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 3 月 11 日晨，2024 年世界七人制橄榄球系列赛挑战者赛乌拉圭蒙得维的亚站比赛结束，中国女子橄榄球队以六战全胜的战绩夺得冠军，今年内第二次捧起了挑战赛冠军奖杯。

夺冠后的女橄队回京休整后就将开启为期 7 周的备战训练——去年 11 月，巴黎奥运会七人制橄榄球亚洲区预选赛中，中国女橄在决赛时输给了日本队，错失直通巴黎的资格，现在，机会来了，6 月，她们将参加巴黎奥运会七人制橄榄球项目的落选赛，与其他 11 支队伍，竞争唯一一个奥运会参赛席位。“我们现在信心十足，（对手）都是我们之前赢过的队伍。”中国女子橄榄球队队长陈可怡说。

我们正是在这短暂的休整时间里见到了她们。3 月 23 日上午，我们走进国家奥体中心体能训练馆时，中国女子橄榄球队的 23 名成员已经开始了赛后恢复训练，这一周，她们每人每天要完成大概 4 小时的场地训练、身体训练，及其他非核心项目的共同训练。在连续拿下两站挑战者赛冠军后，中国女橄队也成为不少队伍的头号研究对象，教练组开始“每天都在开会”，研究对手，在战略与战术上求变。

国家奥体中心体能训练馆，中国女子橄榄球队的队员们正在进行体能训练。

七人制橄榄球在 2016 年里约奥运会上成为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这项运动在中国起步较晚，第一支备战奥运会的国家队在 2013 年才成立，没能取得里约奥运会的参赛资格。

但其发展速度很快。去年，在杭州亚运会拿下金牌后，中国女子橄榄球队就处于亚洲第一的水平。在国际上，她们的最好成绩是东京奥运会比赛时的第七名。“我们现在差不多也是这个水平”。陈可怡说。

陈可怡（右）与蒂姆·库克（Tim Cook）在训练现场交流。

一般来说，竞技体育领域，人们会因为运动员的强大而关注某个项目，但女橄队没有收获与成绩相当的关注度。尚未“明星化”的橄榄球运动，在中国仍属运动小项。

作为一个手控球项目，橄榄球囊括了田径、球类、集体项目的特征，是速度、基础最大力量、耐力、灵敏度、爆发力的综合比拼，也是战术与队员默契度的总体考验。

这是一项随机性很强的项目。不像正圆的篮球、排球、足球、乒乓拥有唯一落点，橄榄球的传球方式、球的运转方式都有多种可能，它会在哪个面落地不可预测，后续的处理方法也有不同。几乎所有分析橄榄球在中国举步维艰的发言里，都谈过它不便于理解的复杂的游戏规则，如果将规则简化，大概就是把球带到线里边就能得分；方式不同，分数不同。

你或许记得《老友记》第三季里，盖勒兄妹的抢球大战；你或许听说过“超级碗”（Super Bowl，是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的年度冠军赛），这场万众瞩目的拥有超高收视率的体育盛宴，因为比赛时间在每年一、二月，被中国观众亲切称作“美国春晚”；你或许参与过 2022 年，在小红书等媒介平台汹涌兴起，然后以惊人速度向年轻人渗透的露营、飞盘、陆冲与腰旗橄榄球，但这通通与我们要讨论的女子橄榄球队不相关。

橄榄球起源于英国，传到其他国家后不断发展变化，即便在许多国家都进化出了本土的游戏规则，它最主要的区分方式还是英式与美式两种。“超级碗”、《老友记》的喜剧片段，腰旗橄榄球均属于美式橄榄球，奥运会、亚运会的橄榄球项目所采用的七人制赛制，则是英式橄榄球的范畴。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女橄队成员们这样说。

中国女子橄榄球队在比赛中

美式橄榄球最大的张力在于它的强对抗性，球赛允许球员有强烈的身体冲撞，因此球员需穿戴头盔和护具出场，《小小谢尔顿》里 Sheldon 说过一句：“I'm to be treasured, football players are to be injured.”（我是用来珍惜的，橄榄球运动员是拿来受伤的），诚不我欺。英式橄榄球则温和得多，它强调项目本身历久不变的精神内涵，其五大核心价值——“正直、热情、团结、纪律、尊重”在项目诞生之初即被写入《橄榄球宪章》，如今，也被女橄队队员记在心里。美式橄榄球容易塑造英雄，比如著名的各队的四分卫（Quarterback），英式橄榄球则强调团队作战，期望参与者的正直、热诚、团结与互相尊重。

具体到英式七人制橄榄球，比赛双方各 7 人上场。比赛分为上下半场，每半场各 7 分钟，中场休息只有不超过 2 分钟。上场前，教练会进行大概的战术布置，上场后完全依靠队员的临场发挥。瞬间的变化就会影响局势，“可能在你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分出输赢了。”队员们说。于是，场场都是惊心动魄。

陈可怡（中）在比赛中

去年杭州亚运会上，上半场结束时，中国队还以 22 比 0 的分数遥遥领先，结果下半场刚一开场，一名中国队成员就被罚下。少打多难有突破，中国队迅速被追上 21 分。“少一个人是很不利的，就不能再按之前的战术打了，那应该怎样去收紧，怎么保有球权，怎么布局，怎么防守，这些都是教练当时没有办法指导的。”女橄队最终选择用“不惜体能的跑动”来弥补少人的劣势，她们控制着跑位，把日本队往边缘挤压，减少对方的得分几率。她们最终以 1 分的微弱优势赢下金牌。

想要获胜，首先需要团结。“橄榄球是后背完全交给队员的比赛。”现中国女子橄榄球队主教练陆专说。这位运动员出身的教练，曾在 2006 年多哈亚运会上拿下铜牌，这是中国男子橄榄球队迄今为止在亚洲的最好成绩。

“橄榄球永远是球向后传，人往前跑，一个人拿球时，她的所有队友必须去支持她，必须去保护她，不然她进去了没有用，反而很危险。换个角度，就是你的身后永远会有你的同伴，她们保护你，支持你，往前跑的你不是孤立的。”陆专说。“集体作战中，我们可能需要一个核心人物，但这个得分的人，她拿下的分数，那都是场上 7 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队员们正在进行户外训练。

与其他项目相比，英式橄榄球的另一特点是风雨无阻。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只要不是极端恶劣天气，比赛都要照常进行。天气不止是球员意志的检测器，雨会影响球的传控，地面湿滑后，每次跌倒，球员会滑出几米远；刮风会影响开球和高空球的落地；夏天出汗多，球会打滑，肢体接触也受影响。同样的两组对手，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遇到，就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两场比赛。情景演练因此是必要的。3 月的北京还是 10 度上下的天气，乌拉圭地表温度接近 40 度，“全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有 40 度，我们只能选择每天中午最热的 12 点出来训练，用一个尽可能的高温让大家提前适应。”陆专说。

最接近女橄队“核心人物”的陈可怡，出生于 1995 年，是中国女子橄榄球队现有球员里最年长的选手，新加入国家队的妹妹有的小她十岁。大家爱叫她“怡姐”。写作“怡姐”，却被队员、教练及橄榄球爱好者们读作“一姐”。

陈可怡在场上打边锋和前锋。她在 2010 年第一次接触到橄榄球，是女橄队中最早接触橄榄球的人，但她并非橄榄球项目出身，在泸州体校，8 岁的陈可怡最开始练的是田径。

在教练的描述中，陈可怡刻苦，好胜心强，愿意投入精力补足短板。这样的陈可怡在 14 岁时接触了橄榄球，理由是必须面对转型——“如果她继续练田径，可能连省队都进不了。”陈可怡的田径教练说。

14 到 15 岁，陈可怡先后练了自行车、曲棍球、射击，最后选择进入橄榄球队。四川省橄榄球队刚刚组建，教练就挑中了她。那时，队里播放了不少高水平的国外比赛录像，陈可怡一下就被吸引了，她喜欢这种身体上的冲撞，“很激烈，很热血，这是我喜欢上橄榄球的最主要的原因，所以，当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抓住了。”

陈可怡（左四）与队员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备战，竞争奥运席位。

目前世界前四的强队的球员们，都是从很小就接触了球类运动，但直到眼下这届国家队选拔时，好几位运动员都是从田径等项目里转来的，为此，队里特别安排了橄榄球的抛接训练，来增强大家的手眼协调能力和反应能力，尽力弥补队员和世界顶级球员所缺失的训练时间。

被认为练田径没有出路的陈可怡很快在橄榄球上表现出过人的天赋，一年后，她入选国家队，在国家队里又很快打上了主力。她是队里现在跑得最快的队员。在 2017-2018 世界女子七人制橄榄球系列赛，陈可怡成为国家队首个入选该赛事最佳阵容的队员，在 2018-2019 世界系列赛，陈可怡总得分 132 分，中国第一，世界第十。她成为中国最受关注的橄榄球运动员。

欧美橄榄球队打法生猛，她们体格大，更依赖用对抗得分，相较之下，亚洲队伍的共通的特点是小快灵，用灵活的身体避其锋芒，不与对方多接触。像亚洲各女橄队一样，中国女橄队的优势也集中在技术和速度，想要再进一步，取得更好成绩，需要一个更加强壮的身体，这也是她们现在集训的一个方向。

“块头再大一点，力量再好一点，也能扛得住冲撞”。冲撞，正是观众与球员喜爱又恐惧它的原因。人人都极力避免受伤，但在高速冲撞下，伤痛无从可避。陈可怡说，队里好多人都做过了手术。“我自己也有开过刀。”她展示了手臂上长长的一条疤。

“运动员还是要有一个冷静的大脑”，打了 14 年橄榄球的陈可怡说，小时候，打橄榄球就是猛，一心往前冲，越长大，她越冷静，“在激情四射的比赛场上，要能保持冷静的思考，多用脑子，多和队友配合。打得聪明一点，能赢，也能减少受伤几率。”

世界橄榄球的发展水平同样参差不齐。除了几个橄榄球大国拥有商业化程度和市场号召力都非常高的联赛，不少参赛国家的橄榄球发展都面临问题。相比之下，中国体育体制长期形成的“奥运优先”，让“奥运项目”橄榄球还是获得了不少资源。

但过于复杂的规则确实阻止了普通人亲近它。陈可怡羡慕羽毛球、乒乓球、游泳这些体育大项，“其实，这些项目如果真的也说到规则细节，观众也未必懂得，但它们就算没有解说大家也能看懂个七八成，全民参与，全民关注，我真是太羡慕他们（的参赛者）了。”旁边一位教练频频点头。在世界各地比赛，他们感受最明显的就是，与国外赛场相比，国内赛场的观众要少很多，氛围也很冷清。

单车是体能训练中不可缺少的项目。

“这个东西就是，出了中国以后你会发现，哇，这项目在国外这么火！我们在国内就是，在圈内很出名，圈内看这个、干这个的都认识我，但我走出圈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陈可怡说，“橄榄球这么小众的运动，你出去一说自己是打橄榄球的，别人就说，是不是那个戴着头盔、穿着护具抢球的（项目）呀？我就跟他们说不是那个，再解释一遍我们的规则，每次都是话没说完，人家就已经完全不想听了。”

那么，你觉得国内有发展橄榄球的土壤吗？

“说实话，我觉得没有，但是我不想现在就说这个实话。”陈可怡说。一有机会，队员们还是会尽全力宣传自己的项目。

2022 年 4 月，中国女子橄榄球队在四川攀枝花训练基地进行为期 3 天的封闭训练，运动员们在 10 多个细分体能项目上展开激烈的比拼。队里将3天测试进行了网络直播，主持人不时与观众进行交流，讲解项目规则和特点，希望能尽量推广橄榄球项目。直播最多时吸引了 6 万人观看。

2017 年，腾讯体育等平台陆续接入了“超级碗”的播放权，中国观众终于有了合法观看美式橄榄球比赛的渠道，然而至今，国内都没有平台接手英式橄榄球项目的播放，圈内同好、运动员家人、甚至运动员本人观看的比赛录像，都是大家“自己‘小道’拉的线”，爱好者们自发去外网下载好视频，再传到国内社交平台上，“没有很正规的渠道看”。

作为强对抗的运动，橄榄球对球员的核心力量要求也极高。

对英式橄榄球的发展，陆专的态度要更加乐观，这个中国橄榄球项目最长期的参与者说，这个项目在今天的中国，拥有的资源远超过去。现在的每日训练，球场会安排 3 位助理教练与 1 名总监观赛，大家的观察点不同，场地还在两个侧面和后方设置了 3 个无人机，从高点补充攻守的大面信息，场内的摄像机还能帮助随时拉近镜头查看细节。

除了教练组，中国女橄队还拥有外教团队、分析师、体能团队和医疗团队，训练结束后，技术分析团队会将队员佩戴的 GPS、Apple Watch 等数据进行整理和分析，教练会根据数据衡量队员状态，调整个人训练计划，预防因训练强度大而出现损伤。

技术分析团队会根据 Apple Watch 等穿戴设备获取训练中的监测数据，以此衡量队员状态。

出征东京奥运会之前，CCTV5 给女橄队拍了一个短片，其中让人印象深刻的，除了科学的训练方法，还有教练团队的交流方式。“我们现在看你的状态，首先不是看数据，而是看你脸上有没有微笑，笑容是你的 sign”，体能教练张哲豪对正在康复训练的陈可怡说。2020 年 3 月，队伍在新西兰训练时，陈可怡意外受伤，肘关节脱位，内外侧韧带损伤。这一天训练完，陈可怡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张哲豪调出去年 3 月陈可怡的追踪数据，从更长的维度肯定了对方的成果，提起那段漫长到令人焦躁的康复期，张哲豪没有直接说“伤病”，而是说，“那时有些不好的回忆，对不对？”

与女橄队交流，也会感觉这是一支积极、健康、富有支撑的队伍。“现在入选国家队或者各个省市的队员，都是本科跟研究生毕业。”陆专说。苹果公司 CEO 蒂姆·库克（Tim Cook）来女橄队交流，陈可怡不需翻译，就与库克流利沟通。

除了橄榄球，她喜爱画画，音乐，也关注文学。职业运动员有各自效力的球队，成绩会在未来以绩效方式，反馈在退役后的待遇上。“跟目前国内几大优势项目来比，我们能获得的可能比较会少一些，但从最基本的生活上来讲，我觉得是没有问题的。”陆专说。

2023 年 10 月 13 日，国际奥委会全会审议通过了 2028 届洛杉矶奥运会新增的五个项目，腰旗橄榄球位列其中。听起来，宣传安全、“非冲撞性”、男女老少皆宜的腰旗橄榄球会是“更适合中国人体质”的橄榄球。

相比低落的陈可怡，陆专给出了全天我们听到的最乐观也是最实在的发展方式的估计，“我想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身后有我的家庭，我的家庭成员有更多的亲人朋友，慢慢就会形成认知，而且我们在不同的院校、队伍也都有很多人，大家可以发挥影响。”这正是现在中国英式橄榄球受众的来源。

不论未来会如何，每个人都认可，眼下就是中国橄榄球发展的最好时代。这届奥运会结束后，陈可怡也要退役了。这些开启中国橄榄球事业的人，在沉默中奉献热情，也期待一个更蓬勃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