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散文)
文/邹 冰
壹
林和我是同乡,他和我不是一个村子的,他在另外一个村子。1981年冬天,部队来村里接兵。林被选中,我在自留地里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矮正在给小麦上粪。腊月的麦田里气温非常低,风很硬,猪粪结成冰块,我得用铁锨拍碎扬在麦田里。寒风刮来的粪渣迷住我的双眼。我揉开眼睛抬头看向远处,迎风招展的田野里走来双手乱摆的林,他站在田埂上双手拍得山响,他兴奋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的天空出现一个光芒四射的新太阳,你娃的春天从冬天开始啦。
林从麦田里拽我到接兵干部的面前,那个接兵干部看见我青鼻涕吊在鼻尖上,用棉袄袖口去擦,扭头要走。林在后面掀着我,大声说,他是一个作家。
接兵干部正好是团里来的新闻干事,停下脚步,他欣喜看我的眼神有了变化。
林的父亲是大队支书,掌握着生产队里的最新信息。那时,我大哥在我7岁时去了西藏阿里当兵了。那时候,母亲瘫痪在床,家里有年幼的弟弟和目不识丁的大姐,家里缺劳力,我辍学在家。我少言寡语,埋头劳作在田野,一切宏伟的理想在农田里变得不甚清晰。我埋头劳作,人生希望之火黯淡,这样劳作八年之后,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学会了所有的农活。闲暇时我在农田里悲催地认为,我的未来就是黄土高原上簸箕大的一片天。
当我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庭之后,父亲紧缩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他背手走在村里昂起了已经驼了很久的背。
按照父亲的想法,他即将成为生产队里第一个退休的农民。作为少年的我,理所当然就成为父亲的接班人。
我被林拽着去大队报名是背着父亲去的。我的心里早就埋藏着当兵的梦,事后,我冷静下来想。林上过高中,我初中肄业,我当兵去了部队,也没有多大出息。八十年代,部队已经不从战士里提干了。
林坚持让我相跟着他,跟着他就会飞黄腾达,我是记恨他为我自作主张的。
坐在一路向西的火车上,我不正眼看林,林却和接兵干部混得很熟。
咣当了三天两夜的闷罐列车将我和林扔在河西走廊漆黑的戈壁滩上。下车之后,我有点失落,刺耳的漠风灌进我的棉衣棉裤里,我的棉裤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猪尿泡一样胀开,坚硬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分割我并不粗壮的腰身。我和林互相搀扶着,艰难站地立在站台上,我被突然刮来的乱风吹了一个趔趄。
戈壁滩的大风给我了一个下马威。林在我的前面走,我猫腰跟在他的身后,满站台的新兵牛一样厮跟着摆成一字长蛇阵,队伍走得很慢,肆虐的砂砾吹得我睁不开眼睛。
林忽然站着不动,我撞在他的后背上。林说,团里要从新兵里给九连挑兵。林推我一把,我一下撞在九连指导员的腰上。有点生气的李指导员看我一眼,李指导员就这么一看,我成了团里最优秀连队的一员了。
这一推,也给了我在部队成龙成凤的一次机缘。
刚当兵的时候,我整个人是懵的,还没有从一路颠簸中清醒过来。第一次出早操,我跟随班长一出宿舍门就和干冷的漠风撞了个满怀,漠风从头到脚把我亲吻一遍,我第一次见识了戈壁滩上的风和老家关中平原上的风是不一样的。戈壁滩的风是没有声音的,故乡的风带着尖利的响声,风的声音是由村子四周长满的大树传递过来,给我提前预警。戈壁滩上的风没有树的遮挡与牵绊,肆无忌惮在空旷的鹅卵石上无拘无束地肆意地刮,是看不见风的形态,却能感受到风的厉害,戈壁滩的风不讲情面。
过去在乡下,我是喜欢刮风的,我知道那一天天忽然刮风,我是不用去地里劳动的,我可以在门房里糊涂乱写的。在部队,风不是停止出操的理由,我站在连部门前,戈壁滩上的风在严冬的空气里忽的变了,风变换成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我的脸上分割,刀子一样的风是可以穿透棉衣棉裤直达肌肤刺穿骨头的。
我盯着老兵的后背,脚下机械地踏步。队伍跑出营房大门外,我抬头隐约看见苍凉的祁连山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展展的戈壁滩。
河西走廊不讲情面的冷让我瞬间清醒下来,我已经离开关中平原的村子了,成为祁连山下一名士兵了。
出完操,我瘫坐在戈壁滩上喘粗气,小刀子似的风吹得我嘴唇干裂,出汗之后的脊背冷得发抖。(我当兵的九连是先进连队,早操要跑一个五公里的。)
我坐在鹅卵石上有点恍惚,忽然想起腰身已经佝偻,前倾后弓在农田里劳作的父亲。已经65岁的父亲因为我毅然决然去当兵,他那时候已经从肩膀上卸下的架子车的背带,背手走在我的后面。他脖颈处插一根黄铜烟锅,他在村子里嚷嚷,他要做我们村子第一个退休的农民。因为我当兵离开,他又弯腰把家庭的重担扛在肩上。
我从家里出发去县城的时候,父亲面无表情,他驼着背拉架子车给麦田里送粪,父亲从腰里摸出5元钱给我,他招手和我在村口告别,又扭头拉着架子车消失在腊月的寒风里,留给我的是他并不挺拔的后背。
想到这儿,我两眼婆娑,埋怨起林在我的身后推着我来部队当兵这件事的。
星期天,乡党们聚在一起,大家交流当兵一周的感受,老乡们有点泄气。
我对林说,咱们坚守吗?
林眼睛潮潮的,给我点头又摇头,我读不懂他的意思。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天麻麻亮,我出早操,在新兵连的队伍里,我看见林在新兵连排头,他看见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我心里记恨他。
我盼望与他见面,心里这样想,就急切盼他的到来。一连三天,我没有等来他来见我,却等来新兵连指导员丁元生。
丁指导员站在我的面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用宽厚的手拍打我的肩膀。
指导员说:“新兵刚入伍,得有一段适应期,你慢慢和战友熟悉起来后,就会看到他们的好,你就舍不得离开连队了。”
丁元生是新兵连指导员,也是九连的副指导员,九连是先进连队,九连的新兵是不去营里新兵连的,得和老兵一起训练,一起成长。丁元生副指导员来连队找我,我想一定是林告诉他我的思想出现波动了,所以丁才来找我。
丁副指导员让我代表三营的新兵在全团开训动员大会上发言。我推脱不掉,想这也是林告诉副指导员的。我那时候在农村写过一篇东西,《陕西日报》刊登过,林是知道的。
肯定是林向丁副指导员推荐了我。
我接受了丁副指导员的任务,我趴在宿舍的床铺上写我当兵的感受和当农民的感受,丁副指导员改了几遍才过关。
我在全团新兵开训动员大会上发言,说一口浓重的陕西话。我说当兵前的想法,当兵后的感受,我说风沙挡不住我守疆卫国的决心,家乡父老盼望我立功受奖的喜报。
我的话是真诚的,腔调是激越的,我的发言在新兵中产生共鸣,一下赢得大家很热烈,长时间的掌声。
就因为那次发言,我成了连队里的明星。
星期日,林满头大汗从新兵连跑过来看我,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没有请假,他来不及和我说话,他伸出大拇指给我一个赞,然后扭身给我一个不标准的军礼,然后,又一路小跑回他的新兵连。
我因为在新兵开训动员大会上发言崭露头角,我成了连队黑板报的主要撰稿人。连队老兵们对我另眼相看,我一下子找到自信,一颗扑腾乱蹦不安分的心才开始平稳下来。我们九连是全国战斗英雄庞国兴的先进连队,我们连要经常和邱少云的连队比武,两个连队谁都不服气谁,上级机关来的人多,我的黑板报引起机关的注意。不久,我被团报道组选中成为团里的一名报道员,我坐在团机关大楼里上班。
我是感激林的。
贰
那次遭遇沙尘暴,让我终生难忘。
沙尘暴来临的时候是有预兆的,那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酷热的戈壁滩突然刮过一丝凉风,天慢慢暗下来,有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大地震颤万马奔腾战鼓咚咚。
是什么从远处奔腾而来?
我们新兵是不知道的,这种瞬间暗下来的黑是摄人心魄恐怖来临前的预告。飞翔的动物开始凄惨鸣叫,走在前面的军马突然竖起耳朵,前蹄腾空一声嘶鸣脱缰而去,喧闹的巴丹吉林沙漠忽然被人按了暂停键,整个戈壁滩静止了。
同行的小分队不知道发生什么,静观这奇异的戈壁景致。瞬间,远处升起百米高的黑墙,那面黑色的墙急匆匆铿锵着威武扑面而来,我一定是被这壮观的景象吓傻了,那道黑墙距离我越来越近。
老兵们有经验,紧急进入一片沙枣林避险,大家在风中扒出沙坑,把头埋入坑中,翘起臀部,不停抖动防止被砂石掩埋。我哪里见过这种排山倒海的黑,腿脚不听使唤,忽然站起来看了一眼这近在咫尺的沙墙,被强劲地黑风一把推倒,仰面栽倒在地上。这时候,风裹挟着粗砂鞭子一样抽打过来,我听见大地震颤,沙借风势席卷了我。
漆黑里我感觉有人匍匐在我的身上,黑风从我们面前掠过,呼啸的黑风尾音向前遁去,黑暗中我感觉四周有了亮色,天开始变红,这种红是那种惨淡的经过洗礼的颜色。风声渐渐小了,红颜色的风变成了混沌的黄风,再后来,听不到风的声音。风停了。我从沙堆里费力掀开身上的人,我这时才发现匍匐在我身上的是林。他口鼻塞满沙子,眼睛凸出,呼吸急迫。
随队的军医跪在那儿用手从他的口鼻里抠沙子,林脸色蜡黄。我吓得抱着林哇哇大哭。大家手忙脚乱忙活了好一阵,林才有了生命迹象。林喝了我水壶里的水慢慢苏醒过来,他见我完好如初,竟然咧嘴笑了。
沙尘暴来临的时候,我记得我跟在林身后。(1984年部队演习,团里组织小分队去巴丹吉林沙漠勘察地形,他那个时候给参谋长做公务员,林给参谋长建议让我一同前往,给我提供写稿子的素材)
我跟在林身后,林跟在参谋长身后。
林是为了救我,才让他暴露在高处,让黑风灌满他的口鼻,那个嘶鸣逃跑的军马被埋在沙丘里,只剩下在风中高高扬起的尾巴。
我们挖出军马,可怜的军马已经停止呼吸。
随行的小分队要抬林的,被他拒绝,他扶着我的肩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恐怖的沙丘外面走。
经历沙尘暴的突然袭击,大家都成了土人,林却在艰难跋涉中拣了两只山鸡,他递给参谋长:首长,晚上我们可以饱餐一顿。
参谋长指着他,又笑又摇头,参谋长那个时候口干舌燥是说不出话来的。
我看见他乐观滑稽的样子,我是笑不出来的。
这件事后,原本结实的林得了哮喘,天气一变就咳嗽,医生说沙子进入气管,得慢慢恢复才行,我内心愧疚得不行。
他却说,这个黑风咱以前没有见过,哪里有防护经验?
事后,再见参谋长,他说:“那次黑风是历史上最大的一次,驻地死亡300多人,是沙尘暴,多亏你的战友林。遇见沙尘暴要微张口,头朝下,你们新兵没有经验呐。”
我后来和林说起那次在巴丹吉林沙漠偶遇沙尘暴遇险的经历。
他说,我带你来当兵,你出了事我不好交代,你有远大的前程,我不一样。
我说,有啥不一样,都是乡党。
叁
林因为有哮喘不能担任公务员了,他去了炮兵营当通信员,1984年团里清理机关战士,他给炮兵营郑教导员说了我的情况,我到炮兵营高机连当了文书。
我和林在一个营里,每天能见面,不在一个灶里吃饭。我忙完连队日常事务,林就来催促我写稿子。我那时候有点厌倦这种我自己没有上稿任务的生活状态,无所事事,林黑了脸不高兴。
林下连队送通知,也帮忙给我搜集素材。有一天他给我搜集到100迫击炮连野外驻训,帮助一个女孩寻找失散哥哥的事情,我写的《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文章被《甘肃青年》杂志刊登,他蹦跳着给我送杂志,在营区里他比我还高兴。
团里要办高考补习班,林是高中毕业我初中肄业,他去团里高考补习班,邀请我也去。我说我是初中,是上不了军校的,他硬逼着我和他一起去。
有一天,林高兴地跑来告诉我,军区要从战士报道员中提干,今天在团里考试,你没有接到通知?
我说没有?
他硬掀着我去团里,我实在抹不开面子,不想去。
他说:肯定是漏通知了。
我被林硬掀着到了团里,我考了第一名。团里推荐去师里考试,我又考第一,推荐去兰州军区考试,我考了第三名,直接被送去在兰州大学学习,通知说上完学就直接从战士中提干了。
我想我考试的那些知识积累都是在高考补习班里打下的基础,林是有远见的。
这一段眼花缭乱的事情像极了我参军之前的那段经历,林硬掀着我去,我那时候在云里雾里。记得我给军务股长请假去兰州考试的时候,是他和我一起去的,去兰州的路费也是他给我借的。
接到入学通知之后,林招呼老乡们为我送行,我不善言辞。他代替我给大家说话:“我们从老家一路来河西走廊当兵,全乡30个人,只有你一个人提干,大家高兴,我也高兴,应该祝贺的。”
我记得那夜我第一次喝酒。
吃过饭,我们坐在营房外面的小河边说话,两人默不作声,我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个时间是戈壁滩的七月份,夜里有点凉,我们把脚伸进祁连山流下来的雪水里,虽然是三伏天气,祁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有点冰冷,我们在河里踩着鹅卵石走路,一路蹀躞,一路唱歌。
他说:你家境不好,辍学在家,我上了高中,我没有你的天资,上完高中把所学的全部交给老师了。你却不一样,一边劳作,一边写作,并有作品发表。你不能淹没你自己,一定要有出息,才能对得起你当兵的那个勇气的。
我那时候被幸福冲昏了头,只顾自己畅想未来,没有顾及林被团里补习班刷下来的感受,我是自私的。
林送我去火车站的时候,他依旧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我们一路无语。
火车要离新华庄车站了,我挥手向他告别,林跟着火车向我挥手。
火车启动之后,我发觉我要和林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抬起的右手有千斤重,我在车厢里给他敬礼。在疾驰而过的火车上,我在泪眼中看见车站远处一抹绿色在一片红柳丛中一晃而过,我心里一阵酸楚“咯噔”一下,好像一杆子打落了一树的五味果子。
1985年7月,在河西走廊的深夜里,我躺在东去的火车上做了一个梦。梦里绿草丰茂,流水潺潺,我匍匐在水里用手去抓沙子,我随手扬起来,沙子变成细碎的金子一样的细碎黄金颗粒,漫天金子一样的沙子照得天空一片金黄。
这以后,我在兰州上学,很少和林联系,我毕业之后,分在陕西的部队做新闻干事。1985年部队精简整编,林去了嘉峪关的部队,经常不太联系,报纸上有我文章发表,他就会千方百计打电话过来,在刺刺拉拉的电话里我们两人有说不完的话。
林说:我就这么一推,推出一个新闻干事来,你得感谢我的。
我诚恳地说:谢谢你这一推。
我也想,人有的时候,必须感谢在紧要处推你一把的人。
比如林,我的乡党,我的战友。
肆
我30岁那年已经是大龄青年了,我从宝鸡军分区转业来西安,那时候新婚,我木讷少言,不会经营家庭。我和爱人一家人摩擦不断,我爱人思谋着要不要和我分开。
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刷微信,微信是一个好东西,可以在万能的朋友群圈里呼唤你需要见的人。有一天,一个大漠胡杨的人突然在微信里找到我,他添加我微信的理由是:我是你的一个恩人。
我一下就猜到他,我却在加他好友的时候有片刻的犹豫。我犹豫的理由是,我在冬季迎风上学敞开胸口让自己得病不愿意去学校。在部队夜训掉进枯井里。我提干之后,电影队里的一个15岁女兵给我写求爱信,弄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还有我在农村相亲没有人愿意跟我,这些丑事林是知道的,毕竟两个人太熟悉了,他知道我的全部秘密。
那时候,我新来这个城市,没有认识的人,工作不顺心,在犹豫中,我添加了大漠胡杨的微信,工作之余我和他聊过去的事情,也和他说我磕磕绊绊的婚姻。
我说,我用三个月适应部队,却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社会。
一周之后,林忽然从河西走廊大驾光临,让我措手不及,我和爱人窘迫的生活全部展现在他的面前一览无余。
我和他,爱人,我们三人一起去大唐芙蓉园,大明宫,去著名的兵马俑,晚上我和他挤在客厅沙发上说话。第四天他提很重的礼拜见我的岳父母,半个月之后他挥手告别,我发现,他走后,我的窘迫生活出现转机。
岳母和新婚妻子突然改变对我的态度。
用爱人的话说,林的到来,他就是一个千里空降的裁缝,用针线缝合我们之间的缝隙,也让她全新认识我,一个木讷老实上进的人。确实,林来之前,爱人是考虑要不要和我过下去。她大我两岁,她之前因为恋爱受过很深地伤害。我结婚之后就转业到政府机关上班,我唯唯诺诺,百般奉承,千般讨好,爱人觉得我和她结婚就是寻找一个能转业到大城市的跳板,加之我从农村带来的不拘小节的生活恶习,成为我们婚姻延续的致命硬伤。
林的不期而至,彻底改变岳母对我的看法,岳母鼓励我们生一个孩子,趁她现在腿脚方便,能帮上忙的。
我千方百计从遥远的戈壁滩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其实,就是想找一个让我疲惫的、奔波的心有一个安放的地方,寻找一个温馨休养再出发的港湾。
我选择和爱人结婚,并不是权宜之计,而是真心想过安稳、不再奔波的生活,但是我对待婚姻笨拙、毛手毛脚。我越是相敬如宾,越是让我的新婚妻子有戒心。包括挑剔的她的邻居,他们认为我是一个阴谋家,毕竟爱人大我两岁,而且是一个制造业的工人,长相平平。他们认为我屈尊蜷缩在她的家里是一种利用。因为,在世俗人的眼里,有太多把城市当做跳板的阴谋家,在城市站稳脚跟,然后一脚助力远跳到更加适合自己有发展前景的家庭,然后再飞黄腾达,一路绝尘。
我却不是。
我不知道林突然千方百计造访我,给妻子,岳父母说了什么,但是,我在这个城市揪着的心放了下来。
我知道他转了志愿兵,他因在戈壁沙漠里当兵,一直没有对象。
这一别又20年,逐渐和他失去联系。
伍
去年春节回故乡,林的父亲去世,我去祭奠,遇见20年第一次见面的林。他干瘦沧桑,依旧激情似火。
我们两人见面毫无拘束,好像昨天才见过。
我们留了新的电话号码,重新加了微信,在微信里我们相约今年五一一起去戈壁滩上的军营,寻找以前久违了的那份纯粹的战友情谊。
他欣然同意,这次是我主动约他的,也难得我主动一回。
我们相约在新华庄火车站见面,我先期到达,我在站台上等他,他从浙江坐火车五天四夜而来。林下火车的时候,我已经泪眼婆娑。他明显消瘦了,听别人说,他终归复原回到老家,他的那个单位倒闭,常年在苏州打工,已经20年了,其他,我没有详细询问,他也没有说。
我们两人徒步向祁连山进发,他依旧在前面走,我跟在他的身后,我们在老营房旁边的那条河畔停下脚步。熟悉的祁连山雪水依旧在营房旁边欢快流淌,营房已经废弃,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祁连山脉潺潺流淌的水流是我们在戈壁滩梦想开始的地方。
以前寸草不生的一片戈壁滩现在是一处公园。公园小草嫩绿,芦苇弯腰,野花飘香,树木葱茏。一条常年奔流不息的黑河支流,在军营旁边欢快流淌,有水就有生命,有祁连山常年积雪覆盖的潺潺流水的输入,就有生命往顽强地生长。因为祁连山积雪融化常年不断给予新鲜力量的传送,布满鹅卵石的不毛之地的戈壁沙滩才有了新的生机。
轻悠悠的河水在水泥围挡的沟渠里慢吞吞游走,表面看起来波浪不惊,站在水里刺骨入髓,我们赤足下水,脚下滚圆的鹅卵石硌脚站立不稳,我一个趔趄,差点被流水冲走,一股雪山冰水的冷由脚心传遍全身,我们在河里开怀大笑。
过去当兵的时候,我们坐在河边把脚放进冰凉的水里畅享我们的未来,现今,我们都已经过了60岁了,依旧那么欢快地畅享未来。
我们在戈壁军营旁边留恋两天之后,从戈壁小站分别,他乘坐兰新线的火车,我留在原地坐飞机回西安。
林走后,我并未立即离开,而是一个人在老营房又静静重新走了一遍,重复40年前他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他一路掀着我前行,我一路任由他掀着的那段当兵的经历。
我在飞机上俯瞰以前的营房,军营像一枚印章镶嵌在祁连山下,这枚印章在我的面前愈来愈远,五月的祁连山一字长蛇绵延在平展展的戈壁滩上。飞机进入西安地界,秦岭若隐若现,回看祁连山下的营房已经在身后的白云下面。
他在我的微信里留言:祁连山远,战友情谊长。
我坐在西安的斗室里想,我们曾经当兵的祁连山下的张掖,“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腋)之意,河西走廊就是中国之臂,它为中国拽回了一个新疆。”是的,超长的祁连山臂膀和中华祖脉秦岭遥相呼应,连接黄天厚土的六盘山贺兰山。遥望整个银川平原,山脉相连牵手孤独域外的新疆天山,因为横亘绵延的祁连山的超长臂膀,把西域之地揽入中华怀抱,这就是祁连山的伟大与贡献。
祁连山和我所在城市的大秦岭相比非常遥远。
林和我的战友情谊历久弥新,终将源远流长。
陆
林其实小我两岁,他应该叫我大哥,但是,我一直是他的小弟。这也许是我懦弱的性格使然,他一直愿意当我的大哥,我甘愿当他的小弟。
也难为他一片赤诚之心待我,我是感激不尽,永生难忘的。 (原载2021年《美文》杂志)
作者简介:21军55师163团政治处干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青年作家》《草原》《散文百家》《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人民日报》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一个人的秦腔》荣获《中华散文》一等奖,出版散文集《特色》《雁塔物语》,现居西安曲江新区。
嗯,有点意思。