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业力是一个涉及哲学、宗教、心理学等多个领域的复杂问题,它虽然是一个较为抽象的概念,但在此书中确实有着诸多体现;曹雪芹的家族兴衰史为《红楼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灵感,他以“因果报应”作为小说的基本构架。
这部著作与佛学强调的因果律、无常观相吻合,书中多次出现佛教元素,如写因果报应、空幻无常等,“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等诗句无不在体现佛学思想。
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与六祖惠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在理念上具有一致性。曹雪芹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无”,“无”就是第一义。
曹雪芹和贾宝玉一样,他们曾拥有的荣华富贵,最终变成了“空无”。“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所以,有什么可执着的呢?
而在书中,贾宝玉是最能领悟“世法平等”的人,在他眼中众生是平等的,自己虽是侯门公子,他却不会因此感到高人一等。
他认为自己跟丫鬟们是平等的,与她们相处时不会拘于礼法,他会帮袭人剥栗子、为麝月篦头、捂住晴雯被冻到的手,他还教丫鬟们制作胭脂,与她们一起玩牌、下棋、听戏。
书中第三回,曹雪芹引用《西江月》二词:“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曹雪芹表面批评贾宝玉,实则是在批评以前的自己。这两首词正是他自省其失、自见己过的写照,他本人在十四岁之前享尽荣华富贵,却不知要为了将来而乐业,以至到了贫穷时才发现难耐凄凉,辜负了自己宝贵的时光。
当一个人经常看到自己的过失、反省自己的过错、不说他人是非善恶时,能如此便是自归依,这个人离得道也就不远了。正如《六祖坛经.忏悔品》讲:“常自见己过,不说他人好恶,是自归依。常须下心,普行恭敬,即是见性通达,更无滞碍,是自归依。”
曹雪芹的佛法智慧从幼时就被家里人熏染了,据记载,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康熙南巡时,曾陪同康熙帝前往城内的几处庙宇,包括鸡鸣寺、香林寺、古林寺等。
太平门内的香林寺,作为曹家人曾经精心呵护的寺院,见证了曹雪芹与佛教之间的深厚渊源,如今这个寺仍保存完好;《红楼梦》中写到的铁槛寺就是以香林寺为原型。
无论是家族还是个人,在探寻其历史和发展过程中,总免不了一股宿命的味道。书中的贾府后代逐渐堕落,他们成为贪污腐化、不思进取的典型,这与曹家的经济亏空与腐败问题极其相似。要理解一个家族的兴衰,必须回溯到其祖宗发迹之初。
曹雪芹出身于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寅曾任康熙帝的伴读和御前侍卫,后任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监察御使,极受康熙宠信。曹家祖孙三代四个人主政江宁织造达五十八年,家世显赫,有权有势,极富极贵。
曹家在康熙年间虽然显赫一时,但到了雍正年间,经济管理和贪污腐败等问题逐渐暴露出来。曹寅去世后,曹家所掌握的江南织造和巡盐御史等职务出现了巨额亏空,这使得曹家在雍正皇帝即位后成为了被打击的对象。雍正五年,曹頫以“行为不端”、“骚扰驿站”和“亏空”等罪名被革职抄家,从此一蹶不振。
为什么信佛、护佛的曹家人,到最后会走到这副田地呢?除家族业力外,这可能与他们如何理解和实践佛法有关,比如,小说中的王夫人,表面上吃斋念佛、宽厚仁慈,但实际上却心狠手辣、虚伪做作,她对待金钏儿和晴雯等丫鬟的态度非常残忍。信仰佛教并不等同于真正理解佛法,作为荣国府的当家女主人,她在处理家族事务和人际关系时,并未真正体现出佛法的慈悲和智慧。
据说曹家曾拥有270亩香火田,这不仅是曹家经济的重要来源之一,也体现了曹家对佛教文化的重视和投入。信佛、盖庙、置香火田等行为的确可以感召富贵,但也不能因此免了恶业。
读者们都清楚,《红楼梦》中有邪淫的描述,例如贾珍与尤氏姐妹违背伦理道德的行为、贾琏的多重不正当关系、小厮茗烟与宁国府的丫鬟偷偷进书房行苟且之事、多姑娘与自家荣国府的众多男丁厮混等,这些都是罪恶根源。
于是,曹家有了由于恶行所积累的负面业力,也就是佛教讲的“恶业”。而且,书中有贾家人奢靡之风的描述,所以,福报用起来很快的,能绵延到第三代,已经是到头了。
到了曹雪芹这一代,家族已经逐渐衰落,他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变成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落魄文人;乾隆十二年,曹雪芹三十三岁,他在移居北京西郊后,曾在崇文门外的卧佛寺居住过一段时间,这段经历更加深了他对佛教的理解和认识。
他对生命本质的哲学思考,使得其作品充满了浓厚的哲理意味和悲剧色彩,“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想来,曹雪芹在写此书时也悟出了自家人在过去世中由于身、语、意三业所造作的各种善恶业因,而这些业因在家族成员之间代代相传,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影响着曹家的整体运势和家族成员的命运。
因缘关系成熟时,就会产生相应的果报;贾雨村因忘恩负义、乱判案件而最终落得丢官罢职的下场,贾瑞因贪恋王熙凤的美色而遭致病重身亡的报应,贾惜春因爱和小尼姑玩耍而最终选择出家为尼的因果,凤姐与刘姥姥的善因善果……
曹雪芹写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童话般的前世情缘,男女主角因“木石前盟”而双双下凡历劫、还泪报恩的场景,体现出二人爱情悲剧的罪恶根源所在,与佛家的三世观点一致。书中贯穿着盛极必衰、人生如梦的“色空”观,例如贾宝玉从最初的锦衣玉食到最终的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他的人生轨迹是“色空”观的一个典型体现。他在梦中听闻警幻仙子的教诲,了解到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多舛,让他对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有了更深的体会。
黛玉所写的《葬花吟》充满了对生命的悲悯和对世事的无奈,如“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句诗与佛教中“无常”的思想相契合,“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里不仅表达了对生命消逝的哀叹,也透露出对生命本质“空”的领悟。
曹雪芹的家族业力很大,影响了其家族成员的命运和福祉,这与德国心理治疗师海灵格研究的家庭系统排列中系统动力很相似,这些代代相传的集体意识和价值观影响家族内的每一位成员,笔者猜测,曹家人可能普遍追求奢华生活、忽视经营之道、缺乏危机意识,这些因素共同导致了家族的衰败。
当因果站出来时,人们会发现世上没有可怜人;当生起慈悲心时,便会发现这世上全是可怜人。
海灵格的家庭系统排列理论强调家庭成员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时空的力量,即无形的家庭律则或自然秩序。这种秩序指导着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格局和情感联系。任何试图违背这些律则的行为都可能引发家庭系统的紊乱。而宁国府的男女关系混乱,正如柳湘莲的原话:“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这样的序位错乱影响了家族成员的命运发展。
而佛学中的“缘起性空”理论也体现了家排中的系统观,它们有因果律的共通与系统观的互补,都是觉察与内观相结合、慈悲与理解相实践。
小说开篇即由一僧一道引出,他们口中的“好了歌”及甄士隐的注解,都蕴含了深刻的佛教思想,为全书奠定了“色空”观的基调。而贾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警幻仙子的出现、太虚幻境的描述等,都充满了佛教的神秘色彩和哲理意味。
曹雪芹被人誉为“清代惠能”,他通过修行和悟道,理解了生死轮回、实现了究竟解脱,他通过内在的努力和改变来实现生命的升华和超越,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家族的经历,将曹家的兴衰荣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融入此书,使这份家族业力和他的佛学渊源转化为不朽的文学遗产。
作者:杨琥媚,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