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的“早晨”,一般从下午四五点钟开始,起床之后,清醒会持续十一二个小时,然后又会昏昏沉沉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周而复始,这种状态形成了伊藤生活的常态。
身为“家里蹲”一族的伊藤,过得还好吗?
伊藤蹲居的小房间只有十来平米,并没有人们想象的宽大的榻榻米,一张矮矮的简易木床,宽不足一米,顺着一面墙摆着,床上凌乱的被子甚至都懒得叠一下。当面的窗帘拉了一半。与矮床相对的那面墙边,放着一张稍大的电脑桌,桌上摆放着一个大显示屏和一些杂物。
这就是伊藤的全部家当?
小房间还剩下约三分之一的空地,一张高靠背活动椅居中。这就是伊藤的全部活动场地?
01
节目摄制组对伊藤的日常生活记录了4天,4天中,他没有离开过房间一步。
每天下午醒来后,他都没有离开木床的力气,根本不想出门。这个房间是他自出生以来就存在的环境,熟悉的味道,他住在里面感觉很舒服。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房间现在成了他的避难所。
他不想出门,只想蹲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他心里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地方,一个完全属于他的个人空间。他除了睡觉、洗漱和吃饭的时间以外,都耗在了网络上:听音乐、上网、打电子游戏。
打电子游戏,是他的最爱。他可以通过美化模拟角色,消耗自己大把的时间:通过改变模拟角色面部表情,来释放内心的情绪,比如,选择不同的眉毛,选择一双很不错的杏仁眼……每一个细节,都有超级多的选项,每一个选项的改变,都可以带来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
然后,开始游戏,忘记时间,忘记身边的现实。伊藤沉溺其中,分不清自然界的白天黑夜,没有固定的、规律性的睡觉时间和清醒时间。
他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兴趣,没有能力同现实世界中的人接触和沟通。至于家里的人,现在好像只同母亲有过一些简单的联系,且非常有限,常常是母亲要求他做些什么,他就做些什么,他从不主动同母亲说起。
现在他的母亲会要求他做些什么呢?说起来非常好笑,除了饭点,记起要伊藤去吃饭以外,母亲也没有什么别的话题。于是,伊藤感到了饥饿。只有这个时候,伊藤才会离开他的小房间,下楼去吃饭。
伊藤经常会做各种各样的梦。其中,有一种梦境,是他梦见杀了母亲。像伊藤这样的少年,这样的“家里蹲”一族,也常常会在梦境里杀人,但一般人杀的对象,是他们的父亲,而伊藤,居然在梦境中杀的是母亲。
宫西照夫,是日本和歌山大学的名誉教授,从事“家里蹲”现象研究。他同伊藤有过一段对话。他问伊藤:“你的梦境很真实吗?”
伊藤说:“我当着弟弟的面,杀了母亲。我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我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我的弟弟阻止了我……”
伊藤竟然要在梦中杀死他母亲,这背后有什么原因吗?
02
伊藤现象是日本社会中典型的“家里蹲”一族现象。“家里蹲”,又叫“蛰居”。
什么是“家里蹲”呢?宫西照夫说:“家里蹲是指把自己和社会隔离开的人。他们同样拒绝同人打交道,如果这种状况持续6个月,这个人就符合家里蹲的定义了。”
形成“家里蹲”的原因很多,伊藤蛰居的原因,在于家庭中父母的霸凌,小时候,他的父母不仅动辄动粗打骂,把他打倒躺在地上后,还恶狠狠地说:“就是要我死去,这样的命令我也得服从。”伊藤说,他从父母的打骂中,感受不到自己作为人的感觉。
而另外一名蛰居者谷奈亮治,导致“家里蹲”的原因,则是中学时期受到了校园霸凌。至今,他32岁的人生,已经“家里蹲”蛰居了8年。
谷奈亮治回忆中学时期说:“如果有谁被霸凌过,就会尽量避开那些霸凌者,那样的孩子经常会当成目标。我不断地受到精神霸凌。当它已经越过某些内在特质时,我就再不去上学了。我还记得我做出决定的瞬间,不去学校,待在家里。”
他认为“家里蹲”是一种最安全的人生方式。
亮治的母亲,对儿子蛰居一筹莫展。她以为孩子自己能解决所有问题,展示出他充分的独立性,一直等着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尝试跟他聊聊,只是希望他自己能解决问题:“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我只是在等待。”
所以,宫西照夫说:“在经济腾飞时期,男性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爸爸不参与家庭生活,他们总是在工作,留下妈妈来做几乎所有的育儿工作,留心教育,教导孩子,这成了一种社会上普遍的育儿模式。”
宫西照夫综合各种“家里蹲”的案例,把伊藤、谷奈亮治等所有蛰居者形成的原因,归结到了一点,即: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缺乏关爱”。
目前,日本估计有70万个左右的家庭,家中有蛰居族。一位从事心理诊所工作的老人在讲座中说,每年到他诊所求援的人增加一百多人。“应该怎么看这个数字呢?这里有谁能够在六个月里不踏出家门一步吗?”他对着台下听讲座的人发问。
接着,他分析“家里蹲”的危害:经过二三年这样隐居之后,这名“家里蹲”的所有朋友和同学,所有正常的同伴,都会从学校毕业,找到工作。融入社会中去,与此同时,这些“家里蹲”在两三年中积累的只是:烦躁与挫折感。
他们可能想要克服这种蛰居状态,但又害怕世界不接纳自己,害怕人们用奇怪的眼神看待他们,他们出门就会接收到看懒汉的眼光。久而久之,他们只有在去商店时才会离家。
伊藤说,他常常需要服用安定,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甚至会把溴替唑仑,噻吩并三氮唑并二氮唑类镇静安眠药,当安眠药吃。它们是一种松弛剂,对人体危害更大。
他还服用马普替林,博疏痛,一种抗抑郁类药,有些以前的抗抑郁的药,药性特别强。他的治疗很痛苦,常常觉得也许死了也许更好。
03
长久地与世隔绝之后,“家里蹲”会恶化到怎样一种状况呢?
普遍的状况是,不能适应社交,与人交往时,无所适从。典型的状况,则会更加悲惨。
石井卫是关西地区蛰居族支援中心主任,他在所在的地区,为这些人组建了一个蛰居者俱乐部,每一个月组织一次活动。
他给参加活动的蛰居者搬来了一箱橘子:“想要的话就拿一个,然后传下去。”可是,一个小伙子,面带羞涩,不敢自己去拿。后来,是热心的组织者分发了橘子。他们接过了橘子,显然很高兴,同时也非常疑惑、羞涩,说:“非常感谢!这是我应得的吗?”
人家和善地说:“很好吃的,试试看吧。”
整个俱乐部活动的场面,充满着爱心和呵护,也充满着蛰居者小心翼翼的羞怯和躲避外人的眼神。
组织者叫人分享走出家门的经验。
“你是怎样看待蛰居时光的呢?”组织者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希望他们能够入心,希望他们能够从家里走出来。
“很不错啊!”有人回答。
“你对长期待在家里怎么看?”
“要多好有多好!”有人回答,即刻引起了蛰居族的共鸣,大家难得的开心群笑。
“我可以做随便什么我想做的事情,我很满意我的现状。我的父母支持我的生活方式,甚至有时还给我买礼物。我有一台电脑可以玩我最喜欢的游戏,一切都很完美。”
“你不想离开家吗?”
“不,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对付。”
这就是伊藤他们的心态,待在家里,可以什么也不用管,什么责任也不用承担,他们蛰居得很舒服。也是他们的现实状态,一旦离开家,不知道如何同社会打交道,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对付复杂的社会。
而宫西先生的案例,就是一件悲惨的事情了。
宫西患上家里蹲综合征六个月之后,他的母亲最近发现他经常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盯着日历。
他自我封闭已经两年了,求助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这对他来说一定很艰难,盯着日历是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他感到很糟糕,因为知道时间流逝是一件很沮丧的事。”
他的母亲说,他的生活节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睡到中午甚至一点才起床,然后吃早饭或者午饭,之前他甚至不愿意下楼吃饭,母亲不得不把食物拿给他。母亲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睡觉,所以不得不看看他什么时候起床,给他送饭。
而一位法官审理过一个案件,则更加悲惨了。那名年轻人已经与社会隔绝了很多年,大约22岁的时候就蛰居在家,37岁的时候他的父亲遭遇车祸,卧床不起,之后他的母亲也生病了。
这个年轻人完全依赖他的父母,他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甚至也不会做饭。所以,他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他在生病的母亲面前杀死了他的父亲,然后自杀了。他相信这是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
04
有没有从蛰居状态中解脱出来的人呢?
有。但很少。解脱的过程很艰难,正如“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样,需要一小步一小步地改变和坚持。
TANI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三年前,他从蛰居模式解脱了,他在与世隔绝中度过了大约两年的时间,蛰居状况持续了八年,从3年前开始出门。
一开始发生在中学时期,他有三年没有去学校。然后他在大学时又复发了,又持续了三年。解脱蛰居模式后,他参加了志愿者活动。他们把走出蛰居的旅程,比喻成了一个字母U的形状。
开始时是走下坡路,然后走向家里蹲模式,这是一条下行曲线,然后在某些时候你会意识到,你必须做什么,应当去哪里,这就开始了上升曲线,这需要许多个一小步。
他说:“我是在没有人格的环境中长大的,我的父亲不知道如何与我沟通,如何养育我,我母亲也不会,他希望我以她希望的方式行事。我从记事起,从小学开始,她就经常为此生气。
我在三年级之前一直患有神经性抽搐,五年级之前一直处于持续性的压力之中,我想这就一直是我尿床的原因。
加上我祖母……如果我的同学家的窗户在夜晚亮起了灯,她就会说那是他们在学习,所以,她也要我熬夜学习”除了缺乏关爱,还有大人们的臆想、盲目、攀比,基于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逼迫孩子去拥有。
经过宫西照夫老先生的回访,几个月以来,伊藤第一次走出了家门。
“我听你说你母亲经常打你,而且在小时候,对你很严酷,是这样的吗?”
“他们告诉我,如果他们把我打倒在地,‘躺下等死’,我也要服从。他们在打我的时候,不断重复这些话。他们想掐死我,这就是为什么我缺乏做人的感觉。”
“你的父母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全优的成绩吗?”
“我觉得他们想让我获得成功。他们没有为我设想过其他的未来。”
“父亲有后悔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看上去很内疚。我的母亲,有记忆力衰退,她不承认她做过的事,她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有渴求接触外界吗?”
“不,我只想吃点好的。”
“就这样吗?你更喜欢吃什么?拉面还是咖喱饭?”
“拉面。”
“我们去弄点吃的吗?”
“一起吗?”
“去吧去吧,我饿了。一起去吃拉面吧。”
整个回访过程,宫西照夫先生都是充满爱和真诚的,而伊藤呢,整个过程都是不安和焦虑的。虽然最后在宫西照夫的邀请下,伊藤走出了家门,却还是没有独立融入社会的愿望。等到他成为一个社会人,不知还要多少个坚定、持续地一小步。
不知伊藤的故事和日本“家里蹲”现象,能给我们怎样的借鉴和思考?
特别是在我国现在经济腾飞时代,大家的注意力过多倾注于经济表象而忽视内心体验和完善的时候,我国留守儿童多达6000万而年轻人开始出现躺平迹象的时刻,我们每一个有责任担当的人,是否应该反观一下自身呢?
作者:清于中
参考资料:RT纪录片《蛰居:无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