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好友：老蔡

文章撰写：大华

一

千禧年方过，在我们村便流行起外出打工的浪潮，不论年轻人还是中年人，络绎提桶外出进厂讨生活。

我算是村上为数不多思想比较老旧的，秉性又是那般老实厚诚的，并未敢随波逐流。

彼时，我中专毕业，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做了小半年的学徒，因干得不甚称心，受累受气，故而甩手辞去了工作，在家帮衬父母务农一年有余。

后来见闻村里人都在厂里挣了不少钱，比种田强的何止十倍百倍。因而我有所心动，意欲出去闯荡一番。

随即我便与父母商议，二老尊随我的意见，由我主张。

刚好那天村里有个沾亲带故的亲戚回了趟村，在我央求之下，答应带我进厂做事。

数日后，我便拾掇好行装细软，随我那亲戚一径南下莞城，提桶进厂打螺丝去了……

二

没曾想，这一干就是四年！由稚嫩腼腆的打工仔，变成了乖觉机变得“老油条”。

期间换过不少厂子，有做过五金厂，电子厂，塑料厂等等。

然而未曾想，最后一家玻璃厂却是我“打螺丝”生涯的终点！

是的，非常不幸，那天一不提防，我被机器绞割了手指，一小半截食指刹时切掉，登时血如水注，不住外流。锥心戳骨的疼痛，几近使我昏厥倒地。

再后来，老板连带半月工资和所谓的补偿，通共结付两千四百元，便打发我出了厂。

我知道这点钱有点刻薄，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

就这样，我失业了。

因为养伤的缘故，无法出去寻事再做，我足足窝在出租房里二十来天，直到另外一个同乡来找我叙旧。

二人闲聊款谈间，我听他说现在东莞跑摩的能挣大钱，比及工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强上好几倍哩。而我这老乡亦是预备下个月辞掉生产线主管的职务，投身摩的生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像我如今半残不灵的情况，怕是进厂上班不如先前那般容易了。

时下的莞城，一派峥嵘之景。经济蓬勃向上，人潮涌进，各色金碧交辉似的酒店、娱乐场，千门万户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好不轩峻百般。

想必老乡说得不假，于是我便暗暗计议，要做这项买卖。

主意已定，次日我便托人打听摩托车出售的消息。

新车我是断不舍得买的，像我这种出生穷乡僻壤，苦怕了的庄稼汉子，纵然是一块钱还得掰开两瓣花销呢，又怎么舍得多花出许多钱买辆新车呢。依稀记得，彼时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要大几千块钱咧！

一番曲折，五六日后我花费一千五买了辆半新不旧的二手摩托车。

就这样，我欣然成为了一名摩的佬，一名建设新东莞的摩的佬。

骑上摩托的那一刻，我便开始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幻想着挣钱的喜悦，花绿绿的票子塞满衣兜的行景，嘴角竟不觉得上扬起来……

三

起初半年，没甚经验，只顾围着方圆十里内的工厂跑，主要接送上下班的工人。倒也不是说挣不上钱，而是挣得不多，又是忒辛苦了些，效率太低。

因为大部分工人早上打车的需求不多，我每天赶早骑车候在出租屋集中区的路口，良久方能遇上一位打车的客人。

倒是晚上时间，打车的人颇多，尤其是上夜班的女人，妙龄的女人。

只因那时的莞城治安着实差劲，人身财产安全恐难保全。

翻墙入室行窃的，团伙拦路打劫的，持刀伤人掠夺的，药物迷昏行人盗物的，近乎每天都有发生。

像醉汉下作调戏良家妇女的，那更是多到让我见多不怪了，倒不是说我没有正义感，实则管不了，毕竟谁都得过日子。

因此那段时间，但凡出车我便格外谨慎，尽量避而远之不三不四的歹人。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在摩托车上藏有一把尖刃长柄剜骨刀，以防不测。

再后来，我发现酒店前的客人更多，尤其是青春靓丽的女子，不论清晨还是深夜，打摩的客人根本拉不过来，送完一茬紧接着又来一茬。

最为重要的是这种客人似乎都不差钱，不仅从不讲价，而且出手相当局气。

最次的也是勿须零票。譬如说五块八块的车费，往往给你十块不必找零。

遇上心美意恰的好主顾，阔气甩手就是一张大钞，我已经历过数例了。

于是我调整了策略，重设路线，专跑几家大酒店的生意。

如此一来使我挣下了不少银子，每天收车回家都是美滋滋的心情，喜之不尽。

四

一日夤夜时分，正预备收车回家宿寝时，有两个酒盖脸的客人叫住了我。

出双倍价钱，非要我送他们去厚街镇某酒店，这不送不打紧，送去，竟让我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只见此处凡追欢寻乐者，未知其数；满眼望去，霓虹闪灼之下，尽是些声色犬马之人。

灯红酒绿的诱惑，推杯换盏的激情，不免令人迷失自我。

原来这厚街镇的夜生活之繁闹，远超出我的臆幻。

不算太大的城镇里，矗立着无数酒店，气派不一。

还来不及放下方才两个客人，止将将把车停稳，便又有主顾上来搭车要走。

我心下一寻思，不若搬过来租住，岂不妙哉。

在这里，我闻到了铜臭的味道。

于是，次日我便大包小包从长安镇搬至厚街居住。

果不其然，厚街的生意比及往常好的何止一点半点，简直犹如捡钱似的，这也使我挣了个包鼓兜胀。

这里的客人着实阔绰有余，而恰好这个阶段正是东莞需要摩的一番作为的时候，因此暂刻未歇，通衢越巷接送我亲爱的客人们。

因为夜里才是摩的的黄金时间，故而我把作息时间倒调周转，变得晓宿夜行。

白天倒头蒙酣，夜间出车载客，忙得不亦乐乎。

五

来到厚街三个月后，已是年近岁逼时，虽是南方地区，深夜的气候未免有所微凉。

是夜，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

我方送完一位客人到达酒店门首，正要离开之际，瞧见不远处忽有一女子正向我招手。

我把车靠了过去，借着朦胧夜色，隐隐绰绰下见得是一名韶华胜极的女子，生的可真是：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好似天上落下来的人物一般，一袭黑色冷丝长裙蔽体。不禁使本就腼腆的我更是不敢多看一眼，慌忙拿开眼去，强作镇定。

女子有些微醺，神色困倦。也不多言语，侧身上车坐定，告诉了地址后便一语不发。

少时，背后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奇香扑鼻袭来，使我不免魂醉骨酥一番，心乱神迷一会。

地址离得倒也不远，十五分钟的路程，却使我未曾有过的百般小心，千般留神，生怕将那女子摔落在地。

其实与我而言，醉酒女子我是常载的，甚至酩酊大醉，丑态百出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司空见惯，却从未有过如此心境……

或许是夜生凉，风正寒，骑行不多时，那女子倏尔咳嗽起来，作连连干呕状。

我以为要吐，忙放缓了车速，扭项问她要不要停将下来歇息片刻，那女子颤声柔气地教我只管送她，不问其他，我也只好作罢不题。

须臾，到达地点，女子摸出钱包付了钱下车要走时，又是一阵翻胃倒呕，我这才想起摩托车储物箱里有瓶来不及喝的矿泉水。我忙拿来并拧开递了过去，女子接住，抿了几口，道声谢，作辞而去。

方走出一丈地，蓦地立住脚转身对我说道：

以后可以的话，每天下午两点和晚上刚才的那个时间，你来接我上下班吧，车钱不会少了你的。

言讫，不论我答应与否，她头也不回的一径消失在夜幕之中，只留我木雕泥塑般痴杵。

就这样，我成为了这名本是萍水相逢的女子，专职摩的师傅。

我想大抵是因为我方才巨细无遗的照顾，恰好温暖了正值心冷的她吧。

当然，对于她这一要求，我自是乐意不已。

六

翌日下午，我如期赴约。

去之前，特意捣拾一番，头发梳得流光水滑，一丝不乱。

早早地停稳摩托，只待女子出门。

还算准时，女子出现。

因是白天，待女子走近时，我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委实生得如画一般。

只见：面若三月桃花，一对蛾眉春山簇，两汪俊眼百媚生，身量袅娜纤巧，朱唇皓齿。款行时，宛若游龙蹁跹。

黑丝袜，粉短裙，红高跟，粉妆玉琢迷人眼。

论姿色，在我看来赛过西施无疑。

不免使我看得呆了，竟不知她已至跟前。

走吧！

直到女子坐了上来，我这才回神，羞忙发动车子，送她上班去了。

到达后，她给了一张大钞：

这是今天的车钱。

夜里我又准时赶至酒店门口，打起百倍精神，等候她下班。

每每又恐她醉酒难受，或是备些爽口舒心的水果，或是饮料矿泉水。

如此这般发展，一来二去，久而久之我与她熟络起来。

她叫静美。

或许是因我殷勤百般也好，亦或是悉心贴己也罢，总之静美今后跟我在一起时，话语渐渐多了起来，以至于到后来无话不谈，喜的悲的都一应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似乎把我当作了“蓝颜知己”。

我至今不敢确定，这期间她对我是否有过一丝一缕的情愫，而我对她不得不承认有过分的爱慕。

时光总是荏苒，岁月终是缱绻。

展眼已是三月天，莞城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些。花柳争妍，蜂蝶媲美，梅雨天气也是连日不停，淅淅沥沥的春雨仿佛没了尽头。

静美过年并未回去老家，而是选择去了丽江度假，在一处清幽雅静的民宿待到了年后，才返来东莞。

那天夜里，雨停了，云影横空。

我照旧骑车赶往静美工作的酒店静待，然而这次向来准时下班的静美，却迟迟未能出现。

这使我心神不宁，焦急却又别无他法，唯有来回踱步。

直到约莫半个钟后，她才神色憔悴出门，着忙上了车。

我惯常地不问缘由，纵然无比关切，因为我知道，她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问了也只会空添烦恼，只顾平稳驾车。

一路无话。

到达后，静美徐徐下了车，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正要走时，豁然大雨滂沱而至，顷刻间将我二人浇得里外湿透，活活的淋成了落汤鸡。

我忙脱去外套正要给静美遮雨，未曾想她却一匹手拦住，继而探身冲出，仰面任由大雨侵身。

接着静美展开双臂，宛若流莺般在雨中翩翩旋转。

莞城三月的夜，虽谈不上寒冷，却也有些凉。

见状，深恐静美得病，我忙上前劝她回家以免染了风寒。

苦劝之下，静美终于妥协，只是挽住我的胳膊说道：

你也湿透了，不如去我家洗个热水澡吧，再找一件合身的衣服换了。

闻言我愣了下，随即慌忙推却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从未去过女人的闺房，更无意以这种形式去一个女人的绣阁。

随后我扶送静美至楼下，并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泡热水澡再熄灯就寝，而她又像第一次那般头也不回的自顾上楼去了……

隔天下午接她上班，一路无话，似乎对于昨晚的事，静美仍有生气。

那天我也没甚心情，草率应付完几个客人后，我便不再拉客，孤身一人坐在河边，任风拂面。捱至静美要下班的时间，我才亟不可待地赶至酒店门口。

这次静美出来的仍是很晚，比及昨夜还要迟上十来分钟。

见她粉面慵妆，双眉紧蹙，一副被人欺负的模样。

我心底很是心疼，可我仍旧强忍住不问一字一句。

静美坐上了车，这次却不是侧身坐定，而是跨步正坐。

可以骑快一点吗？我想吹吹风……

我拧满油门，箭矢般飞驰而去。

行不多时，忽然我含糊间听到背后静美啜泣的声音，悠悠袅袅。

这时我再也强忍不住，徐徐将车停在路旁，扭项问她。

见问，静美愈发哭得梨花带雨，整个似泪人儿一般，教人好生怜悯。

呜咽良久，静美方道出缘故。

原来这两天有个肥腮油腻的猥蕤暴发富客人，无不尽其所能的刻薄着静美，践踏她的尊严，行径直教人神共戮。

不听万事皆休，听完登时令我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切齿拊心，恨不能万剐凌迟了那畜生。

我不住地宽慰静美，良久，良久……

七

其实静美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女孩。

早年间，年仅十六岁的她便辍学离家，随老乡进厂打工，每月所得薪酬，几乎全数寄回家中，供三个弟弟读书和家里的开销。

一年后，她交往了一个男友，却不曾料到，竟是个浮浪子弟，不仅到处飘风戏月，况且不学无术，嗜赌如命。非但把静美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工资输的一文不剩，还无耻设局哄唆静美失足，用以还债……

一失足成千古恨。

分手后的静美渐渐地心如死灰，万念俱灭，变得麻木不堪，好在收入颇丰，可以辅助家用，少去父母吃累受苦，也勉强算作一丝安慰，支撑着她的精神。

用她的话说：

这都是命呗！

是啊，万般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

吐出心酸历程的静美，似乎释然了许多，长吁一气，翻身上车，转容道：

走吧，带我兜风去吧，我要把所有的不愉快，随风吹散。愿我凛冬褪去，星河长耀。

嘿，我们起飞咯……

那夜我载着静美穿梭于厚街的大街小巷，马达的轰鸣声中，承载着的是两个年轻人的青春一幕。

我们彼此互倾心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告诉我说，自打上次心里受过伤后，她再也不会对任何男人动情，她的心早就抛到了爪哇国寻不见了。

她在酒店里学就了一身圆滑本领，她会曲意逢迎，她会逢场作戏，她更会应酬权变，讨得客人满心欢喜。可是她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认识了一个摩的佬，并与之交厚。但是她很高兴认识了我，这才有机会看到多年生活的城市，竟有着不同的风景。

她不敢相信，原来这座城市是这样的美丽！！！

她说，毫不夸张是我给了她新生的期许，她要把生活过得称心如意。

而后，她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总不能开一辈子摩托车吧。

我一时语塞。

是啊，身为摩托车司机的我，平头百姓一名，又有什么未来可言？无非多勤快一点，多挣几个碎银攒着，然后回家盖新楼，娶个能生养的胖大媳妇，诞下三两娃儿，此生也就足矣，不敢奢求。

说完这些，我竟有些失落，抬眼望向夜空中，孤凄悬挂的残月。

静美听闻，沉吟半晌，随后开始各种勉励我的说辞，见她那么积极的模样，我反倒是觉得十分可爱可亲。

实际上从那一刻起，我似乎改变了些许想法，并非一定是循规蹈矩的生活，才是我余生的全部。

经过那次彻夜的交心，我和静美情感上彼此更加依赖，我照旧准时接送她上下班，正如燕尔新婚的小夫妻一般，温馨而欢快……

只不过从此以后，我执意不收静美的车钱。静美执拗我不过，只好作罢。或许心里有些亏欠，她请我吃过两次大餐，不过中途我却悄悄地买了单，她知道后很是气恼，冲我一通说教，说我挣的都是辛苦钱，理应由她买单的，而我总是憨憨的一笑置之。

打这以后，静美不再请我吃饭，取而代之的是为我买些生活用品以及食物，如此，我就不可能抢在她前面花钱了。

八

岁月如歌，白驹过隙，转瞬间到了六月，莞城的天气闷热无常。

一夜，我载送一个较远的客人，赶回来接静美时有些迟了，生恐静美等待久了，因而我把油门扭轰到底，箭也似的飞驰而去。

合当有事发生。

在一处小拐角的地段，因车速过快，加之才下过场大雨，路面泥泞湿滑，我未设妨，紧刹之下，摔了个人仰马翻，摔了个车毁人未亡，但也伤了个半死不残的。

头破血流，右腿折了，肩膀脱臼，肋骨断掉两根，皮肉挫伤处无数。

住院初期，静美特意连着请了四天假来照管我的饮食起居，又是侍汤奉药，纵使大小便也不嫌烦，小心有加的搀扶我去卫生间。并且私下里替我支付了四千八百多块的治疗费用。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这数目可真不小。

后来我出院回家调养，起初两天，静美仍会抽身前来照顾。

之后，静美就再没来过。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复健如初。当天我便心急如焚地去找静美，虽说是要返还医药费，实则是太思念她了。可是连续找了几天，始终不见静美踪影。

当我打听到，她的邻居说静美已搬走时，那一刻，心头上涌起强烈的沮丧感，若有所失，若有所患，脑袋空白一片。

我至今仍然不清楚，静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我想起静美那夜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不见了，不必替我担心，我一定是追寻我的新生去了……

思量于此，心中五味杂陈，有不舍，有祝福，也有些许埋怨。

没有静美的日子里，我仍旧做着摩的生意，载客穿行于我和静美经过的大街小巷，只是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失魂落魄一般，脑子里尽是静美那夜鼓励我的画面。

数月后的一天，我毅然决定不作摩的佬了，我要创业，我要立志功名，我要成为静美口中的有为青年。

于是我卖掉了摩托车，拿出攒下的，原本用以盖楼和娶媳妇的所有积蓄，办了家废品收购站。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当初的废品收购站业已成为东莞数一数二的废品加工厂，可是我再也见不到静美了……

我时常在想，静美说，是我给了她新生的期许，其实她又何尝不是给了我新生的开始呢！

没有静美，断无可能有我今日之荣耀显达。

静美，不论你在何处，我依然祝福你，正如你所说的那样：

凛冬褪去，星河长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