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造工坊来人,请示瓷的颜色。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皇帝批示了十四个字。
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世人莫不知,片柴值千金。
却不知,这窑,他只为她一人建而已。
一个回到过去的故事,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也可以称为重生的故事。
上联曰:创意无聊之,情节狗血之;
下联曰:内容小白之,文笔三流之。
横批:看官包涵。
精选片段:
像经历一次漫长的熟睡,她听到人惊呼奔跑声,却睁不开眼,张不了口。
“大小姐!大小姐!”
“阿起!阿起!”
那么多人在呼唤。是呼唤她么?
“阿瑶,”一个严厉的女声:“你是大小姐的贴身奴婢,怎么会让她从假山上掉下来?”
扑通,谁跪下了。“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夫人——”惨叫。
另一个小小的声音急急道:“夫人息怒。大小姐因为说要到高处盼老爷回家,奴婢与阿瑶设法阻止,但大小姐命我俩在原地不准动,故而——”
“好个刁蹄子,主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掌嘴!”
啪,啪,啪,好响亮的声音。
满屋子陡然寂静。
“还不把人拖出去?”夫人发话。
哽咽的丫头被架出去了,有人温柔道:“夫人别为了她们气坏了身子,来,先喝杯参茶润润口。”
“唔。”夫人这才哼了一声。
“大小姐福大命大,必不会有事。阿琼阿瑶也真是的,明知道您最近为老爷在外打仗心忧不宁,还这般莽撞,确实该打。”
“唉,何时她们个个像你,我才省心。”
她张开眼,绣花罗帷帐,漆金云板床。
怎么这么眼熟。
再看侧坐床边之人,衫披霞帔,腰束绅带,那眉、那眼、那神情——她叫了出来:“娘!”
“阿起?”夫人转头。
有着温柔嗓音的婢女也稍稍探身,满脸同样温柔的笑意:“大小姐醒啦。”
她喃喃道:“阿璃。”
“是,是奴婢。”婢女答。
“快、快去请大夫,说大小姐醒了,快去!”夫人想起来,嘱道。
“是,夫人。”阿璃善解人意地把空间留给母女俩,到外间安排去了。
“娘——真的是娘——这么年轻的娘——”
“傻孩子,”夫人握着她手抚着她脸:“胡说什么呢,不是摔一跤把我们家的小霸王给摔傻了吧!”
极度震惊后是极度冷静,只是仍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且颤且道:“我要镜子。”
夫人忍俊不禁,“这么小倒知道怕破相了。”还是嘱丫头取过青铜镜来,亲手持住给她照。
模糊的黄晕里,一个小女孩,模样统共不过六七岁,圆圆的脸,一双老大的黑眼睛,朝她眨啊眨的。
“真的是我哩——”她抚手上颊,猝然往后栽倒。
夫人被吓一跳,丢了铜镜:“怎么啦怎么啦?”
她忍不住咯咯笑,却又像哭似的,拉住夫人衣袖:“娘,我要吃甘露羹鹅鸭炙醴鱼臆葱醋鸡五生盘八仙盘……”
苍天啊大地啊仙君啊,你确定你没搞错?我居然没过奈何桥没去投胎,居然——居然窜回了自己身上!
大夫来看过之后,留下的全是不好的消息。第一,病愈期间忌荤腥油腻,所以刚才她的提请一律免谈,十日内只许食清粥小菜;第二,她的右腿折伤,好虽能好,但于以后行走恐有小碍——换言之,一个弄不好,她就有可能变成个跛子,呃,虽然可能只是一点点。
原来是这么来得!以前总记不清,现在终于知道脚跛的缘由,而且后来的她也知道,因为微跛,大家都尽量让着她,她在家里就更加恃之跋扈,而那个没照看好她的丫头,就是叫阿瑶的,在确认这个消息后,立马上吊自杀了,阿琼也没能逃难,后来亦被她慢慢折磨死……她抖了抖,窥视到娘阴沉的脸色,笑道:“娘,这只是一家之言,他说我走不了就走不了了不成?我才不信呢!”
一旁阿璃诧异地看她一眼,照常理论,她早等着大小姐掀桌翻案找人泄愤了。
夫人叹气:“阿起,王大夫是城中有名的医士。”
“哼,我才不管他有名不有名哩!我要吃红烧蹄膀,他竟不要我吃,什么萝卜丝白菜丝!怪不得他那么瘦!我要吃带肉的才会好得快嘛!”
阿璃没忍住笑。
夫人也溢出丝笑意,不过没到达眼角就息止了,拧了下她脸蛋:“听大夫的还是听你的?十天之内给我好好在床上呆着,不许下床,不许打歪主意,听到没有?”
“娘,我不要吃黄瓜丝青瓜丝啦!”为什么她这么倒霉,她要好好慰劳她空了几百年上千年的胃!那个臭大夫,她绝对怀疑她对他讲那句你不用看了没用肯定会跛之后,他绝对是故意整她的!
“放心,娘会再为你请个大夫来看看,凭我们家什么药材名医找不着?”夫人慰抚着:“女孩子不能好端端的把脚给坏了——阿璃!”
“把阿瑶那贱丫头给我关到柴房里去,不许给吃喝!”
阿璃笑意全敛,低头:“是。”
她阻道:“等等。”
夫人讶道:“怎么了?”
还能怎么,阿瑶就是吊死在柴房。
“娘,我觉着吧,既然阿瑶害我变成这样,就更该她来为我端茶送水倒屎倒尿——”
“女孩子别那么粗鲁,”夫人皱眉:“平日我怎么教的你!”
她充耳不闻,继续:“只是饿她两顿多没意思呀,要是腿能接的就好了,就可以把她好的腿锯下来给我,娘就不用犯愁啦!”
阿璃推翻刚才幻想,再次认证大小姐肯定、确实、无疑乃恶魔化身,瞧瞧那邪恶又天真的笑!她甚至可以想见阿瑶未来的悲惨遭遇。佛祖保佑,她低念,还好我是夫人房里的。
“阿璃你在念叨啥呢,莫不是也想把腿锯给我?”
“不不不,”她急辩,见夫人把眼看过来,反应这样子答不妥,忙又道:“不,奴婢的意思是说,若腿真能接续,奴婢的腿一点都不重要!”
夫人这才别眼,她松了口气。
床上躺的人却嘻嘻道:“你的腿给我我也不要,你想想嘛,大太多了,还是阿瑶合适些。”
阿璃嚅了一声,不敢再接她的嘴。
夫人道:“好罢,既然你要求,就先调那丫头回来。”
“暂别跟她说我腿折的事。”省得想不开来之前还是把自己了断了,白白浪费她这些口水。
“该怎么叮嘱你自己吩咐下人去办吧。”夫人起身:“刚醒,别来劳神,再睡会儿,啊?阿璃,别人我不放心,这段日子你就留在大小姐房里。”
“——是。”
“阿璃,”夫人走后,床上的人懒洋洋道:“我瞧你平常温柔细气得紧,怎么刚才答那声却咬牙切齿样的?”
“啊,有吗?”阿璃装傻,“没有没有,您快睡吧。”
“我才没那么虚弱呢。”
“不是,您一点都不虚弱。不过睡觉了病才会快点好,您不是很想吃红烧蹄膀吗?”
正中死穴。
她躺下来,感叹:“阿璃啊阿璃,你真是会打击人哪!”
阿璃帮她铺被,有那么点提心吊胆,不很敢相信大小姐竟然真就这么“善罢罢休”?
可是小女孩居然还真就开始合眼睡觉。
她蹑手蹑脚走出去,拉门前听到床上传来一句:“明天咱们再讨论讨论红烧蹄膀的事儿,阿?”
她,阿璃,全府上公认最稳重最平心静气的一个丫头,开门时就因为这句话,差点闪了腰。
唐昭宣帝天佑四年(公元907年),朱温篡唐,改国号为梁,召示着大唐王朝的正式落幕;十六年后,一直与梁对抗的原唐河东节度使被封为晋王的李氏灭梁,仍奉唐为正朔,升坛称帝,将国号改回为唐。
只可惜国号可以重复,想再回到过去盛世,那简直是光棍取媳妇——做梦。北方有契丹、党项、吐蕃诸部,南方有蜀、楚、吴、吴越、闽、南汉六国,现任唐皇帝名李从珂,他是先帝明宗李嗣源的养子,皇位却从明宗亲子李从厚手中抢来,李从厚被杀,明宗女婿也跟着受到猜忌。人道是养子得之,爱婿何不能得?猜忌一再升级,女婿的亲弟从弟、亲侄从侄全部被杀,幸亏女婿跑得快,忍无可忍,拉帮子人跑到晋阳就反啦!
女婿姓甚名谁?正是那、不日前、拜了比自己小二十好几的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割了燕云十六州、如今在晋阳自称晋王的石敬瑭!
现下情况是,她的父亲奉唐王之命前去剿灭叛贼,结果贼没剿成,晋王得了契丹兵相助,反倒把父亲围困在了晋安寨。
她?她是谁?
哦,她叫符起羽,小名阿起,人称大小姐,外号符大王,小恶魔,小祖宗……还有等等一堆,反正不是太好听的。她爹叫符彦卿,是个武官,官职还不小,叫宣武节度使;她还有大大小小整十个叔伯,基本上不是节度使就是骁骑将军、指挥使之类,总之一门武官世家,出去打架不怕没帮手。
她娘亲姓张,正室,生有三子二女;另有两个姨娘,一个姓杨一个姓金,杨姨娘连生了两个女儿,金姨娘则共养了四个儿子,双方都巴不得交换一下。四个女孩儿中她是长姐,亲妹妹小她四岁,名落羽——瞧瞧,一起一落,取的什么好名字!以前她每想到这个就好笑,现在非但不笑,还觉得爹取得挺有意思,起起落落——人生不过起起落落。
在她出生之前,因为家里头七个都是男孩,所以她一生下来格外被宠爱。可后来接二连三就都生女儿了,澪羽今年五岁,沄羽四岁,现在杨姨娘又怀上了一个,姨娘一心一意求佛拜神希望是儿子,唉,她完全不必找那些木雕泥塑嘛,把香油香纸钱什么的给她,她马上可以很准确大方的告诉她,非但这个是女儿,而且她将来还会再生一个,也还是女儿——好像有点打击人?没办法,她就这么点恶趣味。
“别担心,皇帝陛下已经遣了大伯二伯和另几位将军前往救援了。”几日前,她在厅里听她三哥昭愿这么对娘说。
今日,她又听着阿琼阿瑶在外面自以为没被她听见的叽叽咕咕:“夫人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呀,这几日洛阳城里各家各户收拾细软跑了好多人了!”
“你慌什么,夫人自有主张。”
“可是、可是我听说咱们打了败仗啦,听说那些契丹兵个个长得跟熊似的,他们会挖我们的心肝掏我们的肠子下酒吃——”
“呸呸呸,别说了别说了!”
“真的!我还听说他们可以一掌就把我们扔到天上去,然后让我们活活摔死!”
“死丫头,你今晚存心让我吃不下饭是不?”
“还有——”
“咳。”她一声咳嗽。
门外交谈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道细细缝推开来,两颗小脑袋往里张望。
“看什么看,”她道:“进来!”
“大大大大大、大小姐。”阿瑶打结巴,和阿琼飞快地一个揉腿一个捶背。
她眯起眼享受着,这儿这儿、那儿那儿的瞎指一通后,道:“阿瑶,今晚我要吃肉丸子。”
“好。”小丫头不知深浅,一劲儿点头。
她笑:“那个肉丸子你要亲手做,呐,厨房师傅会教你,把肉放在砧上,拿块干净的石头啊或者其它什么重的东西,一下一下,砸啊砸啊,捣啊捣啊,肉一点点被你砸烂,直到整块肉砸成肉茸——”
阿瑶有点脸色发白。
“这样出来的肉啊,才会有弹性,做成丸子嚼起来才有劲头——哎,你说,人肉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阿瑶跳起来,冲到一旁去呕吐。
“真扫兴,我还没说完呢。阿琼,把她拉出去,别吐在我屋里。”
“是是是。”阿琼赶紧停手,下床去扶阿瑶。
“还有哇,除了肉丸子,我还要吃秘制大肠、爆炒猪肝、猪心切片——知道了吗?”
阿琼叠声应是,拉着阿瑶逃命似的跑了。
“啧啧啧,把她们吓得!小祖宗,你吃得下这么多吗?”顺门一个胖胖的少年拐进来。她四哥符昭寿。
七个哥哥中,老三昭愿、老四昭寿以及老七昭敏与她一母同生,老大昭序与老二昭信皆已成家立业,跟随父亲上战场打仗去了,老五昭远与老六昭逸还与金姨娘住一厢。照大户人家的规矩,男归男,女归女,她跟这些哥哥们平日都是不容易碰面的,感情也就那样。但这个四哥不同,他不像他上头三个兄弟那样一本正经,给人感觉似乎成日游手好闲,时常到后院逗逗妹妹们玩儿,父母皆骂他不成器,他也不恼,心宽体胖四个字给他正恰当不过,总是笑眯眯,脾气好得很。
瞧,就算她是出了名的不讲理小霸王,他也照旧敢惹她。印象里,虽然她每次都讽刺四哥是猪头,但同样,心底里也只有四哥最亲。
“好无聊啊,躺在床上当木头人!”
“我陪你哇。”
是听到吃的嘴馋了吧?起羽笑:“四哥真是太好了。”
见她欢喜的模样,昭寿也颇高兴,一屁股坐到床边,看到她吃药吃到一半的碗:“哟,这可是定窑的瓷?可稀罕!”
北方产白瓷,其中以定窑最为出名。就这一只刻花碗,通体雪白,口周镶一圈金边,碗身上的白色剔花浑然一体到甚至看不出来,素雅非常。起羽心想,要不是看在这碗的份上,苦死人的药我才不会喝呢。
昭寿一脸谄媚道:“妹妹,这碗给了哥哥可好?”
起羽暗笑,嘴上道:“为什么?”
“嗯……我给你个更好看的。”
起羽故作天真:“有更好看的你为什么不留着?”
昭寿噎着,半晌道:“哥哥当然会给妹妹最好的啦,你放心,我手头那个绝对比这好看,绿釉的,少见吧?”
“可是娘说,这个碗很珍贵的,好早好早以前就有了。”
“那是娘骗你。定窑做工没得说,但论起年代,咱北方更早的是邢窑,所谓‘邢窑类银,定窑类雪’——只是如今定盛邢衰,渐渐只知有定而不知有邢罢了。”
“那就对了嘛。”
“什么对了?”
“这个碗是稀世珍宝呀!”
“咳,我不是说了,好早的时候还没有这种碗哪。”
“正是这样,要不然怎么说它是稀世珍宝呢!”
昭寿大笑,兄妹俩正闹得慌,门外嘈杂突起,隐隐约约阿瑶以尖锐的嗓音叫了句“大小姐——”却再没后文,昭寿竖起眉头,“我出去看看。”
刚把门打开,明晃晃的刀戈就挥了进来。昭寿一退:“尔等何人,竟敢放肆!”
不愧出身武将世家,颇有几分力度。
然进来的士卒恍若未闻,面无表情的分几处站好,院中有人道:“符四公子,对不住了。”
昭寿趋出,打个照面:“原来是张副使。”
起羽坐在床上也探头看看,立着的人严盔铁剑,乃禁卫军副使张彦泽。
昭寿道:“如此大张旗鼓,是奉何人旨意?”
“自然是圣上谕旨。”
“何由?”
“宣武节度使已叛国降晋!”
晴空响个霹雳也不过如此,昭寿厉声:“你胡说!”
张彦泽不答,只摆了个手势,示意将人带走。
立时有人来掀锦被,毫无怜惜地把起羽从床上拖下。
“住手!”昭寿想冲过来,即被身后两个士兵擒住。
他难得真正动怒:“她还只是个孩子,脚伤有病!”
“那也体谅不得了。”张彦泽转身,既冰且冷。
“放手,我自己会走。”
小孩子的声音,却又让人怀疑是小孩子的声音。这样镇定的语气。
张彦泽挑眉,回头。
小女孩一只右腿明显脱力,下半截可怜的拖在地上,她蹙了蹙眉,蛮横地从有些不知反应的士兵手中夺过一支大矛,在众人注目下,拄着它一跳一跳,来到昭寿面前。
昭寿赶紧扶他。
“虎父无犬女。”二十来岁的青年将领道。
昭寿哼了一声:“张副使,我虽不太懂朝廷律法,但也知道以你的官职爵位,只怕还未有到我府抄家拿人的资格。统领是哪位,请他出来,料他不会如你这般‘客气’!”
此话一出,真真正正反映出世家大族的豪强之气来了。张彦泽未待作答,起羽对她哥哥道:“爹必是被迫的。咱们还有那么多位伯伯,他们总会保我们平安。”
昭寿笑,瞄张彦泽一眼,“大妹说得对,对极了。”
他笑什么,张彦泽自然清楚。且不论符彦卿父符存审曾是第一任唐王李克用之义子,算上去与皇帝有那么点七扯八远的关系,便是看在在前线苦战的符彦超符彦尧份上,皇帝必然也不会轻易就定了这一家子的罪。话说回来,如今那石晋在契丹相助之下节节胜利一路南进,李唐江山还能不能保、保不保得了就够皇帝忧心劳神的了,如何有闲暇来接这烫手山芋?
他心思连转,语气略为放松:“我并非有意为难公子与小姐,只是侍郎有令,命我等速速搜人为要,夫人还在大厅等候二位。”
“这么说,我们倒错怪了副使,要怪该怪侍郎大人了。”昭寿一笑,见青年脸色又郁,遂不再说什么,扶妹欲走。
“我要他背!”起羽却叫道,她指着刚才把她拖下床的士兵。
张彦泽看着她。
她回视,拍掌,作恍然大悟状,“啊!要不你背我也行呀。”
昭寿捶地:“我的小祖宗,你还真是位小祖宗啊!”
张彦泽不再理会两兄妹,往院门走,丢下一句:“背上。”
洛阳府的大牢,又湿又黑。起羽跟随母亲身后走着,不断拿眼瞟左右两侧黑漆漆的栅栏。两岁的落羽被哄睡在母亲怀里,三哥一声不吭地随在左手边,那严肃的模样真让人怀疑他只有十八岁。不过木栅后传来的呻吟哀叫确实不怎么好听,连向来乐呵呵的昭寿也有些皱眉。
“嫂夫人,”说话的是兵部侍郎李崧,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暂先委屈你们了。”
狱吏在一旁利索的将牢门打开。
张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环境——比想象中好点,起码没有老鼠臭虫在可视范围之内。
她颔一下首,弯腰走了进去。两位姨娘、澪羽沄羽以及她也跟着进去。
就在昭远也要跟进去的时候,狱吏拦住了他。
李崧道:“几位公子请往那边走。”
“为什么?”昭愿挺直脊梁。
“男女眷分隔乃旧例。”李崧并未被他语气及动作触怒,淡淡答道。
“但我大妹大病未愈,诸妹幼小无识,妇孺束手,其累可乎?”
李崧看看张夫人。
环顾众子,昭愿昭寿已然长大,昭远昭逸神色不怯,昭敏最小,但更多流露的是对牢房的好奇。张夫人道:“孩儿们不必为娘担心,这点小事,比起家门所受之冤,不算辛苦。”
“娘!”昭愿昭寿悲泣。自剧变至此,他们终于表现出该属于他们的情绪。
张夫人略略提高声调:“男子汉大丈夫,这是作甚?又不是不能相见!”
两子渐渐收声。
张夫人对李崧道:“李大人,我符氏一门,从家翁起,便为大唐尽忠,人人皆知。外传晋安失守,众将领皆叛,许是谣传。”
李崧不答。
夫人再道:“……即使不是谣传,也请大人看在众家伯及你我两家相交多年份上,代向上表祈恕之意。”
李崧点点头:“夫人放心。”
“请受妾一拜!”
未等她屈膝,李崧早早托住:“不可不可——夫人心意,李某知晓,拜便不必。”
张夫人不起:“大人的恩德,我等永记在心,当受一拜。”
“唉,夫人这是怕本官只耍耍嘴皮子么?”
“不敢。”张夫人应着,这才作势起身。
李崧叹口气,带了人去了。
昭愿道:“娘,您何苦——”
“你懂什么?如今我们一家老小的头相当于寄在脖子上,只等陛下一道旨意下来,随时便可拿了去。你以为是儿戏?”张夫人转头斥道。
昭愿强硬着:“我不相信爹降了晋!”
“你不相信有什么用,要在上面的相信。记着,少说话,少发声,该忍的时候,就得忍着。”
人的记忆真正清楚的时候,是从几岁开始的呢?起羽觉得自己属于比较晚的一类,大约七八岁以后,条理才比较分明一些,而之前发生的,有的有印象,有的一团模糊。
六岁的她那时在牢里是怎样过的呢?她现在就在想这个问题。
“姐——姐——”落羽嘻嘻着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
澪羽沄羽一向怕她,在一旁不敢过来。
她看着眼前的小人儿:白生生的面颊,粉嘟嘟的嘴唇,黑汪汪的大眼睛……她一直看着她,直到母亲叫:“阿起你干嘛?小妹要被你捏哭了!”
“哦。”她如梦惊醒,赶紧松开,帮妹妹揉揉被捏的脸蛋。
张夫人把小女儿抱起,“你是不是没人欺负了,来耍妹妹?”
“是啊,本来就没人欺负嘛。”她无赖道。
夫人哭笑不得,“老实呆着去,脚还没好,小心真成了跛姑娘!”
“四哥——”她隔着栅栏喊:“我要吃——”
昭寿道:“千张肉!”
“黄金鸡!”
“酥油饼!”
“九子粽!”
两人异口同声:“红烧蹄膀!”
隔栏里谁噗哧一笑。张夫人一看:“呀,这不是怀良怀秀吗,怎么,你们也被抓起来了?”
高怀良高怀秀是大将高行周的幺子长女。高行周与符彦卿乃同僚,一齐守晋安寨,想来他们被关进来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怀秀约摸十四,她起身向张夫人敛衽为礼:“拜见世伯母。”
“快起快起,”张夫人走到栏边,因隔着距离,只好做个虚扶的动作:“贤侄贤侄女受苦了。”
高行周中年丧妻,一直并未续娶,也无纳妾。他又是武将,成日在外打仗,是故怀秀年纪轻轻,就已经挑起家中大小不少事。
她道:“我们昨晚被押至此,听说爹爹他——”
“咦,”起羽发声:“他是怎么回事?”
怀秀转头,她指着怀良。
张夫人道:“大人说话不许插嘴。”
起羽听若未闻:“他是男的,怎么可以和他姐姐关在一块儿?”
啊?张夫人也愣住。
高怀良八岁左右,小小孩子,因自幼习武,脸蛋虽还圆圆,却已透着股英气。起羽想起他长大后一身正气浩然的样子,几乎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就有些牙硌得慌。她奸笑:“这小孩长得真可爱!”
张夫人纠正:“怎么叫的?要叫人家哥哥。”
“哥哥?我看叫疙瘩好,木头疙瘩!”
不等张夫人出声,她又迅速道:“喂,疙瘩,你还没说你怎么跟你姐姐关一块呢,是不是怕了呀?”
怀良瞥她一眼,把头转过去,明显不愿睬她。
哎唷,难道这钉子还是打小吃起不成?她大声叹气,对着木栅栏道:“本小姐对你说话也没反应,怪不得跟某人是一类啊!”
怀秀又笑:“我瞧符大小姐有趣得紧。”
“疯丫头一个罢了。”张夫人说着,一边不无担心的瞅瞅大女儿的脚,这牢里没医没药的,莫要真个变成跛姑娘才好。
起羽注意到,她转转眼珠:“丫头老妈子们都关到哪儿去了,今后没人服侍我们了?”
张夫人不知好笑好气:“没心没肺的丫头,还想有人服侍!”
“那她们哪去了?”
“被充公,罚到别人家做奴婢,或者发去做苦役!”
却是另一边隔栏中的人答。
“啊!”金姨娘尖叫。
“怎么了?”张夫人问。
“他他他他——”金姨娘捂住嘴,杨姨娘也看清了,一手牵一个娃儿连退数步。
起羽随张夫人过去,清清晰晰听见母亲倒吸一口冷气。
唔,确实可怖。
“开饭啦!”狱卒的声音适时响起。
众人回过神来,集体自动靠到远离那人的一边。
捞到底都见不到半粒渣的稀粥,起羽用木勺有一羹没一羹的舀着。没劲。
旁边一只乌黑油亮的活螂子抖动着它两根大长须探头探脑经过。
她若无其事的继续吃,一边目光灼灼地揣摩它前进之方向。
咻!从干草堆上窜过去。
咻!在溺桶上停留了一会儿。
咻!正中目标!
张夫人猛地跳起,那动作灵活快捷得简直连兔子也望尘莫及,两位姨娘随之尖叫,“它……它会飞!”
“来人,快来人!”情急之下忘了身在牢里,张夫人僵硬地叫着:“快来人呀!”
一名狱卒举步悠行,瞥过一眼。
“有、有活螂子!”
狱卒咧嘴就乐:“夫人,这可多得是呐!”
“不行,你得帮我们除掉它!”
狱卒耸耸肩,打个哈欠转身就走。
“喂,你等等!”
“娘,你比它大那么多,打死它不就成了?”起羽送一口粥到嘴里,含糊不清道。
“哼,说得容易!万一它后面还跟着很多只……这么大,”夫人语气中充满敬畏,同时也充满恶心:“要是它飞过来——”
“呕!”她话没说完,两位姨娘已经同时吐出来了。
“娘!”儿子们在那边喊,可惜帮不上什么忙。
眼瞅着要出人命,起羽摇摇头,脱下鞋提在手里,一瘸一崴慢伶伶走过去:“哦,这只还真够大的。”
姨娘们抱成一团,紧张的看着她。
啪!一鞋子甩过,罪魁祸首立毙于鞋板之下。
三个女人全怔着,她再一瘸一崴慢伶伶穿回鞋子,把祸首的尸体踢出母亲大人视线之外,扭头笑笑:“这只确实够大的!”
“呕!”这下连张夫人也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