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5日，缅甸民族地方武装组织果敢同盟军联合多个缅甸民族地方武装组织，成功攻占缅甸北部重要城市腊戍。

腊戌易手，意义重大，外界普遍认为这是缅甸内战的转折点。腊戌不仅是缅甸第四大城市，且地理位置十分关键，是著名的滇缅公路的缅方起点。除此之外，腊戌还是缅甸东北军区司令部（NERMC）的所在地，自缅甸独立以来，在一连串内战冲突中，腊戌从未被缅北民族地方武装攻破过。

东北军区并不是缅甸政府军兵力最强的军区，却是缅军面对缅北反政府武装的主力军区，作战经验丰富，且在腊戌经营多年，可以说堡垒坚固、弹药充足。在此前缅北的内战冲突中，东北军区与果敢同盟军为首的三兄弟联盟军缠斗十多年，一直占尽上风，而这次却在23天里被老对手一举端掉了老巢，留守的指挥官（包括一名少将和两名准将）几乎全部被俘，驻守腊戌的政府军近5000人被俘虏，还被缴获大量武器弹药。

这次失利对缅甸政府军造成的心理冲击无疑是巨大的。更糟糕的是，果敢同盟军为首的三兄弟联盟在拿下腊戌之后，当即顺路南下，兵锋直指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如果此后曼德勒也陷落，缅甸军人政权恐怕会遭遇独立以来最大的政治危机。

那么可能即将到来的曼德勒之战到底结果会如何？曼德勒一旦陷落，给缅甸的政局又会带来哪些影响？

2024年8月10日，缅甸掸邦，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MNDAA，又称为果敢同盟军）的旗帜在腊戌市中心升起（图：视觉中国）

在解答上述问题之前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现在的缅甸政府军处在一种什么状态。

作为腊戌之战的防守方，缅甸政府军原本有着充足准备，而且在城市防御战中，防守方本就占优势。在俄乌战争中，数十万人口的城市攻防战，进攻方即便拥有火力优势，仍需投入优势兵力才能占领城市，且双方都伤亡巨大。而这次进攻腊戌的果敢同盟军，兵力与缅甸政府军几乎相当，伤亡比也几乎相当——都是1000-1500人的伤亡规模。在这种情况下果敢同盟军都能拿下腊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缅甸政府军士气低落、缺乏斗志。

但凡能凭借火力优势打顺风仗的时候，缅甸政府军可以说百战百胜，然而一旦战事不利，则容易一触即溃——这是缅甸政府军自独立以来的“传统”，过去无论面对哪个地方武装都是如此。

不过在打防御战的时候，缅甸政府军往往会一反常态，非常顽强。

缅甸政府军一直执行着一种非常传统而古老的军户制度，而且没有服役年限，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家属都可以跟他们一道住在军营院落内——这种制度实际上是旧时代军队的烙印，中国古代军户也大多是家属与军队共同生活，甚至在驻地经商、垦田、生产。对于缅甸政府军来说，这种军户制度的好处在于士兵可以长期服役，不会有跟家人两地分居的问题，且一旦出现军营驻地遭到进攻的情况，士兵会为保卫家小而拼死抵抗。

然而在7月份的腊戌攻防战中，却没出现誓死守家的缅甸政府军。即便是在战斗最激烈的507营驻地，双方实际上都在通过炮火压制来杀伤对方的战斗人员，过去轻武器对抗的攻守胶着已经不复存在，军队家属在战区中不仅无法激励士气，反而有可能沦为人质，比起死守下去，如今缅甸政府军的士兵可能更愿意看到战斗早点结束，至于输赢都不要紧——反正被俘虏的家属还会被释放。

此外，近年来的内战冲突中，缅甸政府军的火力优势也越来越小。

除了无人机的战场应用外，外界似乎很少注意到，果敢同盟军这类武装已经不再像10年前那样在南天门山峰这样的郊野地区构筑阵地，而是会直接派出小分队，对城镇进行渗透和破袭，并与敌军近战。神出鬼没的小分队调遣，得益于民族地方武装组织内部的情报协调和联合参谋制度的建立，这也使缅甸政府军的火炮很难发挥作用。在敌我部队相互交错的情况下，缅甸政府军的炮兵难以为己方的步兵提供支援火力，胡乱开炮搞不好会让自己人伤亡惨重。

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尽管缅甸政府军拥有空中力量和远程火炮的优势，但现在这种优势的作用变得愈加有限，只能承担战斗失败后的报复任务，对敌方控制区域做一些泄愤式轰炸。这种泄愤式轰炸战术意义有限，甚至可以说是浪费资源。

此外，政府军的空军和炮兵缺乏精确打击能力，更缺乏情报、监视支援，既不能执行斩首这种战略级行动，也无法有效支援步兵。其步兵则一直战斗力低下，且现在士气已经接近谷底。

这就是为什么近期缅甸政府军不仅面对果敢同盟军吃大亏，在若开邦和克钦邦一线同样节节败退，并且在克伦尼邦、克伦邦、钦邦、德林达依邦、实皆邦、勃固邦和马圭省持续遭到攻击。相比之下，反政府的民族地方武装组织展现了强大的军事协调能力，情报互通，且在与政府军交战时还会相互支援。

在以往的三十多年里，民族地方武装与缅甸政府军的实力长期相差甚远，面对民族地方武装，政府军一直有很强的心理优势。经过此番腊戌之战后，这些心理优势可以说已经不复存在，而且当下的缅甸政府军已成众矢之的。

2023年3月8日，缅甸掸邦，德昂民族解放军（TNLA）士兵在丛林中进行军事训练（图：视觉中国）

2024年1月10日至11日，在中方斡旋和推动下，果敢、德昂、若开等三家缅北民族地方武装组织的代表在昆明与缅甸政府军代表举行和谈，并达成正式停火协议。双方同意立即停火止战，军事人员脱离接触，相关争端和诉求通过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且承诺不损害中方边民和在缅项目人员安全。

此次和谈，民族地方武装方面的诉求是缅甸政府承认同盟军对老街的占领，政府军停止对老街的远程火炮和空中打击，从而换取民族地方武装暂停对腊戌、贵慨以及其他政府军控制的城镇的进攻。

这一阶段，缅甸政府军也希望暂时停止战斗，重整在老街攻防战中被俘虏的部队，进而稳固缅北战线。

停火协议暂时冻结了缅甸政府军与果敢同盟军等民族地方武装的战斗，但缅甸北方的克钦、东南方的克伦地区从2024年3月以来又爆发了大面积的冲突。克伦邦的民族地方武装组织成功攻占了政府军控制的泰缅边境妙瓦底地区，克钦邦的克钦独立军则持续进攻政府军控制的帕敢地区——这是缅甸最大的翡翠矿区，不仅是政府军控制克钦邦的重要军事据点，也是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地。时间进入2024年5月，由于双方严重缺乏信任，果敢同盟军为首的三兄弟联盟与政府军开始摩擦不断，双方都指责对方违反停火协议。最终这些摩擦演变成了规模越来越大的战斗，直到7月全面开火，腊戌易手。

现在缅甸政府军已经完全转为守势，对于民族地方武装而言，这是个重大机会。

2024年2月6日，缅甸克耶邦，在夺取了被政府军控制的Shadaw镇后，克耶民族保卫军（KNDF）的一位副官检查缴获的武器（图：视觉中国）

尽管政府军正在调集力量加强曼德勒的守卫，但东北军区被击败，政府军短时间内很难从失败的情绪中恢复，而三兄弟联盟却气势如虹斗志昂扬。在心理上，民族地方武装已经对政府军免疫。论兵力，进攻曼德勒的参与者已经远不止三兄弟联盟。若开军和德昂军正在曼德勒周边聚集，三家加起来，预计可以投入的攻城兵力达2万人以上。

此外曼德勒还是亲昂山派的武装人民保卫军（PDF）的大本营，该部队主力长期在曼德勒周边活动，规模超过100个营，且多次攻克区域内的政府警察局和检查站，对当地社情和政府军的部署情况也掌握得非常全面。

对缅甸政府军而言更糟糕的是，在腊戌之战中果敢同盟军为首的三兄弟联盟部队不仅表现出强大的城市攻坚能力，且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在果敢老街之战中缴获的各种重武器；不仅在战斗中能够使用远程火炮，并且前线步兵还具备引导炮火支援步兵冲击阵地的能力。三兄弟联盟部队还利用从政府军缴获的轮式突击车执行了重点地区的突破——长期以来，政府军不曾遇到过这种拥有与自己同等火力的对手。

在士气、情报和兵力上，缅甸政府军都失去了优势，仅剩的火力优势已经被证明作用有限，且对手也不是没有，守卫曼德勒的战斗，政府军的前景可以说相当悲观。

缅甸的内战被称为“永久的战争”，自1948年独立以来，缅甸政府军与民族地方武装的战争从未停歇过。纵观缅甸历史，今天的局面恐怕是缅甸政府军处境最为糟糕的一次。历史上，缅甸政府从未在缅甸版图的东部、北部和西北部同时与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民族地方武装组织交战。

长期以来，缅甸政府有意采取拉拢一部分、打击一部分的战略，避免自己树敌太多。然而自2008年起，政府军不断蚕食渗透的战术逐渐引起了各家民族地方武装的众怒。基于力量对比，上缅甸（一般指缅甸中部与北部的内陆地区）的反政府民族地方武装都意识到，就算不支援其他武装，也绝对不能与缅甸政府军结盟，否则自己就会是下一个被蚕食的目标。

这个共识形成之后，政府军过去逐个击破的战略不仅无法实施，也让缅甸的民族地方武装构建起了一个松散但有效的联盟。2024年5月三兄弟联盟重新与政府军交火后，可以看到他们与克钦和克伦武装的联动，尽管彼此都不承认或者否认这样的关系，然而个中变化是外界肉眼可见的。

跟民族地方武装相比，缅甸政府真正的心腹大患是遍布下缅甸（一般指缅甸西部与南部的沿海地区）的亲昂山派的人民保卫军（PDF）。他们和政府军一样以缅族人为主，在缅甸军政府2021年政变推翻由昂山素季、温敏等领衔的民选政府后，因为对选举和街头抗争感到绝望才转为武装斗争。他们还拥有完整的政治建制——民族团结政府（NUG）。作为此前民选政府的延续，民族团结政府不仅在缅族地区拥有不少基层支持者，还有一定的国际承认度。

2023年12月10日，缅甸掸邦，曼德勒人民保卫军（Mandalay PDF）士兵在与政府军的冲突中前往前线（图：视觉中国）

人民保卫军的强大之处并不在于战斗力，而是他们作为缅族人的身份。以往，上缅甸的民族地方武装难以渗透入缅甸政府的大后方——以缅族人为主的下缅甸地区。但对于民族团结政府及其武装力量人民保卫军而言，这里却是他们的主场。

在下缅甸重要城市如曼德勒、仰光和内比都附近，都有人民保卫军的部队在活动。他们不仅打击政府军的据点，还策动对缅甸政府不满的军警人员起义。自2021年民族团结政府成立以来，人民保卫军已经成功策反了上万名缅甸政府军警，这还不包括在政府内部为人民保卫军担任眼线卧底的军警人员。

内外交困之际，一旦曼德勒被缅北地方武装成功拿下，缅甸军政府的首脑敏昂莱所承受的政治压力将会导致军方内部出现严重分裂——一个战斗力羸弱的军事强人，在缅甸这种内战不断的国家是无法站稳脚跟的。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军政府内部的部分派别很可能会转向亲昂山的民族团结政府，寻求政治支持，而民族团结政府在可见的未来也必然会寻求改善与民族地方武装的关系。

2024年3月27日，缅甸内比都，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在纪念建军79周年的阅兵仪式上检阅士兵（图：视觉中国）

8月3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南部战区新闻发言人田军里空军大校表示，中国人民解放军南部战区于8月29日圆满完成位中缅边境我方一侧组织的联合实兵实弹演习各项科目。

8月30日，外交部发言人林剑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中方高度关注缅甸局势和缅北冲突动向。作为缅甸的最大邻国，中国始终真诚希望并积极致力于助力缅甸实现稳定和发展。中方将继续为缅甸的和平和解进程发挥建设性作用，推动缅北的局势缓和降温。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朱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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