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小区绿地里种有绣球花，一片片大朵大朵的蓝色花，柔柔的花球沉甸甸的坠在枝头，花开得浓密而紧凑，如梦如幻的明艳色彩。我看到旁边小木牌子上，写着花卉的名字“无尽夏”。这个名字是因为此种绣球花从晚春到夏秋有着绵延不断的花期。无尽夏是绣球花中的王者，超大的花量，清新的色彩，圆滚滚的花形，新老枝同时开花，根据土壤PH值花球还可以变色，酸性土壤为蓝紫，碱性土壤为淡粉，中性土壤则同时呈现蓝色或粉色。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园艺花呢？能够连绵不断开满整个夏季的悠长花期，花园里拥有一棵无尽夏足矣。

无尽夏，一个美丽到过分的名字。为什么无尽与夏天相联结，为什么夏天予人无尽之感？漫漫长夏，白天长到了极限，蝉声如落雨，不远处的蛙鸣，高一声，低一声，拉长了悠远。抬头望，是一蓝如洗的天空，整个辽阔的世界一倾而下。成群的雪白云朵，向天空的边缘流泻，波浪奔涌。人可以仰面躺在世上，在树荫下睡长长的午觉，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野花草中，无需房屋，无需帐篷，那么自由，没有忧虑。

在金黄色的日光下，在扑面而来的热风中，沉浸于夏日这本漫漫长书，人时常陷入心神恍惚。感到心灵沉醉于神奇的渴望，渴望漫长的睡眠，渴望无所事事，头脑空空。没错，夏天在各种意义上都漫长而慵懒，日子似乎永无尽头。对我来说，这种悠长的感觉，或者说永恒的感觉，好像只出现在无尽长夏中。甚至有那么一些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了，声音飘拂在越来越遥远的远方。阳光如泻，无尽照耀。你的脸上仿佛带着永恒的表情，一无所求，一无所忧；只有一颗心是宁静的，是辽阔的。

我觉得，同样的这种感觉，还出现在观云的时刻。当独自凭栏，用很长的时间来做无穷无尽的仰望，让心情随着云朵一起翻滚。万里云海有实、有虚，有深、有浅，有远、有近，最终交会成一种自然的壮观云景。往整个天空注目久了，会惊觉自己也进入了一场从天到地的辽阔移动中——那样的大移动，是整体的，是全面的，是强大的——风从一方刮向另一方，在这个走向里，万物都被恢弘地统一进同一个方向……尤其是云，云轻如棉，被风徐徐吹送，渐渐拉长，连绵不断的云层在翻动，在堆积，又在崩塌，在消逝。云朵的生生灭灭，聚合离散，变化多姿，飘荡不定，是无穷无尽的。

当我们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穿过车流人流，被大自然的浩浩荡荡所包围，被天地间的广大尺度所包围，置身在无际苍穹下的广阔草原上，或是在群树覆盖的浓荫森林中，仰望无尽高远的天空，眺望无尽延伸的大海，在寂静的夜晚和茫茫月光汇而为一，我们会沉落在那种永无尽头的时间体验中，领悟到人生的无限空虚。不过，因为平日匆匆忙忙的人生，我们被阻挡了这种体验。只有在大自然中虚度时光和偶尔发呆时，我们才会进入这种无尽空虚的状态。

这篇小文的起点，是一丛名叫无尽夏的绣球花。无尽夏，这个名字，让我又体验到了那种感觉。每个人来到世间，在无限的城市中，无尽的街道间，找寻属于自己的空间。每一分每一秒当中，生活都会以各种不同的面貌出现。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人，每天遇到的万千光色，我们把它们编成一条无尽的项链。我们用这条项链收贮着无限的柔情，在无尽的遗忘把我们一一打碎归零之前。

因为体验到时间的永续无尽，我们明白了自己活着不过片刻存在。那首宇宙的大诗无穷无尽，它连绵无尽地展开，永远不会到达最后一行。在时间的极点与令人晕眩的顶峰，你曾在你的庙宇中听见，这首宇宙之诗那古老嗓音的召唤。我们生命中的夏天是可以计数的，而自然的夏天连绵无尽，全宇宙的风永远在旷野上自由自在地吹拂。我们可以哀伤，我们活着不过片刻存在，但我们仍然因暂时的存在而兴奋。因为存在的短暂、存在的卑微这个事实，正是我们美的来源。那些看不见的、没有边界、只能凭借想象去捕捉的东西，才最让人神怡心旷。我们是独一无二的，从噪声中制造音乐，因为我们必须匆忙，我们并没有无尽夏。我们收获孤独和渴望，在宇宙的虚无荒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