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客的筷子在青瓷碗边磕出脆响,惊起了檐角晒太阳的野猫。这间开在租界边上的老茶馆,素来是南腔北调的交锋之地。
「北地五省哪个不是面条养出的筋骨?」穿灰布短打的汉子拍落衣襟面粉,震得条案上的醋瓶直晃荡,「就说那裤带面,三指宽的面片子往滚水里一蹚,浇上辣子醋汁——」他忽然住了口,目光钉在角落里青衫客的细瓷盖碗上。
蒸汽缭绕的中式茶馆
那碗里白米粒粒分明,像极了前朝贡米。戴玳瑁眼镜的南方人慢条斯理啜了口茶:「《齐民要术》载稻种二十又七,宋应星《天工开物》更明言『五谷首稻』。前年沪上赈灾,若不是苏常米船...」
跑堂的铜壶在半空划出银亮的弧,及时浇灭了这场争端的火星。穿洋装的留学生却突然插话:「要我说,面包才是文明人的主食。」他胸前的怀表链子晃得人眼花,活脱脱吊着块西洋钟摆。
暮色漫进雕花窗棂时,跑堂开始收拾残局。青花碟里躺着半块发硬的葱油饼,细瓷碗底粘着几粒冷饭,漆木托盘上还留着半牙黄油面包的齿痕。后巷黄狗摇着尾巴,把所有这些都吞进肚里。
账房先生拨着算盘嗤笑:「狗儿倒比人通透。」柜台后的水牌上新墨未干,分明写着今日特价:阳春面八文,菜饭十文,三明治二十文。
敦煌壁画动态构图
带有大冰风格这江湖最野的仗,不在玉门关外,不在华山绝顶,倒藏在一碗吃食里。
去年腊月在平遥古城的破酒馆,火炕烧得噼啪作响,掌柜的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杵:“各位爷可别坏了老规矩——南米北面的官司,咱们只动筷子不动刀。”
窗棂上还凝着前夜的霜花,穿羊皮袄的晋商先开了腔:“说甚稻米娇气?咱们北地婆姨煮面才见真章!面片得甩进灶王爷眼睛亮,”他嘬了口散装高粱酒,“当年走西口揣把莜面,过黄河时活活泡涨三回——就着骆驼尿都和出筋道!”
戴玳瑁眼镜的苏州茶商刚要开口,珠帘突然叫风雪掀开半角。裹着牦牛绒斗篷的藏地姑娘甩出坨青稞面团:“墨脱的荞麦饼裹酥油茶,喇嘛们顶礼神山七天七夜不得饥!”满屋子酒气都被酥油香呛得倒退三步。
这世上有些滋味比信仰更顽固,像黄河鲤认准龙门,像终南山的云死守着道观飞檐。
沸腾铜壶悬空倾泻银河
去年在丽江给背包客讲古,撞见个日本老头。他揣着发黄的《齐民要术》,非说云南米线该配东京酱油。我笑着掀开军大衣,露出内襟别着的青海椒盐瓶:“您要的鲜味,得问西风讨。”后来我们在玉龙雪山下煮野菌锅,用铜瓢当碗,把乌冬和白米统统熬成糊糊。
说书的常讲南甜北咸,我倒觉得这是八大门派各守山门。前日在拉萨街角撞见武汉热干面大战桂林米粉,辣子油溅到转经筒上,惹得喇嘛合掌念了句苯教真言。
各位看官若当真要问输赢——且看八廓街转经道旁,穿冲锋衣的姑娘啃着压缩饼干,身后玛尼堆前供着糌粑与馒头。朝圣者的铝壶里,永远混装着茶与咖啡。
这江湖哪儿容得下非此即彼?不过是有人带着兰州拉面走向冈仁波齐,有人揣着竹筒饭穿过虎跳峡。各自把乡愁酿成酒,醉倒他乡夜雨时。
罢罢罢,满上这碗青稞酒。你若要争,我给南方的弟兄添筷米其林勺子,给北方的爷们备把削面短刀。此夜长河渐落,咱们的胃,比敦煌壁画懂得更多人间经纬。
抬头看看雪山顶的月,像不像半碗冷汤面里泡着的糖心蛋?要不就是傣家竹楼漏下的月光饭粒? 得嘞,管他面山米海,反正明日又要启程。且让我往军水壶里,再灌半壶山西陈醋半壶绍兴黄酒。 这江湖路数,从来是混着吃才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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