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休探亲假走出川藏线
杨运恒
对于我们这代西藏边防军人来说,探亲休假可谓是一件难上加难的大难事。说它难是因为那个年代的川藏线交通基础设施异常简陋,路险难行,道路坑洼,车辆老旧,吃饭、住宿、出行都很难。

一九八0年五六月间,我提干一年半后第一次休探亲假。那时,我在西藏波密部队偏远的林琼沟一营二连任副指导员。二连驻地距团部所在地波密大约三十多公里。那段日子,连队送走退伍老兵时间不长,新战士也下到了老兵连队。新兵集中学习条令条例和队列训练,老兵正忙着到大山深处的森林里跑去积山肥,备耕春锄,加固围栏。那段时间,波密帕隆藏布河谷执行兼农生产任务的绝大部分连队,都种植的是冬小麦。那会儿二连在队干部有一九六五年入伍的河南藉副连长程学智和我两个人,战斗骨干一排长夏怀春,四排长黄安正探亲休假后,战斗骨干藏族排长龙布接任,司务长李光友。
春天的林琼沟,春意盎然,绿色四野,桃花盛开,连队驻地西侧高坎上的五六百亩耕地麦苗青青,茁壮成长。官兵们加固围栏,钻进深山积山肥,再将森林深处积好的山肥肩挑背扛运到麦田里,撒开施好,然后再松土除草。那时的二连承担兼农生产,军事训练和驻边守卡任务,另外还要兼顾维护西藏第二监狱办公和家属区安全,震慑监狱犯人等任务。随着季节和节气的变化,春日的暖阳撒满田野,藏南的暖湿气流吹进帕隆藏布河谷,滋润万亩良田郁郁葱葱,满目青翠。嫩绿的麦苗一天一个样蹭蹭往上窜,很快进入拔节期。程副连长带领官兵前往西藏第二监狱办公家属区西南面的后山深处砍竹子,然后拖回连队,再依照农时用途,把砍来的竹子分切成需要的材料,分别编成耙子、撮箕、萝筐等等,为夏收秋播做准备。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探亲休假的一九六三年入伍的四川邛崃藉老连长张仲林和一九六八年入伍的四川江安藉副连长张树清先后归队,随着连队干部的增加,营里及时通知我探亲休假。
按照部队探亲休假规定,西藏部队干部每一年半休一次探亲假,每次假期一般为九十天,士兵探亲休假一般按军龄的长短分设为三十天到四十五天不等,往返途中时间除外。另外,西藏部队官兵进出藏探亲休假都要千里走单骑,仅能走出横跨横断山脉的千里川藏线和藏北翻越唐古拉山的青藏线,而且进出藏车辆全靠自己去觧决,因此,进出藏车辆的这种不确定性,常常让探亲休假的西藏边防官兵大费周章。干部休探亲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般都由连队或者营里根据每个干部在部队工作的时间长短和工作任务需要自主做出安排,并报上级机关批准,一般情况下,都会如期批准休假,象我这种情况就属于在部队基层连队呆够一年半的情况。其实,我休探亲假的时间是从我提干之日算起的。我在部队军营里足足呆够了一年半,已经到了该探亲休假的时间。一九七八年九月,我从五连一班长任上,在部队首长们的带领下,前往四川宜宾执行接兵任务,我和团直属炮连排长文远新,在时任一营长尚作发带领下,被派往四川长宁县执行征招新兵的使命。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旬,就在我远赴四川长宁县铜鼓公社执行接兵任务,确定征兵名单的关键时刻,和我同时执行接兵任务的老同学马培功,还有曾经任五连尖子班班长,后来被抽调到团集训队任教员的文维林等老战友,被提拔任命为排长。十二月底,我们赴长宁县与江安、纳溪、宜宾等区县执行接兵任务的官兵带着新兵,向宜宾集中,一起乘座闷罐火车前往四川大邑县塘场新兵训练基地,在这里开展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春节前,我和老同学马培功被新兵连营首长安排探亲休假,回家过春节,假期十五天,这也是我们当兵入伍四年来第一次利用接兵休探亲假,这种探亲假在西藏部队虽然算不上正轨休假,只能算是新兵营连首长对接兵官兵的一种爱护和关心。

这次探亲假虽然时间短暂,但对我这个离开家乡四年多的西藏边防军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那次休假途中,我第一次走进省城兰州,第一次走进老马大姐家,由此也认识了老大姐一家人,也对省城兰州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和认识。这次探亲休假我回到阔别四年多的家乡后,才真正了解到家里的真实情况,母亲因弟妹年少操劳过度,心力憔悴,繁杂的家务和生产队超负荷的高强度劳动,诱发手腿关节和脊椎骨变型,面对身体多病的母亲,让我这个当老大哥的西藏边防军人,伤心不已,无言以对。于是,我在母亲和亲人们的积极谏言和建议下,利用短暂的假期托熟人,找亲戚,为二弟物色适合成家立业的对象目标,并争得二弟同意,为他寻觅迎娶了妻室,从速解决了他的个人婚姻问题,以帮助解决家庭劳动力不足,家务负担过重等一系列问题,这也为二弟后来的失败婚姻埋下了隐患。随后,我利用短暂的假期走访亲属长辈,诸如叔叔、姑姑、舅舅和姨姨,在返回部队途经兰州时,母亲带我前往华林山表姐家,这也为我后来探亲休假落脚省城兰州,并解决个人婚姻问题找到了立足点。
这次休探亲假,我们同村有位年长我十余岁的兄长,名字叫杨永林,他得知我在部队提干的消息后,主动为我牵线搭桥,亲自陪我前往兰州市城关区伏龙坪的同乡妻弟家,将其在兰州某军工企业工作的妻侄女作为恋爱对象介绍予我。那天,他妻弟放弃前往甘南运输木材的任务,在家让妻子为我们置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接待我们,还做了西北特色美食臊子面,老两口慈眉善目,和颜悦色。对我热情款待,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并将他们的爱女以恋爱对象介绍给我。那女孩一米六几的个头,瓜子脸,大眼睛,柳叶眉,长相精巧,打扮时尚精致,也算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晚饭后,我和该女子前往兰州城区,漫步街头,欣赏街市霓裳,加深了解和友谊,当晚还留宿她家,第二天早餐后离开(这是我当兵提干后经人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后来因为流言蜚语放弃)。这件事情过去大约两三天后,我和老同学、老战友马培功相约购买火车票,离开兰州前往成都,那时兰州到成都的火车运行时长大约是三十六个多小时,我和老马抵达成都北站已是午夜时分。美丽蓉城夜深人静,我们又急忙搭乘公交车赶往新南门汽车站,夜宿车站门外的屋檐台阶上等待天明。第二天乘坐车站发往大邑县的第一趟早班车赶往安仁镇塘场新兵训练基地。
二月十七日,中越自卫反击战打响,我们部队接来的大部分新兵,经过大约五十多天的基本动作和基础训练之后,补充给了五十军第149师参战部队,随后,我们便带着剩余新兵返回西藏波密部队驻地。我便回到岗乡的五连,告别了挥洒四年青春和汗水的五连营地,告别五连的首长和战友们,打起背包,提着行李前往林芝八一镇师部承担营建施工任务的八连担任一排长,正式开启了我的排长之旅,和八连的首长和战友们一起先后建设了师后勤部花岗岩石弹药库和师医院半山腰砖混结构房的建设任务。十二月份,我被调往波密县林琼沟的一营二连任副指导员。
正当我在忙碌着和战友们一起为夏收忙着做准备的紧张时刻,连队突然接到营里打来的电话,通知我探亲休假。这样的消息让我兴奋不已,但我要从连队驻地赶往团部波密三十多公里的路程,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是要等待机会,寻找顺风车,二是靠两条腿步行走出林琼沟。随后团里派车给一营运送给养,我便乘车离开连队前往波密的团招待所,在这里一边办理休假手续,一边前往扎木汽车运输公司和扎木兵站,寻找出藏汽车,然后再乘车从川藏线出藏。那时,西藏部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以色季拉山为界,以东地区的部队官兵探亲休假,都由自己想办法找车出藏,以西地区部队官兵,干部可乘飞机出藏,士兵只能自己找车从青藏或川藏线出藏探亲休假。那时,西藏军区汽车营配有专门的大轿车,为进出藏官兵提供乘车服务,运送官兵前往交通相对比较便利的西宁或者成都,但那些大轿车往往被西藏军区大院和拉萨市区或者周边部队的士兵预订了,根本沒有青藏线和川藏线沿线驻军官兵预订座位的可能性。在驻留团招待所寻找出藏汽车的日子里,吃饭是个大问题,只能找熟人和老乡吃蹭饭,尽管熟人和老乡们都很热情,但在官兵们眼里总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驻波密部队官兵每每探亲休假,都会前往扎木兵站或者汽车运输公司,扎木机械厂和地质大队托关系,找熟人,寻找他们派往内地采购生产生活物资的汽车,有时还会寻找县城经过和停泊的出藏顺风车。这些找车经历,对于西藏官兵来说绝对是一种无奈之举,在多数情况下都是令人阻丧和失望的。

我经过三四天的寻寻觅觅,在扎木兵站终于找到了从内地向西藏拉萨、林芝、米林等地区运送战备物资返程的汽车十三团驻重庆某汽车连一九七三年入伍的两位甘肃武威藉老乡战友,一位是该连司务长,大约一米七几的个头,国字脸,微胖,待人客气热情。另一位是该连某汽车班老班长,一米八几的个头,脸庞瘦削,浓眉大眼,精神抖擞,在我眼里纯粹是一幅美男子的形象。但很可惜,如今我已经记不起他们姓甚名谁,但他们对我一路的关心照顾,令我印象深刻,终身难忘。
汽车十三团的两位老乡很热情,也很热心。当我向他们介绍了我个人和部队情况后,他们愉快的应答了我乘车出藏的请求,并很快敲定乘坐这位老乡班长的汽车出藏,还敲定了乘车出发时间。第二天早饭后,我提着行李赶往县城那边的扎木兵站,乘坐老班长的解放牌大卡车驶离西藏波密,踏上了前往成都的漫漫川藏线。
那时的川藏线除康定至成都段为柏油路外,绝大部分路段都是沙土路,许多路段坑洼不平,有时还会遭遇塌方、滚石、暴雪、雪崩或者泥石流之类。对于进出藏汽车部队来说,在正常情况下,一般每天只能跑两个兵站,大约二百公里的车程,当然,有时也有例外,比如兵站之间距离比较短,或者遇到特殊情况,也有改变规矩的时侯,比如象遇到特殊天气或某些路段出现特殊状况,还有上级机关或者首长提出特殊要求,也会跑三个或者更多兵站的情况,这些规矩都是根据川藏线的道路情况,主动作为,临时调整。我乘坐汽车十三团的解放牌大卡车从波密扎木兵站出发以后,每天大约以两个兵站,二百公里的速度一路向东行驶,在川藏线上穿梭,先后在松宗、八宿、左贡、竹卡等兵站住宿,驶入四川境内后,先后在巴塘、义墩、雅江、泸定、雅安兵站住宿,最后顺利抵达成都军供站。作为西藏边防部队官兵要探亲休假,从藏区走出川藏线,青藏线,不仅要亲身经历一路汽车的颠簸,还要面临高山缺氧,严寒地冻的考验,此外沿途还要亲身体验饮水、吃饭、住宿等现实困难,虽然沿途有兵站、地方站为过往军车和军人提供食宿便利服务,但由于绝大多数兵站地处深山峡谷,偏僻荒野等极端困难的无人区,提供的米饭、馒头和稀饭、菜品,由于受地理环境条件的严重影响,多数情况下,兵站提供的食宿不如人意,时常还会遇到米饭夹生、馒头不熟等情况,有些兵站的房间尽管加固了双层玻璃窗,但被褥上往往满是沙尘,铁皮房每遇狂风侵袭,刮来的沙粒从铁皮房顶滑落裟裟做响,令人难一入眠。
从怒江爬上七十二道大拐弯,翻过业拉山便驶入邦达,川藏公路也从这里分为南北两线,左线驶入邦达草原,前行绕至西藏东段最发达的城市昌都,沿317国道一直到四川折多山北部的新都桥,在这里与南线的318国道并行。我乘坐的汽车十三团车队继续沿右线邦达谷地玉曲河南岸与川藏线向东并行,临近左贡兵站车队驶过玉曲河,从北岸东行至左贡兵站。当夜,我们在左贡兵站食宿。第二天,车队沿玉曲河一直向东行驶,大约在四五十公里处的一处平坦开阔地段,一个靠近玉曲河的拐弯处车队停了下来,检查刹车,保养车辆,加油注水,做短暂休息。车队里个别脑瓜灵活的老兵从左贡兵站便准备了大肉罐头盒,老早就填裝好了炸药和雷管、导火索,利用途中休息的机会和短暂时间,邀上几个关系特别要好的战友到玉曲河拐弯处深水区,将装好炸药的罐头盒点燃扔进河水里,官兵们躲向车后,河面上冒起缕缕篮烟,紧接着一声巨响。河水里蹿起一个巨大的水柱,象仙女散花似的捲起一簇簇浪花,冲向天空,银光闪闪,河水荡起一波波浪花不停的拍打着河岸,一条条河鱼亮着白肚皮从水下泛起,向下游漂流。官兵们心里明白炸到鱼了,然后急步跑向下游河边,从水面捡起漂流的鱼儿,有人捥起裤腿钻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捞起炸晕漂流的河鱼扔到岸边草地上,再由岸上的官兵捡起扔进提前准备好的水桶里,足足捡到几十条大小不等的河鱼,然后再到下一个兵站加工成美味,让辛苦劳碌了一个多月的汽车官兵们品尝这难得的水中极品,美味佳肴。
汽车官兵们不辞辛苦,在坑洼难行的川藏线上颠簸了一两个月,致使众官兵人困马乏,精神疲惫。对于我来说,能找上汽车部队的战友安全顺利出藏,这已经是我不幸中的万幸了。我得真诚感谢汽车十三团的战友们,真诚感谢我那两位甘肃武威藉司务长和班长老乡,要不是他们的热心帮助和一路的关心,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川藏线,何年马月才能回到家乡休这趟探亲假。
在成都军供站,我和汽车十三团的老乡战友们要说再见了,他们要从成都赶往重庆的部队驻地,我要从成都乘火车前往我的家乡甘肃兰州。

对我来说,成都虽然说不上轻车熟路,但也并不陌生。新兵入伍时,我从甘肃临洮乘解放牌大卡车赶往定西,又从定西乘坐闷罐火车前往成都,又趁着夜幕赶往青龙场火车站。从这里走出闷罐火车,又乘汽车趁着夜色前往新津县花桥粮库新兵训练基地,在这里开启了为期两个多月的新兵训练生活。
与汽车十三团甘肃武威藉司务长和班长两位老乡,以及汽车连的战友们道别后,我立即赶往成都火车北站购买火车票直奔兰州。
我心里明白,对于一位参军五六年军旅生涯的西藏边防军人来说,探亲休假不单要探视父母,看望亲人,帮助家人解决面临的现实困难和问题,更重要是正值二十三四岁的青春芳华,谈婚论价,寻求人生伴侣更是当务之急。西藏军人一年半三个月的探亲假期,再加上遥远的路途往返至少需要半年时间,休一次探亲假大约相隔两年的时光,这对于西藏边防军人来说,一个假期肩挑前后四个年头,这可是一段漫漫长路。
西藏边防官兵的每一次探亲假,都面临着出藏难,进藏难的现实困境。出藏找车难,乘车难,行路难,吃饭难,睡觉难,官兵们每每走进成都平原,不少官兵还会出现低原反应。返藏难除面临出藏时的那些困难之外,在进藏途中还要经历高山反应的考验,这些都是那个年代我们这代军人必须要面对的现实困难。
现如今西藏通了火车、高铁和飞机,官兵们探亲难的问题大部分都已解决。我们已经乘上了时代的高速列车,走向原野,奔向边防,奔向更加美好灿烂的明天。

(注: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杨运恒:甘肃省临洮县人。1974年12月入伍,在西藏军区原52师第154团服役,先后任战士、卫生员、班长、排长、副指导员、正连职参谋等。1986年底转业至甘肃省兰州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工作,先后任科员、记者、记者站站长、办公室副主任、监察室主任、机关党委专职副书记(副县级)、副调研员等职,先后在工商系统专业报刋和地方报刋发表文章一百六十余篇。

作者:杨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