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平壤顺安国际机场时，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相机快门。这个被外界称为"隐士王国"的国度，此刻正透过舷窗向我展开一幅褪色的水墨画——灰蓝色的天空下，穿着深色制服的地勤人员像棋子般整齐移动，远处矗立着巨大领袖画像的航站楼墙面斑驳可见。

"欢迎各位同志来到朝鲜！"金小姐的普通话带着东北口音，胸前金日成徽章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光泽。这位被我们私下称为"金班长"的导游，后来成为我们观察朝鲜的活体标本。

她永远提前半小时出现在酒店大堂，军绿色制服连第二颗纽扣都系得严丝合缝。当我们抱怨酒店电梯故障时，她笑着解释："这是为了让贵宾体验朝鲜特色步梯健身。"某次我无意间发现，她在洗手间补妆时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

在万景台少年宫，当孩子们表演《阿里郎》集体舞时，金小姐突然背过身去。我顺着她颤抖的肩膀望去，发现一个躲在幕布后的小演员正偷偷啃着半块饼干——那是我早上塞给她的瑞士巧克力。

平壤地铁的自动扶梯深达百米，却寂静得能听见电子表走动声。穿人民装的中年男子们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左手公文包永远与裤缝保持三指距离。女人们碎步匆匆，深色套裙下偶尔露出肉色丝袜的微光，让我想起母亲压箱底的老照片。

在凯旋门附近，我目睹了最魔幻的场景：三个穿校服的少女突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又像被按下暂停键般戛然而止。走在最后的女孩偷偷回头，朝我们的旅游车比了个剪刀手，这个瞬间被我永远定格在2月14日下午3点47分。

那天参观万寿台纪念碑时，旅行团的王阿姨突然举起手机。顺着她镜头方向望去，两个持枪军人正笔挺地站在太阳宫岗哨前，帽檐在鼻梁投下刀削般的阴影。

"哎呦这制服真板正！小伙子看镜头！"王阿姨的山东口音惊飞了广场上的鸽子。我看见金小姐瞳孔猛地收缩，却依然保持着标准微笑快步上前，像片落叶般轻盈地挡在镜头前。

"阿姨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朝鲜最帅的安保同志。"她亲昵地挽住王阿姨手臂，"但您知道吗？在朝鲜有个浪漫的说法——军人的英姿要用心记住才珍贵。"说话间已带着大妈转向金日成铜像，"来，我教您拍全景构图，把整个平壤都装进手机里。"

当王阿姨遗憾地收起手机时，金小姐变戏法似的掏出印有领袖头像的纪念徽章："这是给最懂艺术的游客准备的礼物。"后来我发现，她当天午餐悄悄把自己的那份苹果派塞给了王阿姨。

玉流馆的铜碗拌饭仪式感十足，七个小碟子摆出绽放的花朵造型。当服务员端上平壤冷面时，金小姐骄傲地说："这是用大同江水和的面。"我咀嚼着略带碱味的荞麦面，突然想起她悄悄把配菜里的牛肉片拨到碗底的动作。

在羊角岛饭店顶层旋转餐厅，我们偶遇了朝鲜的新婚夫妇。新娘的红色韩服在暮色中宛如跳动的火苗，新郎胸前的金日成徽章却让她始终保持着半臂距离。当德国游客举起香槟祝贺时，新郎用俄语说了句"Спасибо"，让我想起酒店前台那本1983年版的《俄语会话手册》。

在平壤郊区某合作社，我们被允许参观"幸福幼儿园"。教室墙上的彩笔画里，坦克和向日葵和谐共生。五岁的朴英姬给我看她珍藏的玻璃弹珠，突然凑近我耳边说："我爸爸在金刚山见过南边来的人。"金小姐适时出现，笑着递给她一颗上海大白兔奶糖。

最震撼的相遇发生在返程前的夜晚。在主体思想塔下，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围着我的单反相机，手指悬在快门键上迟迟不敢按下。当显示屏亮起的瞬间，他们眼中迸发出的光芒，比塔顶的红色火炬更灼热。

在黎明大街，穿高跟鞋的时髦女郎握着国产"平壤牌"手机自拍，橱窗里展示的智能手机竟预装了《金正恩选集》电子版。化妆品店的玻璃柜里，三支不同色号的口红被郑重其事地摆放在天鹅绒衬布上，标签上的日期显示是三天前刚上架的新品。

当我用两包中华烟换到本地人的阿里郎手机时，发现通讯录里只存着单位电话。相册里最新照片是去年太阳节集体舞排练，所有人保持着完全对称的队形。

回程列车上，我看着窗外掠过的稻田，突然想起金小姐送别时说的话："你们看到的平壤，是朝鲜的现在进行时。"她终究没有收下我准备的SK-II精华，却把代表团赠送的钢笔悄悄塞进了我的行李箱。

当丹东海关的五星红旗跃入眼帘时，我摸出震动的手机——微信未读消息99+，朋友圈里代购广告和明星八卦正在刷屏。回头望了望鸭绿江对岸逐渐模糊的红色标语，突然觉得裤兜里的阿里郎手机沉甸甸的，像块来自平行宇宙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