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盛夏,徐向前随部队回到山西五台,阔别已久的故土。
刚踏入永安村外的小路,他远远望见一个熟悉身影,步伐蹒跚,背着沉重的口袋,正缓慢前行。
他立刻认出,那是父亲。
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大大,我是象谦。”
老人抬头,盯着眼前这位军人,眉头微皱,上下打量,最终淡淡问:“老总,你找谁?”
多年离散,亲子重逢,可父亲也不再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
那一刻,徐向前沉默了。
近乡情更怯对徐向前来说,家乡不是单纯的情感归属,更像是压在心头的使命原点。
他回乡的次数并不多,却从未将那片土地从心底剔除。

1901年11月8日,他出生于山西五台县东冶镇永安村。
村名因古时冶炼铜铁得来,村民多姓徐。
他是楼院徐家的第六个孩子,第二个男孩,属“谦”字辈,原名徐象谦。
这个孩子刚出生不久,家中顶梁柱便因经商失败撒手人寰。
家道中落,土地只剩十几亩。缺人耕作,靠佃户搭伙经营,收成惨淡,温饱难保。
母亲虔信佛理,勤劳本分,常接济孤寡。
父亲考中秀才,在乡村教书,严而不苛。即使穷到揭不开锅,仍咬牙供子女读书。
徐向前十岁入私塾,十二岁考入东冶沱阳高小,成为第一批接受新式教育的学生。
少年徐向前没有读完私塾就步入社会。
他做过学徒,磨过面粉,晚上靠着煤油灯苦读。

1919年,他顺利考入山西省立国民师范。这所学校由阎锡山投资创办,实行免费教育与半军事化管理,目标明确:为军政系统培养“听话的人才”。
但学生不全如此。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年仅18岁的徐向前受其深刻影响,从此转向革命思想。
1920年,他和东冶镇的香蝉姑娘成婚,第二年得女松枝。但命运无情,妻子因病早逝。丧妻之痛未消,他仍坚守讲坛,先后任教于两所小学。
可受新思想熏陶的他,早已与学校的封建管理格格不入,屡次被解聘。
沉默只是一时,沉潜是为了奔突。
1924年,他报考黄埔军校并成功入选,成为第一期第一队学员,同时也是孙中山卫队的一员。
在这里,他接触了共产党员,加入青年军人学会,革命理想迅速成型。
1927年3月,国民党叛变在即,他在武汉加入中国共产党。
革命是漂泊者的信仰。
自此十余年,他奔走各地,创建红四方面军,转战苏区,枪林弹雨中几无归乡的机会。

他第一次返乡,是1926年“中山舰事件”后。
在老乡帮助下,短暂停留了十余天,随即转道北京寻找组织。
不久后,党组织安排他前往鄂豫皖,继续开辟战场。
真正的回乡,要等到1937年。他以八路军129师副师长的身份,重踏故土。
1937年,是中国命运陡转的一年。
那年8月,洛川会议召开,徐向前出席并当选为军委委员。
8月25日,中国工农红军整编为八路军,徐向前被任命为第一二九师副师长。
抗战序幕已开,山河待守,将帅各归其位。
随后,中央决定推进与地方实力派的统一战线。
毛主席亲自安排,派周恩来、彭德怀出使山西,与阎锡山谈判,徐向前随行。
主席说:“你是山西人,和阎是同乡,好开口。”
命令之下,徐向前即刻启程。
从陕西入晋,在大同、岭口等地协助开展统战工作。

他离自己的家乡——五台县永安村,只剩不到半天路程。同行的彭雪枫几次劝他回去看看。
十二年未归,谁不动心?
但他没有回。他确实想过,想得甚至清楚得有些残酷。
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挑水种地的穷家孩子,而今成了国民党眼里的“匪首”,成了共产党阵营的将领。
这十二年里,中国变了,山西变了,他自己也变了。
家中亲人安在与否,他完全无从得知。但再多牵挂,也比不过手上的工作要紧。
他没有回家,继续投入谈判。
阎锡山倒是记得这个昔日学生。
他对周恩来说得幽默:“让徐向前参与谈判是好事,但别让他来刨我墙角。”
会谈取得进展。
阎锡山最终同意成立“第二战区战地总动员委员会”,并授权周恩来起草作战计划。
周与徐向前连夜制定,一夜脱稿。阎阅后不禁感叹:“共产党真有人才。”

谈判结束,代表团返回太原。
周恩来、朱德、彭德怀再次劝徐向前回家看看。
周恩来开导他:“回家也是政治工作,五台是战略重地,你的回乡能为我们打开局面嘛。”
彭德怀更直接:“十几年没回家,连亲人一面都不见,这事让老百姓听见了,不好看。”
甚至特批六十块大洋,专门给他带回去孝敬老人。
这一次,徐向前终于决定放下工作回去看看。
“老总,你找谁?”1937年9月16日,距离中秋还有三天。
清晨六点,他从太原出发,中午抵达东冶镇。
先去朱门老丈人家拜访,然后再徒步前往永安村。

山路弯弯,他边走边和警卫员闲聊起童年旧事,从东冶的白菜讲到台山的蘑菇,从建安的大米谈到母亲做的饭菜,话里话外,都是故乡的味道。
正在途中,前方出现一位年迈的老人,背着口袋,步履艰难。
那背影,一眼就认出。徐向前停住了脚步,轻声叫了一句:“大大。”
老人回过头,盯着眼前这位穿军装的中年人,迟疑地问:“老总,你找谁?”
徐向前低下头,缓缓回答:“我是象谦。”
“象谦?”老人仿佛被电了一下,眼神猛然颤抖,泪水瞬间涌出。
警卫员赶忙上前,接过老人的口袋。徐向前握住父亲的手,急切问道:“娘还好吗?”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低声说:“她头年就去了。”
话音一落,徐向前脸上的喜色顿时全无。
他呆住了,手微微发抖,脚步也沉了下去。

他自幼与母亲感情最深,父亲长期在外教书,日常多由母亲照料。
他还曾想,这次回乡,母亲见到他,肯定会烧香磕头,感谢菩萨保佑儿子无恙。
可惜,这场母子重逢,已永远失约。
他沉默了很久,心里翻涌起那句熟悉的老话——“军人,尽忠,难尽孝。”
这话,今日才懂得真正含义。
徐向前回到了家。门一推开,屋里屋外,一片惊愕。
姐姐、嫂嫂、妹妹、女儿,全都怔住了,像是从梦里惊醒,眼泪还没落下,笑已先至。
悲喜交加,一时间说不清是喜极而泣,还是哽咽成词。
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庄,乡亲们一传十,十传百,三步并作两步赶来。
亲戚、朋友、邻居、老同学,连外村的两位姑姑也没落下,顾不上鞋上带泥,顾不上路远山高,纷纷赶到徐家探望。
院子里人来人往,吵吵嚷嚷,上房、东屋、西厢全都挤满了人,炕上坐不下,门口站一圈,窗台也成了临时的“看台”。
徐向前一一寒暄问候,问谁是谁家的,答谁是谁的侄子、外甥、姑表亲。
熟人不少,陌生面孔更多,但一句“银存回来了”,就够了。

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在人群中硬是挤到了最前头,抬头一看,眼圈就红了。
她半真半假地问道:“银存,让我好好瞧瞧你。人家说你当了‘匪’,长了红头发、蓝眼睛、猪嘴巴,这是真的?”
一句话,引来哄堂大笑。徐向前也不恼,笑着说:“那你还敢来看我?不怕我把你吃了?”
满屋子的人,笑声更大了。有人开始喊他“将军”,也有人还叫他“银存”。他的身份变了,但乡音没变,乡情也没变。
坐在一边的松枝,是徐向前从未见过的女儿,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神既好奇又害羞。
他伸出手,她却立刻躲到妹妹身后,但又偷偷探出头来,生怕错过什么。
两位姑姑早就红了眼圈。一位拉着徐向前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半天,皱眉说:“你这穿得也太单了吧。秋都过了,你这身衣裳,能撑得住几场风?”
她顿了顿,眼圈又红了:“银存,娘不在了,姑姑得替她想。你别嫌我多事,我给你做条棉裤。”
徐向前看着她,心里一热。他轻轻一笑,说:“姑姑,怕你做不起呀。”
“哎哟,”姑姑眼一瞪,“我再穷,给你做条棉裤还是拿得出来的。”
徐向前摇头:“我现在是八路军。我们部队里,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都穿得和我一样。几万人,一个个都冻着呢。我不能光自己暖和。”
这番话,让院子里短暂安静。
众人这才意识到,共产党的将领,竟也是这样穿衣吃饭的,和国民党的“大官”不一样。

这事在村里传开了。
彭雪枫后来不止一次在会上提起,说:“大家要听听徐向前那几句话,想想共产党干部和老百姓之间,是不是一条心。”
夜渐深,人群慢慢散去。
家人围坐,终于安静下来。
聊的自然还是抗战——天下事,无人能置身其外。有人问:“日本人那么强,我们怎么办?”
徐向前斩钉截铁:“中国不会亡!老百姓不能怕,要团结起来。谁也救不了咱们,只有咱们自己。”
两个外甥也坐不住了。一个是大姐的儿子郭富安,一个是二姐的儿子赵希圣。
两人站出来,异口同声:“舅舅,带我们去当兵,打日本鬼子!”
徐向前笑了。
他没立刻答应,而是回头望了望姐姐们。
姐妹俩根本没等他多问,直接表态:“向前,你别犹豫,我们都商量过了。孩子跟你去,是正经事。你是当舅舅的,该管!”
听完这话,他点了头。

深夜了,人散了,屋内的灯还亮着。
他走进上房西屋,女儿举着灯,站在一旁。
屋里供着母亲的遗像,香火未灭。他站定,久久无言。
母亲临终前,念着他的名字,念到气息断尽。他却在千里之外,枪口未收。
这一晚,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将心中的愧意,深深埋进了那片沉默中。
战争远未结束,时间不容久留。
三天后,徐向前再次启程,离开家乡,返回太原,投入日益紧张的抗战部署。
魂归故土,落叶归根1937年10月,中共中央作出一项重要战略决策:八路军第一二九师主力部队向正太路以南的太行山区展开,发动群众,开展敌后抗战。
八路军进入战略展开阶段,主力部队将深入敌后,建立根据地,打持久战。

徐向前作为第一二九师副师长,率七六九团南下,转战途中于10月27日再次抵达五台县永安村一带。
这天中午,他顺道回了一趟家。
他邀请了几位团级干部同行——陈锡联、汪乃贵、范朝利、丁先国,都是一二九师的骨干。
这些战友多是南方人,行军打仗中难得吃上一顿“正经饭”。
徐家虽为山村人家,实在拿不出什么丰盛菜肴,但招待客人的规矩不能少。
嫂嫂端出了家里最“上档次”的饭菜:莜面窝窝配羊肉山药。
这顿饭,从食材上看远不算“奢侈”,但对一群饿惯了的八路军干部来说,已是难得的盛宴。
几个南方人吃得十分痛快,却忽略了一个“地域性提示”:莜面虽香,却不宜多食,极易胀肚。
徐向前出言提醒:“别贪嘴,这东西吃多了不好受。”可惜提醒得太晚,大家全当是玩笑。
果然,一出村没多久,汪乃贵就开始捂着肚子叫苦。
徐向前忍不住打趣:“这和打仗一个理儿,看见敌人别光顾着眼馋。”

饭后刚告辞,父亲就坚持送他们出村。
一步三停,沉默不语。这次一别,不知下次何时才能再见。
徐向前劝他:“大大,回去吧,以后我还会回来看您。”
谁能料到,这句话,成为父亲此生听到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战火很快席卷至此。日军占领五台,徐向前之父立即成为通缉重点。
乡亲们在紧急情况下将他妻子的灵柩草草下葬,又将年迈体弱的老人转移至山中一座偏僻庙宇,由族人徐献荣暗中照料。
嫂嫂与几个侄儿时常冒险送去米面,但毕竟条件艰苦。
不久,老人病重无医,寂然离世于那座无名古庙。
多年之后,这段往事被沉淀在历史深处,未有大张旗鼓的记述,但乡亲们记得,后人记得。

1990年9月21日凌晨,徐向前在北京病逝。
弥留之际,他留下三句话:
一, 不搞遗体告别;
二,不开追悼会;
三,把骨灰撒在大别山、大巴山、河西走廊和太行山。
这些地方,是他战斗过的地方,是流过他汗与血的土地。
尽管如此,徐向前的骨灰盒和遗像最终还是被安放在五台县烈士陵园。
他的一生,从这里开始,最终也落回这里。
“叶落归根”四字,在他的选择中得到了最朴素的回应。
他回到了他熟悉的那片山坡、那段黄土、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回乡小路上。
这是一个真正的人民将领,最后的归宿。
参考资料:徐向前的山西情 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