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能提供特殊服务吗？”聂积燕在公园里发放传单，一位老人盯着她问。老人的直白让聂积燕很反感。

聂积燕是一位“助浴师”，她和同事们专门帮人洗澡，一次400元。

“现在真是什么职业都有啊，真不要脸！”聂积燕和同事一边发传单，一边听着旁边人的议论。就因为这样的误解，聂积燕多次想逃离这个职业。

但是，任何新兴的职业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在这个行业久了，聂积燕慢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01

聂积燕今年40出头，原来在陕西经营着一家旅行社。但是从2018年开始，旅行社不好做了。就在聂积燕为生意发愁时，邻居的一席话，给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邻居在上海是专门护理老年人的，她每天只要上门给几个老人进行护理，就能月入过万。

“这可比开旅行社赚钱多了！反正现在旅游生意不好做，不如趁早转行！”

抱着这样的想法，聂积燕来到了上海。在投了简历、经过了面试和培训后，聂积燕就这样闯入了衰老的世界中。

虽然聂积燕最初加入“助浴师”这个职业，是抱着赚钱的目的，但在和这些老人的接触中，她却感受到了这个职业带给她的巨大震撼。

入行三年多，聂积燕已经帮上百位老人洗过澡。但是令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刚入行不久服务过的一位老人。

那是一个昏暗的房间，推开门，腥臊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东西腐臭的味道。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躺在床上，正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了放在床头饭盒里的炒鸡蛋，直接就往嘴里塞。

为了卧床方便，她的上半身衣服被剪成两半，只留下两个袖子挂在空荡荡的胳膊上，下半身盖着脏得已看不出颜色的被子。

尽管苍蝇嗡嗡满屋乱飞，时不时地在床头的菜里或者老人身上停留，但老人依旧努力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这个老人名叫林景怡，是个孤寡老人。十几年前林景怡和丈夫离了婚，三年前她送走了唯一的儿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个小房间里。每天，只有钟点工阿姨过来给她换尿不湿，送一日三餐。

林景怡想自己尝试换尿不湿，却总是换不好，有时还会把原来穿的尿不湿挣脱。没有人帮忙处理，尿液浸湿了被褥，湿了干，干了湿，屋子里满是尿骚味。

连起身都做不到的人，洗澡更是成了一种奢望。

幸好，那时“上门助浴”服务刚刚兴起，养老机构和各个街道的居委会合作，免费为老人们洗一次澡。因此，林景怡享受了一次400元的洗澡服务。

聂积燕和她的伙伴们小心翼翼的帮林景怡脱下破烂的衣裤，把她放到温水中，给她洗了从她瘫痪到现在的第一个澡。

和大多数老人不同，整个洗澡过程中林景怡都非常紧张，尤其是在听到收费是400元一次的时候。因为林景怡没有存款，除了退休工资外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但她的退休费要用来支付钟点工阿姨的工资和日常吃喝。

洗澡的时候，她的牙关紧闭。因为长时间没有接触过水，松弛的皮肤在水下微微颤抖，甚至出现了大小便失禁的现象。

这样的情况有些超出聂积燕的预料，但是幸好她提前做好了准备，不仅放了保鲜膜，还放了两块毛巾，这样能及时进行清理。

在清理的过程中，聂积燕不仅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还耐心地安慰林景怡。她觉得林景怡的反应很正常，比起那些享受洗澡的人，恐惧才是这些失独老人面对助浴的常态。毕竟在此之前，很多人可能好几年都没有洗过澡了。

国家统计数据显示，我国失能和半失能的老人已高达4500万，而在老人吃饭、穿衣、洗澡等六项日常行动中，洗澡却是排在第一位的需求。

像林景怡这样无人照顾又瘫痪在床的老人有洗澡的需求，但是有子女赡养的老人，也同样需要这样的服务。

02

很多老人虽有家属照料，但是同样没法经常洗澡。对这些家属来说，他们不是不想给老人洗澡，而是他们缺乏专业的护理知识，不知道怎么给老人洗澡，平时只能简单地给老人擦洗一下身子。

有一次，聂积燕和团队的另外两个成员去给一个姓周的老奶奶洗澡。

周奶奶已经95岁了。因为不小心跌了一跤，就再也没能站起来，甚至连基本的语言功能也丧失了。此后，周奶奶一直与床为伴。

聂积燕他们到达周奶奶家后，立即先消毒，做洗澡前的准备工作。然后给老人量血压、测体温和血氧浓度等，并做好记录。

等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后，聂积燕他们帮周奶奶换下衣服，在她身上裹上一层厚厚的浴巾，再小心翼翼地把周奶奶移动到担架上。

可是令聂积燕没想到的是，最难的并不是洗澡的过程，而是把周奶奶从床上移到浴室的阶段。

对于周奶奶来说，床不仅仅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更是这么多年来陪伴自己最舒适、最安全的地方。

突然去搬动周奶奶，意味着老人家要从自己熟悉的地方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场所，即使这个地方仅仅是只有几步之遥的浴室，对老人家来讲也是需要“豁出命”的勇气的。

当热水隔着浴巾淋到周奶奶身上时，聂积燕发现她的皮肤微微战栗，整个人慌张又无措。但是周奶奶说不了话，只能通过动作和神态来表达自己的惊慌失措。

周奶奶费力地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抓住什么，一旁的助浴师见状，及时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去抚摸她那如枯槁的手背。

随着时间的流逝，加上助浴师们轻柔的动作和舒适的水温，周奶奶紧崩的身体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舒展的神情，手上的力道也随之小了很多。

那一刻，聂积燕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她对这个职业有了更深的归属感。

洗了20分钟左右，征得老人的同意后，聂积燕他们帮周奶奶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又把她抱回床上。看见周奶奶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聂积燕的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给老人洗澡的时间不能太长，一般在20分钟左右。时间长了，老人容易胸闷气短，会有生命危险；但时间短了，没有办法给老人洗干净全身。

给老人洗澡，不只能让老人的身体得到清洁，让身上的异味消失。而且在热水的冲洗下，能够促进血液循环，对于疾病的康复是大有裨益的。

03

每个老人服务时间大概是一个半小时，收费400块。虽然听上去贵，但这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助浴师的团队一般至少三个人，其中包括一名护士和一名身体强壮的男子。在洗澡之前要先确定老人的身体状况，进行一系列的准备工作，然后才泡澡、洗头、搓身，再帮助老人涂抹身体乳膏，最后换好干净的衣服将老人轻放回床上。

每次为老人洗完澡，助浴师们都是一头的汗。

现今，助浴师这个职业一般多见于上海、北京等经济发达城市。但是老年人居住的地方，未必如发达城市这般“发达”。

有些老人住在交通不便的老旧小区里，那里楼梯非常狭小，甚至没法让折叠浴缸通过，只能让助浴师一点点把东西运进去。也有的老人家里的卫生间很窄，根本放不进浴缸，这些都给助浴师的“上门服务”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表面上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真正让聂积燕和助浴师们寒心的，还是大家对这一行业的质疑。

“你们这个洗澡，有小姐吗？”

刚开始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聂积燕去老人聚集的公园发传单，就被人这样直白地问过。即使她义正严词地拒绝，大叔还是不依不饶。

有时候会接到网上预约，而顾客的身体状况却是健康，甚至还有人让她直接开价的。而他们服务的某些无法自理的老人，也会有类似的想法。

有些含蓄一点的老人，会问：“能不能只让女的给我洗澡啊？她们的手法好，男的手劲大。”

换成较直白的老人，会直接问聂积燕她们会不会提供特殊服务。

那些没有分寸感的老人，在洗澡时，则会故意和女助浴师发生肢体接触，甚至有的故意把女助浴师的手往他们的下面带。

每每这个时候，聂积燕一般会加大音量和家属说话，有家属在场，老人基本就不敢放肆了。

除此之外，每当他们开着广告车出去时，也会有人指指点点：“这年头怎么干什么的都有啊！真不要脸。”

不仅如此，有些申请助浴的家庭对他们也抱有很大的敌意，进门前就要求他们出示各种证件。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他们，直到他们临走前，还要仔细检查一遍家里的金银首饰，生怕被偷走。

“弄得像防贼一样。”聂积燕苦笑着说。

这些误解，让聂积燕对从事该职业充满怀疑，甚至一度想离开这个行业。

都说近墨者黑。聂积燕以前是多么鲜活的一个人，可是现在，她每天面对的都是这些失能，甚至话都说不出来的老人，而周围听到最多的，也大都是误解和质疑的声音。

因此，团队里的人如走马灯般，来了走，走了来。

但即便这样，聂积燕没有走，毕竟她遇到的绝大多数老人和家属，对他们还是非常尊重的。

每次服务完，老人都会和她说谢谢，甚至会拉着她的手说希望她下次再来。家属也会跟她说，每次洗完澡，老人都会开心好几天。

这让聂积燕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被这些老人们所需要，这个行业的社会价值也逐渐凸显出来。

04

虽然在服务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老人，但是他们至少还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即使遇到会在浴缸中大小便的老人，助浴师们也会戴着手套清理。

而真正让聂积燕感到恐惧的，还是临终服务。

聂积燕曾服务过一位肺癌晚期的老人。

那时候老人的身体如灯油已枯，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但是两个女儿想到老人爱干净了一辈子，临了想让他干干净净地走，于是就帮老人预约了上门助浴的服务。

聂积燕他们上门时，看到的就是一个面色发黑的老人。这时，老人的生命体征已经很低了，极有可能在洗澡中去世。

“你们做好准备了吗？老人很有可能死在洗澡的过程中。”

两个女儿面带犹豫，她们凑在一起商量了好一阵，最后下定了决心：“洗吧，早晚都得走过这么一遭。”

按照中国的传统，哪怕老人死了，也得帮他擦一下身子，换一身干净衣服，体面地走。

在老人的大女儿签属免责协议后，聂积燕他们开始为老人洗澡。

因为老人的生命体征已经变得极其微弱，所以聂积燕他们的动作比平时放得更轻，尽可能降低对老人的外在刺激。

当聂积燕他们把老人放进浴缸后，老人居然显得比之前放松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就连喘息声似乎都没有之前那么急促了。

可是还没等大家喘一口气，在给老人洗头的时候，老人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憋在了那里。

是继续还是停止？

面对突发情况，聂积燕迅速反应，她指挥着大家用最快的速度帮老人擦干身体。把老人平放到床上后，护士立刻上前给老人做心肺复苏，但老人的心跳还是在缓慢减弱。

像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洗完了澡，老人的那口气突然就咽了下去，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停止了呼吸。

看到老人如此平静地走了，两个女儿忍不住失声痛哭。她们一边哭，一边不忘拉着聂积燕的手说：“谢谢你们！他生前最爱干净了，谢谢你们让他死得这么有尊严。”

05

聂积燕从业到现在，已经服务过上百位老人，见过各种各样令人心疼的躯体。

有的老人患了渐冻症，四肢特别僵直，单是把他们从床上挪到担架上，都会把人累出一身汗；有的老人则是肌无力，四肢软的像面条，如果扶不住就会整个人都摊在浴缸里。

还有些老人则是患了特别罕见的病，有的双腿不自觉盘成麻花状，有的手指扭曲掰不开……

但无论属于哪一种，老人的身体都是非常脆弱的。哪怕是有一点点和平时不一样的细微差别，都会引起他们心理上的恐慌。

对普通正常人来讲，洗澡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普通。但是对这些失能和半失能的老人来说，洗澡却代表着尊严，他们不希望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像一件废弃的物品一样被扔在床上。

所以，即使外界有许多质疑的声音，但是却有一代又一代助浴师们在这个职业里做着贡献。他们中有90后女孩，有创业者，也有辞职的硕士……

虽然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但他们对老人报以无限的包容和关心，他们的存在不仅仅是洗去了老人身上的污垢，更是填补了老人心理的孤独。

请试想一下，养猫狗等宠物的人，每周都会花不菲的钱为宠物洗澡，那为何我们不能为已经老去的父母洗个澡呢？

作者：柒柒

编辑：丽人行

参考资料：

1.《11年没洗过澡，瘫痪老人下水后全身颤动…“如果哪天快不行了，能否帮她洗最后一次澡”》，解放日报，2021-01-05

2.《“是享受，更是尊严！”我们全程跟拍了这次为66岁瘫痪老人助浴的服务》，新民晚报，2021-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