

从我出药店没多久，那个身影便跟在了我身后。

夜风时不时送来令人作呕的酒气告诉我，那是一个醉汉。

脑中闪过各种凶杀案的报道，我不自觉加快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加快。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吓唬自己，我总觉得那个声音离我越来越近。

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镇定，手指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却发现它又一次没电了。

暗叹一声天要亡我，我不停地祈祷长长的巷子能出来一个熟人救我于水火。

好在那人似乎有所顾忌，没有立刻上前。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巷子口。

透过贴了报纸的窗户，我看到隐约的灯光。

几乎没有犹豫，我故作镇定走过去，用力敲门。

“哥！开门！我忘记带钥匙啦！”

门里没有回应。

我继续敲门，频率不自觉地加快。

“哥！你睡了吗？帮我开一下门，我没带钥匙！”

本来犹豫徘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握紧包包，心里想着，要是他敢动手，我就抡包砸他脸。

但我也很清楚，男人和女人的力量差距有多大。

脚步声几乎停在耳边。

“叮铃。”

风铃轻响，深木色的门被拉开，灯光倾泻而下。

突然失了倚靠，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扑去。

里面的人伸手扶住我。

发软的双腿颤颤巍巍，我撞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半晌，没能站起来。

“小姐？”他带着疑惑的声音在看清我的脸后，恍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