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四点,厨房的灯又亮了。我站在冰凉的水龙头前洗菜,手指被浸泡得发白。案板上码着丈夫昨天寄回来的腊肉,油亮亮的皮子下藏着暗红的瘦肉,像极了他离家那天被太阳晒褪色的工装。
"妈妈你看!"女儿举着彩笔冲进来,睡裙兜着两团棉花似的云朵,"我画了全家福。"画纸上三个火柴人手拉着手站在太阳下,中间那根火柴人头顶写着"爸爸"。我蹲下来想夸她画得好看,喉咙却像堵了团浸水的棉花。上个月家长会,班主任说小宝总把"爸爸"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被雨水泡烂的树枝。
老式挂钟敲响第五下时,我开始蒸馒头。面团在案板上发酵出酸涩的口气,让我想起结婚那天他揣在我手里的红枣。那时巷子口的海棠花开得正盛,他说要给咱家娃攒钱盖新房子。如今院子里那株枯死的海棠还在,树杈上却缠满了晾衣绳,五颜六色的衣裳在风里扑棱,像一群找不到归巢的鸟。
楼下王婶又在择豆角了。她的儿媳去年难产走了,现在每天天不亮就往菜场跑。"妹子,这豇豆要不要?"她把两把嫩豆角塞进我手里,手指关节肿大得像枯萎的莲藕,"自家种的,不值钱。"我抱着豆角往回走,楼道灯管滋滋作响,照见墙上密密麻麻的蟑螂药贴纸,像过年时贴的窗花,只是颜色鲜艳得让人眼眶发酸。
中午给小宝喂饭时,她突然把勺子摔在桌上。"我要爸爸!"奶声奶气的哭喊震得碗柜哐当作响。我慌忙去哄,却被她推开两步:"你又不是爸爸!"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烫得像是烙铁。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工地老板发来的消息:"李姐,下个月还有二十天活儿,你考虑好了吗?"
傍晚去接女儿放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蹲着几个等孩子的家长。张姐的丈夫在广东做快递,去年过年没回来,今年也没消息。她总爱穿那件红色羽绒服,头发染得黑亮亮的。"妹子,要不要一起去广场跳广场舞?"她拉住我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热闹些。"我笑着摇摇头,攥着女儿冻红的手往家走,夜风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扑簌簌落在我们脏兮兮的球鞋上。
睡前惯例给丈夫打电话。听筒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机器轰鸣声,他喊了声"喂"就匆匆挂断。我把手机放在胸口躺下,听见床头柜上的闹钟滴答走着,像是心跳声。月光透过纱窗爬上小宝的作业本,那页数学题空着,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算式:365天减52周等于多少?
有时候半夜会突然惊醒,听着隔壁王叔家电视机的声音,恍惚觉得丈夫还睡在隔壁屋。摸黑爬起来开灯,却只看见月光在地上织着银色的网,把家具的影子拉得老长。洗衣机在嗡嗡转动,洗衣粉的柠檬味混着尿骚气钻进鼻腔,忽然想起结婚时他送我的香水,早被樟脑丸的味道腌入味了。
前天收拾衣柜翻出旧毛衣,领口绣着他名字的缩写。指尖抚过那些褪色的线头,突然发现袖口内侧藏着一行小字:"等妈妈回家"。拼音歪歪扭扭的,像蚯蚓爬过的痕迹。我把毛衣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底,却忘了把压箱底的止痛膏拿出来——腰椎疼得厉害时,连弯腰系鞋带都成了奢望。
昨夜暴雨,雷声把窗户震得哐哐响。小宝发烧到三十九度二,我抱着她在急诊室跑前跑后。护士说CT机坏了,要等明天。走廊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我数着墙上的霉斑,突然想起结婚证照片里穿碎花裙的自己,和现在眼角爬满细纹的模样。凌晨三点,丈夫发来六十秒的语音,背景音是工地加班的吆喝声,最后那句"别操心"被电流声劈碎成渣。
今早蒸馒头时,面团突然塌了下去。我站在氤氲的蒸汽里发呆,想起小时候妈教我揉面,说日子要揉得瓷实了才香。如今这双手每天洗菜淘米,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指节肿大得像老榕树的根。锅盖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