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吴冠中的一句话,引起艺术圈巨大的震动。
吴冠中一次接受采访时说到:“齐白石比不上鲁迅”,甚至进一步加重程度:“100个齐白石也比不上一个鲁迅”。
对此,刘旦宅公然叫板吴冠中:“如果说100个吴冠中,比不上一个王朔,你将作何感想?”
虽然后来吴冠中下场解释,当时他是从社会功能的角度去评价,齐白石的艺术成就当然震古烁今,在社会功能还是比鲁迅稍逊一筹,但两人的言论争执,也算是抹不去了。
有些围观的吃瓜群众就纳闷了,刘旦宅是何许人也,敢这么顶撞吴冠中先生?也太嚣张了!

不可否认,吴冠中是绝对的天才,11岁小学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毕业,获江苏奖学金,又以第二名的身份考入浙江大学附设工业学校,如今在画坛更是有不可撼动的地位。
但是,呛声他的刘旦宅,同样也不差。
刘旦宅小时候就有神童之名,10岁在温州开办了个人画展“十龄童刘小粟画展”。

据汪观清所说,刘旦宅小时候非常崇拜刘海粟,便给自己取了个别名“刘小粟”。
刘旦宅幼年父母双亡,无奈只能辍学,慌慌张张开始了学徒的生活。
好在他学徒的师傅,是当时温州知名中医徐堇侯。
中医世家出身的徐堇侯,诗文书画曲均有博涉,画画时刘旦宅在旁观看也不恼。
刘旦宅白天看完,晚上睡前就借着零碎的记忆,开始在纸上描摹,画毕拿给徐堇侯赐教。
之后,刘旦宅靠赚来的钱,“资助”自己去美术学习班学习西洋画。

新中国成立伊始,刘旦宅当了两年小学老师后,就开始在上海谋生。
而工作待遇一次比一次好,在给大中国图书局画书籍插图时,还碰到了总经理顾颉刚先生。
顾颉刚是国学大师,在大中国图书局,说是总经理,但干的事一点也不“领导”。
他会给文化程度低的职工开小灶,给他们补习功课。
刘旦宅曾回忆:“他教我们的课本是《古文观止》,他还备课,一本正经地教我们。
时间是中午,吃过饭休息的时候。后来认为他这样做不合时宜,就停掉了。他这个人之好……”
拜谒了两位大师级人物,刘旦宅画画水平飞速提升,自是情理之中的事,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贺友直曾与刘旦宅一起被邀请到北京,参与大型国画组画《曹雪芹的一生》的创作,与另一位合作者林锴三人同吃同住同动笔半年。

期间,贺友直意外发现了刘旦宅一个“怪癖”,他发现,刘旦宅经常一个人呆坐着,时而伸指比划,时而双目快速移动。
倘若是在夜晚,贺友直该怀疑刘旦宅中邪了,观察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刘旦宅是在空中作画。
“于是我也学着试试,真的,手指一比划在虚空中似乎留下了一道痕迹,觉得哪里大了一点还可以做个抹去的手势擦掉重来。”
贺友直便把此行为称作画画的“内心视觉”。
1956年,上海筹备成立中国画院,首批入选的有潘天寿、傅抱石、丰子恺、吴湖帆等国画名师大家。
这几位大家年龄都在60岁左右,26岁的刘旦宅成了画院最年轻的画师。
有一次,刘旦宅和陆俨少各带学生出游写生。
途中,陆俨少的学生看刘旦宅出笔不凡,逸笔草草而形神备至,便一窝蜂跑去观刘旦宅作画。
陆俨少见状有些闹情绪,刘旦宅直言不讳地说:
“学生看见别人好的就想学习,但仍然是你的学生,这有什么不对?孔夫子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两三句话哄得陆俨少开开心心的,陆俨少也在公开场合多次称赞刘旦宅有才气,“刘旦宅的白描天下第一”。

他所作的《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组画)、《红楼梦故事图》更让人叹为观止。
上海美协原副主席兼秘书长徐昌酩回忆:
“他作画如庖丁解牛,淋漓尽致,这背后,是对中国古典诗词、历史的了解,是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
然而,人人称道的刘旦宅,却多次“惹出事端”,甚至还因此入了牢。

刘旦宅性格非常刚烈,与吴冠中之争,也不是他唯一的战绩。
林风眠从香港回来后,众人开会决定推他为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会上一派和气,毕竟林风眠的能力有目共睹。
唯独刘旦宅当场提出反对,他觉得林风眠长期在香港生活,又没有参加过上海美协的活动,怎么带领上海美协?
最让刘旦宅不服的是,上海书画大家的聚集地,要提留一个人出来担任上海美协主席,绝非难事,可他们偏偏要舍近求远,去上海外找。
可惜孤掌难鸣,刘旦宅的声音没有激起水花。

后来,林风眠去世,上海美协主席的位置空了出来,向众人征求理想人选的意见。
刘旦宅提名程十发,认为他绝对算得上海上画坛执牛耳者。
结果,宣布最终人选并非程十发时,刘旦宅脸色突变,当众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参加美协的任何会议。
事后,他多次发牢骚说:“放在家里的大师(指程十发)居然没人理他。”
对此,他真的很不能理解。
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谈论如今的文化界,见大师云集,有些人便收敛着讲,只见刘旦宅突然用高亢嘹亮的声音吼道:
“现在的文风、世道,什么都作为一个工程来对待,比如‘大师工作室’,太不成话了。”

在场内有不少开了工作室的画家,脸色剧变,立刻噤声,整个场子陡然冷了下来。
有些上面有点东西、背后也有点东西的,表面上没跟刘旦宅计较,事后却暗着给他来了那么几下。
所以,因为嘴巴得理不饶人,刘旦宅多次被关进了大牢。
但刘旦宅不怕开水烫,出来后他又继续“口无遮拦”,全然不会因对方的身份,而闭麦不说。
追究到底,刘旦宅每一次嘴上闯祸,都是为了给别人出头,为别人争权益,若是别人伤害自己,他都一笑而过……

那个十年,人人自危,有人为了活命,不惜互相揭短、自相残杀,没有罪行就捏造罪行,否则死的就是自己。
当年,贺友直正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奈写了刘旦宅的大字报,刘旦宅也因此几次“进宫”。

(左为刘旦宅、右是贺友直)
先是隔离审查了一年多,又被转移到监狱关了两年,1972年6月,在一千多人的大会上被宣布拘留。
然而,明知道自己是被好友捅刀子,刘旦宅也没把眼下的困境当回事。
被关在刘旦宅隔壁的黄裳回忆,经常看见刘旦宅在翻一本破破烂烂的《新华字典》,看得黄裳心痒痒,几次跟他讨来看。
而被关的这几年,画家谢春彦回忆:
刘旦宅还坚持画着《离骚》,当时怕被抄家,画在小纸片上,字是蝇头小楷,左图右文,非常精巧。

乌云散去,天亮了,刘旦宅快50岁,曾经伤害过他的贺友直,悔恨不已,几次想去见刘旦宅,但又觉得没脸去见他。
一次画展上,刘旦宅先生的儿子刘天炜遇到贺友直,主动喊了一声“贺伯伯”。
80多岁的贺友直顿时哇哇大哭,哭得像个小孩,回到家后第N次写长信向刘旦宅道歉。
好友的纠结自责,刘旦宅看在眼里。
别人问他恨不恨贺友直,刘旦宅总是摇摇头说:
“贺老画好,人也好,那十年的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怪他。”
1990年,刘旦宅主动邀请贺友直夫妇到家中小叙,事后起身站在门口跟贺友直握手告别,还特意叮嘱儿子亲自开车送他们回去。
可哪怕刘旦宅如何示好,也宽不了贺友直的心,甚至刘旦宅对他越好,他就越自责。
得知刘旦宅生病住院,贺友直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就是不敢进去看老友一眼,最后只能托共同好友慰问一下情况。

八九十年代,其他人忙着出名。
京城一老字号艺行办刊物,托红楼梦协会副会长孙逊教授“游说”刘旦宅,不用他出一分钱,更不拿他一幅画,免费给10页版面宣传他。
刘旦宅摇摇头,连说“没意思、没意思”。
不仅如此,刘旦宅赴日举办画展,画作卖了25万元,这在80年代绝对是一笔大数目。
刘旦宅都不带犹豫一下,全部捐给了家乡,用于温州大学教学设施建设,盖起了“温故楼”。
晚年的刘旦宅,隐于大市,生活素朴,粗布旧衣,白饭清汤。
刘夫人说,刘旦宅这一生从没进过理发店,头发、胡须一直都是自己动手剪,生病后还坚持自己剪,但最后实在剪不动了。
一位美院老师回忆,曾有人慕名前去刘宅,取了一袋子的钱买他的画。刘旦宅见状,决绝地说:画可以给,但钱先拿回去!
有人夸他大师高风亮节,刘旦宅连忙否认:
“我们前一辈的大师级的人多。我这个人平淡无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不是新闻人物,也没有突出的事例,我只是一个百姓,一个认认真真画画的人。”

2011年3月2日下午,徐建华接到贺友直的电话,说“老刘走了”,说完他嚎啕大哭。
因为就在前几天,贺友直已经准备约徐建华,一起去医院看望刘旦宅,没想到这最后一眼也没见上。
而他事后才知道,刘旦宅一直在医院等他。
刘旦宅临终前再三叮嘱儿子,一定要好好宽慰贺友直,“老贺这人就爱跟自己过不去,等他下来陪我了,我再当面说说他……”
说到这,刘旦宅又绕了个弯:“还是让他慢点再来吧,他这辈子太苦了,应该好好享享福了。”
下面是刘旦宅作品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